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厚木板跨在泥泞的库色河a上充当桥梁,他的体重压得木板吱嘎作响。他终于来到目的地,站在矗立过十五座大门的尼尼微b 的土丘上,此处曾经是令人畏惧的亚述部落的巢穴。这座城池现在应了它的天罚宿命,静静躺在浸血的灰尘之下c。然而他还在这里,随着稠密的天气,有什么东西蹂躏了他的梦。
一名库尔德守卫恰好拐弯过来,卸下肩上的长枪,开始朝他跑来,忽然又停下脚步,笑着挥挥手表示认出了他,然后继续他的巡逻。老人在遗迹中徘徊。拿布d 的神庙。伊斯塔e 的神庙。他感受着这里的气氛。他在亚述巴尼拔f 的宫殿驻足,望向一尊留在原处的巨大石灰岩雕像:参差的翅膀,爪状的双足,粗短、鳞茎样的突出阳具,绷紧着露出野性笑容的大嘴。恶魔帕祖祖。
他的心底忽然一沉。
他知道了。
它要来了。
他盯着尘土和开始苏醒的黑影。太阳渐渐落到世界的边缘之下。他听见城市边缘传来成群野狗模糊的吠声。一阵冷风忽然吹a 库色河(Khosr River),底格里斯河的支流,流经古城尼尼微。
b 尼尼微(Niveveh),曾为亚述帝国的首都,位于底格里斯河沿岸,与今天伊拉克境内的摩苏尔城相邻。
c 《圣经·旧约》中多处预言了尼尼微将要衰弱、陷落和覆亡的命运。
d 拿布(Nabu),巴比伦的智慧和书写之神。
e 伊斯塔(Ishtar),巴比伦的丰饶、爱情和战争之神。
f 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亚述国国王,公元前669 年或前668 年—前627 年在位,古代中东少见的拥有较高文化修养的统治者,曾在尼尼微设立古代西亚第一座有系统、有组织的图书馆。
起,他放下衬衫袖子,扣起纽扣。风来自西南方。
他加快步伐走向摩苏尔去赶火车,他的心脏如坠冰窖,确信古老的敌人即将来纠缠他,他虽然没见过敌人的面容,但他知道对方的名字。
第一部 开端
第一章
新星爆发的烈焰在盲人眼中仅仅是暗淡斑点,恐怖之事的开端也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是在嗣后降临的惊惧中被人遗忘,似乎和恐怖之事根本没有关系。究竟如何,难以判断。
这是一幢租来的屋子,沉郁而紧凑,殖民时代风格的砖石建筑,外墙覆满了常春藤,位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乔治城。街对面是乔治城大学的一角校园,屋后是陡峭的护堤,紧邻繁忙的M 街,再远些是肮脏的波托马克河。四月一日的子夜,屋里静悄悄的。克丽丝·麦克尼尔斜靠在床上,练习第二天要拍摄镜头的台词;女儿蕾甘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睡觉;中年管家夫妇,薇莉和卡尔,睡在楼下食品储藏室旁边的房间。大约十二点二十五分,克丽丝蹙眉抬头,疑惑地将视线从剧本上移开。她听见了轻轻敲击的声音。声音很奇怪。发闷。模糊。有节奏地时断时续。亡灵敲打出的异界密码。
有趣。
她听了一会儿,想置之不理,但敲打声持续不断,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她使劲把剧本摔在了床上。
天哪,真烦人!
她起身去一探究竟。
她走进过道,四处看看。声音似乎来自蕾甘的房间。
她在干什么?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过道,敲击声陡然间变得更响更快,她推开门走进房间,声音骤然停歇。
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漂亮的十一岁女儿紧紧抱着硕大的圆眼睛毛绒熊猫,睡得正香甜。熊猫叫普琪,被成年累月的抚弄、摔打和亲热的湿吻弄得褪了颜色。
克丽丝悄悄地走近床边,凑近女儿,耳语着:“小蕾?醒着吗?”
她的呼吸很均匀。深,而且沉。
克丽丝的视线在房间里四处扫视。走廊里透进来的暗淡灯光在蕾甘的绘画、雕刻和更多的毛绒动物上投下苍白破碎的光线。
好啦,小蕾。老妈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就起来说吧,说我是“愚人节傻瓜”!
可是,克丽丝知道这不像蕾甘的行为。这孩子天生羞怯,缺乏自信。那么,到底是谁在搞鬼?难道是自己昏沉沉的意识给暖气或下水管道的咔嗒声赋予了意义?在不丹的群山之中,她曾盯着一位蹲在地上冥想的僧人看了几个小时,最后觉得自己看见对方飘浮起来,虽说每次讲起这件事,她总是要加上“也许”两个字。她心想,这会儿也许又是我的意识,这位不知疲倦的幻觉大师,给敲打声填上了细节。
胡说八道!我真的听见了!
她突然望向天花板。又来了!微弱的抓挠声。
阁楼上有老鼠!老天在上,老鼠!
她叹了口气。长尾巴的小家伙。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奇怪,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注意到了寒冷。房间里冷如冰窟。
她悄悄走到窗口。检查窗户,窗户关着。她摸摸暖气片,是热的。
真是热的?
她疑惑地走到床边,伸手碰碰蕾甘的面颊。触手之处同她想象中一般柔嫩,还在微微出汗。
肯定是我生病了!
