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自省式的现实主义小说,主要讲三十六岁的单身女性古仓惠子,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就职,在一家便利店打工,一做就是十八年。期间来来去去很多店员都走了;店长也换到了第八任,只有惠子一直在。她每天吃便利店卖的便当;每天听着收银机发出的咔咔声;每天看着干净的店面;每天说着欢迎光临迎接顾客;每天过着这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惠子的家人、同事、同龄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惠子知道;一切都在变,而只有一直不变的便利店才能给自己安慰。突然一天,新店员白羽闯入了惠子的生活;“你这样活着也太奇怪了吧”,他说。惠子开始思考,难道自己的人生;是畸形的吗?拷问现代社会生活,辨析正常和异常的分界点,一本现实主义小说由此诞生。


第1章 1
便利商店被各种声音所充斥。有顾客进门的铃声,也有店内有线广播中宣传新商品的偶像说话声;有店员的招呼声,也有扫描条形码的声音;还有东西装进购物篮的声音、抓着面包口袋发出的声音、在店内来回走动的高跟鞋的声音……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为“便利店声音”,时刻触动着我的鼓膜。
货架上有一个宝特瓶被抽走了,后边那个宝特瓶顺着滚轮的转动补上空位,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微响声,我循声抬起头来。有不少顾客都会在最后找一瓶冰冻的饮料再去结账,我的身体对这声音产生了反应,自行动了起来。看到手持矿泉水的女顾客没去结账,而是继续挑选甜品,我的视线又回到手头。
耳朵从分散在店堂内的无数响声中挑选出信息的同时,我的双手正将刚到货的饭团排放上架。早晨这个时间段,卖得最好的就是饭团、三明治、沙拉。另一边,兼职的菅原小姐正用一个小扫描仪在检点货物。我把这些机器制造的清洁食品整齐地排放起来。新产品明太子芝士口味的要放在正当中两列,旁边两列放的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金枪鱼蛋黄酱味的,卖得不怎么好的鲣鱼干饭团放在最边上。比拼的就是速度,我几乎不用头脑,全靠渗透进骨髓的规矩在给肉体发出指令。
当啷,我注意到微弱的零钱声,回过头去瞟了一眼收银台。那些爱把手掌与口袋里的零钱弄出响声的人,大多会干脆地买了香烟或者报纸就走,所以我对钱的声音很敏感。果不其然,有个单手拿着罐装咖啡,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往收银台走去的男人。我迅速穿过店堂,身体自然地溜进收银柜台后边,提前站在里面待命,不让顾客等待片刻。
“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简短地打完招呼,接过男顾客递出的罐装咖啡。
“啊……再来一包5号的香烟。”
“好的。”
我迅速抽出一包万宝路薄荷特醇,在收银台上扫描。
“请点选确认您的年龄。”
男人点按着屏幕的时候,视线又转向排放着速食品的玻璃柜,我看到这一幕,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要帮您取点什么吗?”我本可以问上这么一句,但顾客看上去正在犹豫是否要买的时候,我一般都会退后一步稍作等待。
“还有,再来一根玉米狗。”
“我明白了。多谢购买。”
用酒精给手消毒,打开玻璃柜,包好玉米狗。
“冷的饮料和热的食品要分袋子装吗?”
“啊啊,没关系没关系。一起装吧。”
我敏捷地将罐装咖啡、香烟、玉米狗装进S号口袋。就在此时,口袋中零钱当啷作响的男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瞧他的举动,应该是临时决定用电子储值卡来付款了。
“支付用西瓜卡[1]。”
“我明白了。请在这边刷西瓜卡。”
我自动地读取顾客细微的举动与视线,身体反射性地行动。耳朵和眼睛成了捕捉顾客微小动作与意向的重要探测器。我小心翼翼地注意避免过分的观察使顾客感到不快,同时又遵循捕捉到的信息,敏捷地动起手来。
“这是收据。感谢您的光临!”
把收据递过去之后,男人小声道了句“多谢”就走远了。
“让您久等了。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向排在他后面的女顾客问好。我能感觉到,名叫“早晨”的这段时间,就在这发光的小盒子里正常地流淌着。
擦得不留一点指印的玻璃窗外,已经可以看到忙碌的行人。一天开始了。这是世界方才苏醒、所有齿轮都开始旋转的时间。而我就是不断旋转的齿轮之一。我成为世界的一个零件,在“早晨”这段时间里旋转个不停。
正当我想跑去继续排放饭团的时候,兼职领班泉小姐向我问道:
“古仓小姐,你那边的收银机里,还有几张五千日元钞票?”
“啊,只有两张了。”
“是吗,这可不太妙了。不知为什么今天进了好多万日元面额的大钞呢。里边的保险柜里也没几张了,等早高峰和进货搞定之后,我中午之前去趟银行吧。”
“谢谢你!”
