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你还觉得《惊魂记》a 需要一条笑声音轨b 呢。”
“妈咪!”
“来了!”
“有约会吗,小莎?”
“没错。”
克丽丝朝信件打个手势。“那你就去吧。咱们明早继续。”
莎伦跟着起身。
“啊,不,等一下,”克丽丝反悔道,“有封信今晚必须寄出去。”
“好的。”秘书去拿记录本。
“妈——妈——!”楼上传来不耐烦的喊声。
克丽丝吐出一口气,起身说:“一分钟就好。”她看见莎伦低a 《惊魂记》(Psycho,1960),希区柯克导演,著名惊悚片。
b 笑声音轨(augh Track),即将事先录好的观众笑声在“观众应该笑”的地方播出。
头看表,又停下脚步。“怎么了?”
“天啊,到我冥想的时间了,克丽丝。”
克丽丝眯起眼睛,投去一半溺爱一半恼怒的眼神。过去这六个月,她眼看秘书忽然成了“内心宁静的追寻者”。刚开始在洛杉矶只是自我催眠,后来发展到佛唱。莎伦寄居楼上客房的最后三周,整幢屋子都飘着薰香的味道,还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响起单调的“南无妙法莲华经”念诵声(“听我说,克丽丝,你就一直念这句话,就这么简单,愿望便会实现,你能心想事成……”),通常还是在克丽丝研读台词的当口。“你可以打开电视,”莎伦有一次宽宏大量地告诉老板,“没关系。旁边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我都能念。”
近来更是弄出了什么超觉冥想。
“小莎,你确实觉得这些东西会对你有好处吗?”
“能让我内心平和。”莎伦回答。
“好得很。”克丽丝干巴巴地说,转身准备上楼,嘴里嘟囔着“南无妙法莲华经”。
“连念十五到二十分钟,”莎伦对她喊道,“对你也许就能见效。”
克丽丝停下脚步,琢磨一句够分量的回答,想了想又放弃了。
她上楼进了蕾甘的卧室,径直走向壁橱。蕾甘站在房间中央,抬头看着天花板。
“怎么了?”克丽丝边找裙子边问。淡蓝色的棉布礼服裙,几周前买的,她记得自己挂在了壁橱里。
“有怪声音。”蕾甘说。
“嗯,我知道,咱们有伴儿了。”
蕾甘抬头看她。“什么?”
“松鼠,亲爱的,阁楼上有松鼠。”她的女儿特别爱干净,最怕老鼠。连小耗子也能吓住她。
寻找裙子的行动以失败告终。
“妈妈,找不到了吧。”
“是啊,我明白了。大概是薇莉拿去洗了。”
“不见啦。”
“是不见了,好吧,就穿海军蓝那条吧。也很漂亮。”
她们在乔治城的一家艺术影院看了秀兰· 邓波儿的《威莉·温基》,然后驱车过基桥a 到弗吉尼亚州罗斯林镇的火热小亭吃饭。克丽丝吃了一份色拉,蕾甘则是汤、两个面包卷、一份炸鸡、一份草莓奶昔和一份蓝莓馅饼配巧克力冰激凌。这些东西她都吃到哪儿去了,克丽丝心想,手腕里?这孩子苗条得像个转瞬即逝的希望。
克丽丝喝着咖啡,点燃香烟,望向右边窗外,看着乔治城大学的尖顶,又向波托马克河投去忧郁的沉思视线,水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水流湍急。克丽丝稍微动了动。在夜晚柔和的光线下,河面显得死气沉沉,突然让她觉得像是有什么阴谋正在策划。
正在等待。
a 基桥(Key Bridge),建于1923 年,华盛顿特区的标志性建筑之一,1996 年入选美国国家史迹名录。
“妈妈,我吃得很开心。”
克丽丝扭头看着女儿的笑脸,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她险些轻声惊呼,因为忽然在女儿的脸上看见了霍华德,被突如其来的揪心疼痛刺了一下。肯定是灯光角度,她每次都这么想。视线落向蕾甘的盘子。
“馅饼吃不完了?”克丽丝问她。
蕾甘垂下眼睛。“妈妈,吃饭前我吃了点糖。”
克丽丝按灭烟头,微笑道:“那就走吧,小蕾,咱们回家。”
她们不到七点回到家里。薇莉和卡尔已经回来了。蕾甘冲向地下室的游戏房,迫不及待地去完成雕塑送给母亲。克丽丝去厨房拿剧本。薇莉正在煮咖啡——大粒、开壶煮。她显得气冲冲的,脸色阴沉。
“薇莉,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别提了。”她向沸水里加了个鸡蛋壳和一撮盐。薇莉解释道,他们去看电影,她想看披头士,卡尔却坚持看什么讲莫扎特的艺术电影。“太难看了,”她把炉子关成小火,忍住怒气,“大傻瓜!”
“真是同情你,”克丽丝把剧本夹在胳膊底下,“对了,薇莉,看没看见我上周给蕾甘买的那条裙子?蓝色棉布的那条?”
