“在哪儿,剧本里?”
“不,就在我们面前啊!”
“哎,天哪,博克,但这实在不符合这个角色。不像是她的性格,她做不出这种事情。”
“当然能。”
“不,不可能。”
“要不要叫编剧来问问?他应该在巴黎!”
“躲我们?”
“干女人!”
他无比清晰地叫出这三个字,声音脆生生地飘向哥特式尖塔,一双顽皮的眼睛在生面团一般的脸上闪闪发亮。克丽丝险些扑倒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笑道:“天哪,博克,该死,你太粗俗了!”
“谢谢,”他谦逊得仿佛三次拒绝加冕时的凯撒,“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克丽丝没听见他说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附近的一位耶稣会修士,想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导演的脏话。修士有一张黝黑而粗糙的脸,像个拳击手,面颊消瘦,四十来岁,眼神不知怎的透着哀伤,或者痛楚;但望向她时又含着温暖和安慰。他微笑着点点头。他听见了。他看看手表,转身离开。
“我说,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她转过脸,语无伦次道:“哦,好,博克,咱们开始吧。”
“感谢上帝。”
“不,等一等!”
“噢,我的天哪!”
她对这个场景的结束也不满意。她感觉那句台词已经将这一幕推到了最高点,而不是紧接着她跑出大楼正门的那一刻。
“毫无效果,”克丽丝说,“蠢极了。”
“唔,确实,亲爱的,确实,”博克真心诚意地赞同道,“但剪辑师这么坚持,”他继续道,“所以就只能这样。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亲爱的,因为你说得很对,确实很傻。你看,接下来的一个镜头,”他吃吃笑道,“唉,开始于杰德穿过一扇门走进镜头,所以剪辑师觉得,如果之前的一个镜头结束于你穿过一扇门走出镜头,那他就百分百能提名金像奖。”
“你开玩笑吗?”
“唉,亲爱的,我同意你的看法。确实很傻逼,蠢得没边儿了!
但现在咱们先拍了它,请你相信我,终剪时我肯定会删掉的。废胶片嚼起来一定很带劲儿。”
克丽丝不由大笑,接受了建议。博克望向剪辑师,那家伙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和自高自大,和他讨论完全是浪费时间。他正忙着和摄像师说话。导演松了一口气。
克丽丝站在台阶底下的草坪上,等待聚光灯预热,她看见丹宁斯对着一位倒霉的后台帮工爆粗口,随即又心满意足地一脸笑容。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古怪脾气里。但克丽丝也知道,等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他会忽然暴跳如雷,假如在凌晨三四点发作,他喜欢打电话给掌权者,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恶毒地辱骂他们。克丽丝还记得一位制片厂的老板,他的所谓冒犯不过是某次试映时无意提及丹宁斯的衬衫袖口似乎有点磨损,结果丹宁斯半夜三点叫醒他,说他是个“婊子养的野人”,他身为制片厂创始人的父亲“保准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拍摄《绿野仙踪》时“经常亵玩朱迪·加兰a”,然后第二天假装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听被侮辱的人详细描述他是怎么说的,一边偷偷露出奸诈的笑容。不过,若是需要,他的记忆力也会很好使。克丽丝微笑着摇摇头,想起某次他喝多了琴酒,在失去理智的狂怒下,把他在制片厂的办公室套间砸了个稀巴烂,事后面对损坏物品清单和毁坏现场的照片时,他笑嘻嘻地说它们“显然是伪造的”,因为“我造成的损毁要糟糕得多得多!”克丽丝不认为丹宁斯酒精成瘾或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她觉得他喝酒和举止荒唐是因为大家希望他这样:他要对得起他的传奇名声。
唉,算了,她想,也算是一种不朽吧。
她转过身,扭头去找刚才那位微笑的神父。他正慢慢走远,消沉地低着头,像是一朵正在寻找大雨的乌云。
她一向不喜欢神父。他们都太笃定,太心安理得。但这一位……“克丽丝,准备好了?”丹宁斯说。
“是的,准备好了。”
“好,全场肃静!”助理导演叫道。
“开机。”博克命令道。
“开机!”
a 朱迪·加兰(Judy Garland,1922—1969),童星出身的美国女演员,1939 年版《绿野仙踪》中女主角多莉·桃乐丝的扮演者。
“已经开机!”
“开拍!”