因为夜班的营业指标不达标,店长这阵子都只上夜班,白天的时候,我和年纪相仿的兼职领班泉小姐就代替正式职员在看店。
“那我10点左右就去换点零钱。啊,还有,今天有人预订了油豆腐寿司,待会儿客人来的时候拜托招呼一下。”
“是!”
看了看钟,已经转到9点半了。早高峰差不多过去了,这段时间必须赶紧完成上货,为中午的高峰期做好准备。我舒展了一下背脊,再次回到货架前,开始摆放饭团。


第2章 2
我“转生”成为便利店店员之前的记忆,不知为何,朦朦胧胧的,无法鲜明地回想起来。
在郊外住宅区长大的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沐浴着普通的爱成长。然而,我却是个公认有点怪异的孩子。
比如在幼儿园时,曾经有只小鸟死在了公园里。那是只漂亮的蓝色小鸟,恐怕是哪户人家养的吧。小鸟的脖子软绵绵地歪着,双眼紧闭,围在它身边的其他孩子都哭了。“该怎么办呀?”一个女孩开口的同时,我已经迅速用手掌托起小鸟,拿给坐在长椅上闲聊的母亲看。
“怎么了,惠子?啊啊,小鸟!究竟是哪儿飞来的呀……真可怜呢。给它造个墓吧。”母亲抚摩着我的头,温柔地说道。
而我却说:“把它吃了吧。”
“啊?”
“爸爸不是喜欢吃烤鸡肉嘛,今天就把它烤着吃了吧。”
我心想,妈妈是不是没听清我的话?我用清楚无比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母亲当即脸色一变。身旁另一个孩子的母亲也大惊失色,眼睛、鼻孔跟嘴巴几乎一齐张开了。这表情真奇怪,我差点笑了出来。看她正凝视着我的掌心,我这才恍然大悟,对啊,一只鸟根本不够啊。
“要不要多抓几只回来?”我朝身旁那两三只并排行走的雀儿看了一眼。
“惠子!”终于回过神来的母亲用近乎训斥的嗓音,拼命喊叫。
“我们就给小鸟造个墓,好好埋了吧。你瞧,大家都在哭呢。好朋友去世了当然很难过啦。多可怜呀,不是吗?”“为什么?难得它死在这儿呢。”
我的疑问让母亲哑口无言。
我只能想象出父母和妹妹欢天喜地吃着小鸟的场面。父亲喜欢吃烤鸡,我和妹妹都爱吃炸鸡块。公园里有这么多小鸟,都抓回去多好啊,为什么不吃它,反而要埋了呢?我搞不懂。
母亲竭尽全力地说:“听着,小鸟那么小,很可爱吧?就去那边给它造个坟墓,大家一起给它献上鲜花好吗?”
最终我们确实照她说的做了,但我依旧无法理解。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小鸟太可怜了,同时哭哭啼啼地拉扯着身旁鲜花的根茎,杀死花朵。“这花真漂亮。小鸟一定会高兴的。”他们口口声声的景象,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了。
大家在写着“禁止进入”的栅栏里边挖了个坑,把小鸟埋了。不知是谁从垃圾箱捡了一根冰棍的木棒插在泥土之上,又供奉了一大堆花朵的尸体。“你瞧,没错吧,惠子,大家都好伤心,真可怜呀。”母亲像开导我似的,对着我喃喃地说了许多遍。然而我根本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在体育课上扭打成一团,现场乱了套。
“谁去把老师叫过来!”
“谁来阻止他们呀!”
听到尖叫声,我心想原来只要阻止他们就行,便打开身旁的工具柜,从里边取出把铲子,跑到胡闹的男生那儿,朝他脑袋上砸去。
四周都充斥着尖叫声,男生按着脑袋,跌倒在地。看到他按着脑袋不动了,我心想还得让另一个男生停下来,就对着另一边也举起铲子。正当此时——
“惠子,住手!快住手!”女生们哭着喊道。
老师刚跑过来,见到这惨状,惊得瞠目结舌,让我给出解释。
“我听到说要阻止他们,就用最快的办法让他们停手了。”
老师露出费解的神色,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禁止暴力”之类的话。
“可是,是大家都说要阻止他们的。我只是觉得那么做可以让山崎同学和青木同学都停手而已。”
我不明白老师在生什么气,仔细地解释给他听,结果是母亲被叫去参加教职员会议了。
看到母亲表情严肃地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向老师低头赔礼,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什么。
还有一次也这样。有个女老师忽然歇斯底里起来,用点名簿激烈地拍打着讲台,大吼大叫,大家甚至被吓得哭了起来。
“老师,对不起!”
“请别这样,老师!”