“见过,就在她的壁橱里。”
“你放到哪儿去了?”
“就那儿啊。”
“没有不小心送去洗?”
“肯定在。”
“洗衣房?”
“壁橱。”
“没有,不在。我找过了。”
薇莉抿紧嘴唇,皱起眉头,她正要说话,卡尔走进了厨房。
“晚上好,夫人。”
他走到水槽边,用玻璃杯接水。
“夹子放好了?”克丽丝问。
“没有老鼠。”
“有没有放好?”
“当然放好了,但是阁楼很干净。”
“来,卡尔,告诉我,电影好看吗?”
“激动人心。”他的声调和面容一样,都是读不懂的空白。
克丽丝哼着一首披头士唱红的歌曲,准备离开厨房,忽然停下转身。
最后一击!
“卡尔,买夹子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卡尔背对着她,“没有,夫人,完全没有。”
“早上六点?”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
克丽丝轻拍额头,盯着卡尔的背影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轻声嘟囔道:“妈的。”
克丽丝泡了个又久又舒服的澡,然后去自己卧室的壁橱里取浴袍,却看见蕾甘那条失踪的裙子乱糟糟地扔在壁橱的地面上。
克丽丝拾起衣服。裙子的标价签都还没扯掉。
怎么会在这儿?
克丽丝努力回想,终于记起买这条裙子的时候,她也给自己买了两三样东西。
肯定是混在一起了。她作出结论。
克丽丝拿着裙子走进蕾甘的卧室,用衣架撑开,挂进衣橱。
她叉着腰,欣赏着蕾甘的行头。真漂亮,多好的衣服。没错,蕾甘,看这儿,别管那个不写信也不打电话的爹地。
她从壁橱前转身,脚趾重重地踢在五斗橱的底座上。噢,天哪,太疼了!她抬脚按摩脚趾,注意到五斗橱离原位足有三英尺。
难c2护怪我会撞上。肯定是薇莉吸尘时搬开的。
她带着经纪人寄来的剧本下楼走进书房。
这套屋子的客厅很宽敞,观景窗能看见基桥横跨波托马克河通往对岸的弗吉尼亚州,但书房就不一样了,书房有那种私密的紧凑感,就仿佛是有钱的叔伯们共有的秘密:垫高的砖砌壁炉、红木墙板和交错梁桁,木料像是来自某座古老的吊桥。房间里只有几样东西能说明你身处当代:现代主义的吧台,绒毛沙发上的玛莉美歌靠枕。克丽丝拿着经纪人寄来的剧本在沙发上躺下。经纪人的信夹在剧本里。她取出来重新阅读。信、望、爱:这部电影分为三个段落,分别交给不同的演员和导演。她的部分是“望”。
她喜欢这个题目。或许有点儿无趣,她想,但很精炼。只是搞不好最后会变成“美德也摇滚”a 什么的。
门铃响了,来的是博克·丹宁斯。这个孤独的男人经常到访。
克丽丝听见他冲着卡尔恶狠狠地骂脏话,他似乎非常厌恶卡尔,总喜欢取笑卡尔;克丽丝不禁摇头,无奈地笑笑。
“好,哈啰,酒在哪儿?”他存心刁难地喊道,进了房间就走向吧台,避开克丽丝的视线,两只手插在皱皱巴巴的雨衣口袋里。
他暴躁地在高脚凳上坐下,眼神扫来扫去,像是受了挫折。
“又去寻找猎物?”克丽丝问。
“这话倒是什么意思?”他嗤之以鼻。
“你不就是那个表情嘛。”有一次他们在洛桑合作拍戏,克丽丝见过这种表情。他们住的是俯瞰日内瓦湖的一家幽静旅馆,到那儿的第一天夜里,克丽丝睡不着。凌晨五点,她跳下床,决定穿好衣服下楼去大堂,想喝杯咖啡或者找个伴儿。在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她望向窗外,见到导演艰难地走过湖畔,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中,以抵抗二月的寒风。克丽丝来到大堂,他刚好走进旅馆。“一个妓女也看不见!”他恶狠狠地说,看也不看克丽丝就走了过去,径直乘电梯回房间上床睡觉。事后,她笑呵呵地说起当时的情形,导演暴跳如雷,说她随意散播“让人作呕的幻觉”,而人们“总是会相信,只因为你是明星!”还说她“疯到了骨子里”,接下来,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许”确实看见了什么人,只是错把那人看成了丹宁斯。“说起来,”
a 原文为Rock Around the Virtues,名字戏仿摇滚名曲Rock Around the Clock。
天晓得他从哪儿捞出这么一句,“我的曾曾祖母凑巧就是瑞士人。”
克丽丝踱到吧台里面,再次提起那件事情。
“对,博克,就是那个表情。你已经喝了几杯金汤力?”
“天,够了,你别犯傻了!”丹宁斯吼道,“事实上我一整个晚上都在茶会上,他妈的教员茶会!”