克丽丝跑上台阶,临时演员欢声雷动,丹宁斯望着她,心里琢磨她在动什么念头。这场争论她让步得未免太轻易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对白教练,对白教练立刻尽责地跑过来,打开剧本给他看,仿佛年迈的祭童在庄严的弥撒中为主祭拿起弥撒书。
他们在时有时无的阳光下拍摄。四点钟,天空暗了下来,阴云密布。
“博克,光线要没了。”助理导演担心地说。
“是啊,他妈的全世界都要熄灭了。”
在丹宁斯的指示下,助理导演宣布今天的拍摄到此为止。克丽丝走向住所,眼睛盯着人行道,感觉非常疲惫。三十六街和O 街的交汇路口,一位年迈的意大利杂货店店员在门口和她打招呼,请她签名。她在一个棕色纸袋上写下名字和“诚挚祝福”。N 街路口,她等着一辆车驶过去,打算穿过马路,这时她望向了斜对角的天主教教堂。圣什么堂。由耶稣会掌管。据说这是约翰·F. 肯尼迪和杰姬结婚的地方,他也在这儿做礼拜。她试图想象当时的场面:约翰·F. 肯尼迪,沐浴在圣光之下,虔诚的老妇人们;约翰·F. 肯尼迪,垂首祈祷;我相信……与俄国人缓和关系;我相信,我相信……念珠a 碰撞声当中阿波罗四号升空;我相信……复活和永生——
a 天主教教徒在祈祷时使用的念珠;肯尼迪是美国第一位身为天主教徒的总统。
对,就是这个。这就是他的关键词。
克丽丝望着一辆甘瑟啤酒的运货卡车驶过鹅卵石马路,隆隆车声带着一丝摇曳而温暖的杯酒期待。
她穿过马路,沿着O 街行走,经过圣三一小学礼堂时,一位神父急匆匆地从她背后赶上来,他双手插在尼龙风衣的口袋中。
年轻。很紧张。需要刮胡子。他在前方右转,拐进教堂后院门口的隔离带。
克丽丝在隔离带前停下,好奇地望着他。他走向一幢白色的框架小屋。一扇古老的纱门吱吱呀呀地拉开,又一位神父出现了。
他朝年轻人点点头,没有抬起眼睛,快步走向教堂后门。小屋的门再次从里面被推开。又是一位神父,很像——嘿,就是他!博克骂脏话时微笑的那位先生!只是此刻默然迎接客人的他显得非常严肃,他揽住对方的肩头,动作轻缓,仿佛父辈。他领着年轻人走进室内,门缓缓关上,发出模糊的吱嘎声响。
克丽丝低头看鞋。她迷惑不解。这是搞什么?耶稣会莫非也有告解?
一阵低沉的滚滚雷声。她抬头望天。会下雨吗?……复活和永生……
是啊,是啊,没错。下周二。闪电在远处亮起。别召唤我们,孩子,我们会召唤你。
她竖起外套领子,缓步前行。
她真希望能暴雨倾盆。
没两分钟她就到家了。她冲进卫生间。事后,她走进厨房。
“嗨,克丽丝,还顺利吗?”
一位二十多岁的漂亮金发女郎坐在桌边。莎伦·斯潘塞。精力充沛。来自俄勒冈。最近三年她一直担任蕾甘的家庭教师和克丽丝的社交秘书。
“唉,还是老样子,”克丽丝踱到桌边,开始翻检信件,“有什么带劲儿的吗?”
“下周想去白宫参加宴会吗?”
“哦,我不知道,玛蒂;你有啥子打算? a”
“吃糖吃到吐。”
“蕾甘呢?”
“楼下,游戏室。”
“干什么呢?”
“雕塑。好像在做一只鸟。送给你的。”
“好得很,我最需要了。”克丽丝嘟囔道。她走向炉子,倒了一杯热咖啡。“白宫晚宴不是开玩笑的吧?”她问。
“不,当然不是,”莎伦答道,“星期四。”
“大型宴会?”
“不,我估计顶多五六个人。”
“哈,太好了!”
她很开心,但并不惊讶。各色人等都想要她作陪:出租车司机、诗人、教授、国王。他们看上她哪一点了?她的生活不成?
a 电影《君子好逑》(Marty,1955)中的著名台词。
克丽丝在桌边坐下。“课上得怎么样?”
莎伦点起一根香烟,蹙眉道:“数学又碰到问题了。”
“真的?这就奇怪了。”
“是啊,我知道,数学是她最喜欢的科目。”
“唉,什么‘新数学运动’a,天哪,我都快不知道怎么找零钱去坐公共汽车了,要是——”
“嗨,妈妈!”
克丽丝的小女儿蹦蹦跳跳地跑进门,伸出细瘦的胳膊。她的红发绑成马尾辫。光滑的小脸蛋上满是雀斑。
“嘿,你好呀,小讨厌!”克丽丝绽放笑容,使劲抱住女儿,啧啧有声地亲吻女儿的面颊。她无法压抑洪水般涌来的爱意。
“嗯—嗯—嗯!”又亲了几下,她松开女儿,渴望地看着女儿的面容。“今天都干了什么?有什么带劲儿的吗?”
“嗯,各种事情。”
“什么样的各种事情?好事吗?”