大家在可怕的气氛中不停劝解也无济于事。为了让这老师闭嘴,我跑到她身旁,猛地把她的短裙和内裤都扯了下来。年轻的女老师大惊失色,哭了起来,接着全班安静了。
隔壁班的老师跑来询问情况,我便解释说,在电视上或者电影院里看到有成年女人被扒掉衣服就安静下来的情节。结果是我又上了教职员会议。
“惠子,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被叫去学校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泄气地嘀咕着,抱紧了我。我似乎又闯了什么祸,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父亲和母亲尽管很是为难,却依旧疼爱我。让父母如此伤心,不得不向各种人道歉,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所以我决定在家以外的地方杜绝开口说话。要么模仿众人,要么遵从他人指示,放弃一切主动的机会。
除非必要决不说话,从不做出自主的行动。看到这样的我,大人们似乎如释重负。
随着我升上高年级,因为太过安静,也相应地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对于我来说,沉默是最妥当的方法,是为了活下去最合理的处世之道。哪怕联络单上被写上“多交几个朋友,打起精神出去玩玩吧!”,我仍旧贯彻到底,除了必须事项,从不谈论任何问题。
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跟我不同,她是个“普通”的孩子。即便如此,她并不对我敬而远之,甚至还有点仰慕。妹妹跟我不同,会因为普通的事情被母亲责骂,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来到母亲身边询问缘由:“为什么要生气呢?”或许是因为我向母亲提出的疑问,说教就到此为止了。妹妹大概认为我在袒护她,总是会对我说“谢谢”。因为我对点心和玩具几乎不感兴趣,经常把那些东西让给妹妹,所以妹妹总爱围着我转。
家人们非常珍视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才无时无刻不担心着我。
“怎么才能‘治好’呢?”
我还记得那次听见父母交谈的话语,让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确有某些地方不得不修正。父亲也曾经驾车带我去很远的城市接受心理咨询。医生首先提出的怀疑就是家庭是否有问题。可身为银行职员的父亲是个稳重又认真的人,母亲虽有些懦弱但很温柔,连妹妹都很亲近我这个姐姐。“总而言之,再多些关爱,耐心地关注她的成长吧。”听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之后,父母依旧全身心投入,把我当成掌上明珠来养育。
虽然在学校里从没交过朋友,也并没受多少苛责。我尽可能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办法姑且算是成功了,走完了小学和初中的成长之路。
直到高中毕业成了大学生,我依然没有改变。基本上休息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几乎没有什么私下的交谈。虽然没引发过小学时的那种麻烦事,但母亲和父亲都很担心我这样下去没法走上社会。在想着“必须要治好自己”的时候,我已经逐渐长大成人了。


第3章 3
“微笑便利”(Smile Mart)日色町站前店开业的那天,是1998年5月1日,还是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开业之前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刚进大学那阵子,学校组织集体去看能剧[2],没交朋友的我一个人回家,大概是走错了路,不知不觉间就进了一片毫无印象的商务街区。
回过神来,我发觉四下都没有人的气息。大街上到处都是漂亮的白色高楼,就如同绘画纸搭建的模型一样,仿若是虚假的光景。
简直如同鬼城一般的,只有高楼的世界。星期天的日间,街道上除了我,不见任何人影。
一种误闯入异世界的感觉侵袭而来,我加快步伐,去寻找地铁站。总算找到地铁的标志,我才松了一口气朝那边跑去,恰巧发现那栋纯白色写字楼的底层,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大水缸。
“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OPEN!开业职员招募中!”只有这么一张海报贴在透明的玻璃上,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招牌。我偷偷朝玻璃后边窥视了一眼,根本没人在。大概是还在施工吧,四处的墙壁上都还贴着塑封纸,只有什么都没装的白色货架并排摆放着。这片空空如也的地方会变成一个便利店?我怎么都无法相信。
家里给的生活费已经足够,但我对打工还是很感兴趣。我把海报上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回到家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经过一轮简单的面试,立即就被录用了。
接到下周开始培训的消息,我在指定的时间去了门店,那里比之前见过的模样更像便利店一点了。日用品的货架已经摆放完毕,文具和手帕之类的商品井然有序。
跟我一样被录用的兼职人员集合在店内。有看上去跟我一样是大学生的女孩,有自带自由职业者气质的男生,也有年纪大些像是家庭主妇的女人。大约十五个年龄与穿着各异的兼职者,怯生生地在店堂中晃悠。
不一会儿,负责培训的职员出现了,给所有人分发了制服。我们套上制服,按照穿戴检查海报上的要求,调整好仪容。长发的女性要把头发绑起来,把手表和首饰都脱下,再排成一列。刚才还外貌各异的我们,顿时就像极了“店员”。
最开始练习的是表情和问候语。我们被要求盯着笑容海报看,按照提示抬起嘴角,挺直背脊,排成一行,依次喊出“欢迎光临!”。那个负责培训的男职员一个个检查过来,发现谁的声音太小或者表情生涩,就会发出指示:“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