克丽丝抱着胳膊趴在吧台上。“你去了那儿?”她怀疑地问。
“哦,对,尽管嘲笑我吧!”
“你和一帮耶稣会神父在茶会上喝醉了?”
“不,神父很清醒。”
“他们没喝?”
“你疯了吗?他们那叫牛饮!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这么能喝!”
“喂,博克,收敛点儿,别嚷嚷!蕾甘在家!”
“对,蕾甘,”丹宁斯压低声音,耳语道,“太对了,请问我的酒呢?”
克丽丝微微摇头表示不满,她直起腰去拿酒瓶和杯子。“能不能说说你怎么会去参加教员茶会?”
“他妈的公共关系,应该是你去的。明白吗?我的天,因为我们玷污了他们的领地,”导演假装虔诚地嘟囔道,“天,你就使劲笑吧!对,你最擅长这个,还有露一点屁股。”
“我只是站在这儿随便笑笑。”
“哈,你演戏倒是确实有一套。”
克丽丝伸出手,轻轻抚摸丹宁斯左眼上方的伤疤,这是他上一部电影的动作明星查克·达伦在最后一天拍摄时一拳留下的。
“变白了。”克丽丝关心地说。
丹宁斯阴森地垂下眉毛。“我保证他永远接不到重要角色的,我已经放出话了。”
“天哪,算了吧,就为了这个?”
“那家伙是疯子,亲爱的!他妈的疯得厉害,很危险!天哪,他就像一条总在太阳下打盹的老狗,突然有一天跳起来猛咬过路人的腿!”
“而他丧失理智跟你当着整个剧组说他的表演‘烂得让人都不好意思说,操蛋得比相扑都差两级’没有任何关系?”
“亲爱的,太粗鲁了,”丹宁斯从她手中接过一杯金汤力,反唇相讥道,“亲爱的,我说‘操蛋’完全没关系,但你这么一个美国甜心可不行。来吧,我会唱歌跳舞的超新星,跟我说说你怎么样?”
她耸耸肩,露出沮丧的表情,抱着胳膊在吧台上撑住身体。
“说吧,亲爱的,你心情不好?”
“我也不知道。”
“来,跟好叔叔聊一聊。”
“妈的,我也该喝一杯了。”她突然直起腰,伸手去拿伏特加和酒杯。
“哈,对,太好了!真是个好主意!来,我的好宝贝,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想过死亡吗?”克丽丝问。
丹宁斯皱起眉头。“你说‘死亡’?”
“对,死亡。博克,有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死亡的含义?实实在在的含义?”
她向酒杯里倒伏特加。
他有点不耐烦了,用刺耳的声音说:“没有,亲爱的,我没想过!我根本不去想这件事,该死就死了呗。老天在上,你怎么忽然提起死亡?”
她耸耸肩,拈起冰块丢进酒杯。“我也不知道,是我今天早上想到的。嗯,也不完全是想到的。算是快睡醒的时候梦到的,吓得我发抖。博克,我突然意识到了死亡的含义。明白吗?终结,博克,真正的终结,就好像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死亡似的。”她摇摇头。“天哪,真是吓坏我了!感觉就像正以每小时一点五亿英里的速度从这该死的行星飞出去。”克丽丝拿起酒杯,“这杯我就什么都不加了。”她喃喃道,喝了一口。
“喔,狗屁,”丹宁斯嗤之以鼻,“死亡不过是长眠。”
克丽丝放下酒杯。“对我来说不是。”
“哎呀,你可以通过你留下的作品、通过你的子孙后代永远活在世间。”
“天,少胡扯了!我的孩子又不是我。”
“哦,感谢天主。你这样的一个就够了。”
克丽丝探出身子,一只手在腰部拿着酒杯,精致的脸蛋写满了忧虑。“我是说,你想想看,博克!永远、永远不存在了——”
“天哪,你就少说这种傻话吧!下星期教员茶会来露露你那两条人人喜欢的大长腿!说不定神父们能安慰一下你!”
他砰地放下酒杯。“再来一杯!”
“说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喝酒。”
“嗯,因为你很笨。”导演乖戾地说。
克丽丝看着他。他是不是快喝到临界点了?还是她的话刺激到了他的某条神经?
“他们有告解吗?”她问。
“谁?”
“耶稣会。”
“我怎么知道!”丹宁斯爆发道。
“呃,你上次不是说你在学习当——”
丹宁斯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打断了克丽丝的话。“别废话,该死的酒在哪儿?”
“我还是给你倒杯咖啡吧?”
“别做梦了,亲爱的!我要喝酒。”
“你只能喝咖啡。”
“天哪,该死的,求求你,”丹宁斯突然换上温柔的声音,“喝完这杯我就上路?”
“林肯高速公路?”
“这就说得太难听了,亲爱的。真的。不像你。”丹宁斯郁闷地把杯子向前推。“‘慈悲不是出于勉强’,”他吟诵道,“而是从天上降下尘世,仿佛甘美的戈登干琴酒,求求你,再给我一杯,我保证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