“噢,让我想想,”她的膝盖贴着母亲的腿,身体轻轻前后摇摆,“嗯,当然,我念书了。”
“嗯哼。”
“我还画画了。”
“画了什么?”
“喔,嗯,花,你知道。雏菊?只用了粉红色。然后,然后——a 新数学运动是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发起的数学教育改革运动,主旨是数学内容的现代化,但内容过于新颖,导致父母和教育机构无法跟上,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哦,对了!一匹马!”她忽然兴奋起来,圆睁双眼。“那男人有一匹马,知道吗,在河边?我们走路,明白吗?妈妈,然后这匹马跑来了,真美啊!喔,妈妈,你真该看看,男人让我骑马!真的!
我是说,骑了整整一分钟!”
克丽丝暗暗觉得很好玩,冲莎伦使个眼色。“他本人?”她挑起一侧眉毛。自从她们搬来华盛顿拍电影,这位金发秘书——她现在已经算是家庭成员了——就住在这幢屋子里,她睡楼上的客房,直到在附近的养马场遇到那位“骑手”为止,然后克丽丝就认为莎伦需要独处的空间,请她搬进豪华酒店的套房,而且坚持替她付账。
“对,他本人。”莎伦报以微笑。
“是一匹灰马!”蕾甘继续道,“妈妈,咱们能养一匹马吗?
我是说,可以吗?”
“呃,宝贝,这个要看情况了。”
“我什么时候能有一匹马呢?”
“我们会知道的。你做的那只鸟呢?”
蕾甘先是一愣,然后对莎伦咧开嘴,露出嘴里的矫形器,羞怯地指责道:“是你说的!”然后转身面对母亲,吃吃笑着说:“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你是说……”
“它有个长鼻子,可好玩啦,你最喜欢的!”
“喔,蕾甘,你太贴心了。能给我看看吗?”
“不行,还要涂颜色呢。晚饭在哪儿,妈妈?”
“饿了?”
“要饿死了。”
“天,还没到五点。午饭几点吃的?”克丽丝问莎伦。
“十二点左右。”莎伦答道。
“薇莉和卡尔几时回来?”
今天下午她给他们放了假。
“估计七点吧。”莎伦说。
“妈妈,咱们去火热小亭好吗?”蕾甘恳求道,“去吧去吧?”
克丽丝抓起女儿的手,怜爱地笑着亲了亲,然后答道:“快上楼换衣服,咱们这就走。”
“噢,我爱你!”
蕾甘跑出房间。
“亲爱的,穿那条新裙子!”克丽丝在她背后喊道。
“想重新回到十一岁吗?”莎伦笑着说。
“难说。”
克丽丝拿起邮件,漫无目的地翻看各种奉承话。“带着我现在的脑子?还有全部的记忆回到十一岁?”
“当然。”
“没门儿。”
“再想想吧。”
克丽丝扔下信件,拿起一个剧本,夹在封面上端端正正的附信来自经纪人杰瑞斯。“我好像跟他说过了,最近不想接剧本。”
“你应该读一读这个本子。”莎伦说。
“是吗?”
“对,我早上读过了。”
“很好?”
“我认为简直伟大。”
“我要扮演修女,然后发觉自己是同性恋,对不对?”
“不,你什么都不用演。”
“妈的,电影业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莎伦?笑成那样干什么?”
“他们要请你导演。”莎伦说道,带着诱惑的口吻吐出一口烟。
“什么!”
“读信。”
“我的天,小莎,你开玩笑吧?”
克丽丝睁大眼睛,一目十行地读信:“……新剧本……三段式……制片方邀请斯蒂芬·摩尔爵士出演……接受了提出的角色——”
“我导演他的部分!”
克丽丝展开双臂,欣喜若狂,嘶哑地尖叫一声,然后用双手把信压在心口。“啊,斯蒂芬,真是天使,你还记得!”在非洲拍电影时,两人喝醉了坐在折椅里,望着一天结束时金红色的落日。
“唉,这个行当就是胡扯!斯蒂芬,对演员来说屁都不是!”“什么?我挺喜欢。”“狗屁!知道这个行当谁是老大吗?导演!然后你才能做出点东西来,做出点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说的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嗯,那就做啊,亲爱的,做啊!”“唉,我试过了,斯蒂芬。我试过了,他们不答应。”“为什么?”“天,省省吧,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我没有这个指挥能力。”“唔,我觉得你可以。”
温暖的回忆。温暖的笑容。亲爱的斯蒂芬……“妈妈,我找不到那条裙子!”蕾甘在楼梯上嚷嚷。
“壁橱里!”克丽丝答道。
“我找过了!”
“我这就来!”克丽丝回答。她翻看着剧本,忽然停下,有点泄气地说:“我打赌肯定很烂。”
“哦,我不这么认为,克丽丝!不!我真的觉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