她看着女儿皱起来的小鼻子,长着雀斑的脸蛋,心里忽然泛起暖意,凑上去亲吻女儿的面颊。“我真爱你。”她轻声说,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的床上,接着背剧本。
克丽丝读了一会儿。这部音乐喜剧是《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a 的翻拍版,但加进了讲述校园反叛者的次要情节。克丽丝担纲主演,她的角色是心理学教师,与反叛者站在同一阵线。她很讨厌这情节。愚不可及!整个场景都蠢到了家!尽管她没受过高等教育,但还不至于把口号当真,她就像好奇的蓝松鸦,喜欢凿穿表象,找出亮晶晶的隐藏事实。因此,电影里引发叛乱的原因,在她看来就是“愚蠢”。不可理喻。怎么回事?她琢磨着。代沟?胡扯;我才三十二岁。就是很蠢,没别的了,就是……!
冷静。只有一个星期了。
a 《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1939),美国影片,被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票选为当年的十大佳片之一,并获得多项奥斯卡金像奖提名。
摄制组在好莱坞完成内景拍摄。只剩下几个乔治城大学校园的外景了,明天开始。时值复活节长假,学生都已离校。
她昏昏欲睡。眼皮直打架。她翻到一页,这一页的边缘撕得参差不齐。真好玩,她不禁笑了。那位英国导演。特别紧张的时候,他会用颤抖的手从书页撕下细纸条,塞进嘴里咀嚼,一英寸连着一英寸,直到这条纸在嘴里变成一团。
疯子博克,克丽丝心想。
她打个哈欠,怜爱地看着剧本边缘。书页像是被啃过。她想起了老鼠。该死的小杂种们,倒是挺会打拍子。她在心里记下一笔,明早要让卡尔放几个老鼠夹。
她松开指尖,剧本滑出手中。她任凭它落下去。愚蠢。真是蠢。
她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关掉了。她叹口气。有一小会儿,她一动不动,几乎睡了过去;旋即抬起腿懒洋洋地踢开被单。
太热了!简直能热死人。她又想起蕾甘房间的怪异冰冷,忽然想到她和爱德华·G. 罗宾逊合演电影时的场景,那是一位四十年代的传奇匪徒电影明星,当时她很奇怪,为什么两人合演的每一幕都冷得她几乎发抖,最后才意识到这位狡猾的老演员总能想办法站到主灯光底下去。不过此刻她只觉得挺好笑。露水悄悄攀上窗玻璃。克丽丝睡着了。她梦见死亡,清晰得让她惊诧,死亡,她像是从没听说过死亡,有铃声响起,她拼命呼吸,她消散,滑入虚空,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不会活了,我会死,我将不复存在,永远永远。喔,爸爸,别让他们,喔,别让他们那样做,别让我永远成为虚无,她融化,她解体,铃声,铃声——电话!
她一跃而起,心脏怦怦直跳,手伸向听筒,感觉胃里轻飘飘的;她的内里没有了重量,她的电话还在响。
她接起电话,是助理导演。
“亲爱的,六点上妆。”
“知道了。”
“感觉如何?”
“好像才刚上床。”
他咯咯笑道:“一会儿见。”
“好的,一会儿。”
她挂断电话,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想着刚才的梦。梦?
更像半梦半醒时的思绪。那种恐怖的清晰感。嶙峋白骨。停止存在。无法逆转。难以想象。
上帝啊,不可能!
她沮丧地垂下脑袋。
但确实如此。
她走进卫生间,穿上浴袍,踏着松木楼梯下楼去厨房,走向油煎培根和现实生活。
“啊哈,早上好,麦克尼尔夫人。”
头发花白、面颊下垂的薇莉正在榨橙汁,眼睛底下蓝色的眼袋一览无余。她说话略带口音。她和卡尔都是瑞士人。她拿纸巾擦擦手,走向炉子。
“薇莉,让我来。”克丽丝对他人总是很敏感,她注意到薇莉脸色疲倦。薇莉咕哝着转身走向水槽,女演员倒出咖啡,然后到早餐角坐下。她低头看着餐盘,露出怜爱的笑容,因为她看见了白瓷盘上有一株红玫瑰。蕾甘。小天使。许多个早晨,只要克丽丝有工作,蕾甘就会偷偷溜下床,来厨房给母亲的餐盘摆一朵花,然后再睡眼矇眬地回去接着睡。克丽丝摇摇头;她不无后怕地想到自己险些给女儿起名叫贡纳莉a。真的,千真万确。总得做最坏的打算。想着想着,克丽丝忍俊不禁。她慢慢喝着咖啡,眼神又落在玫瑰花上,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哀伤,脸色怅然,绿眼睛里透露出痛苦。她想起另外一朵花。她的儿子,杰米。过去很多年了,离世时他才三岁,当时年轻的克丽丝还寂寂无名,只是百老汇的一名和声女孩。她发过誓,再也不会像对待杰米——还有他的父亲霍华德·麦克尼尔——那样全情投入了。死亡之梦又随着黑咖啡的蒸汽爬了上来,她从玫瑰花上抬起视线,不再胡思乱想。薇莉走过来,把果汁放在她面前。
克丽丝想起了老鼠。
“卡尔呢?”
“夫人,我来了!”
卡尔如猫一般灵巧地钻出餐具室旁边的房门。他这人威严又顺从,下巴上刮脸时划破的地方贴着一小片纸巾。“怎么了?”他在桌边低声说,肌肉厚实,眼睛闪亮,鹰钩鼻,光头。
“哎,卡尔,咱们阁楼上有老鼠。去弄几个捕鼠夹来。”
a 贡纳莉(Goneril),莎士比亚所著悲剧《李尔王》中李尔王长女的名字,是冷酷、不孝的典型形象。蕾甘(Regan)则是李尔王二女儿的名字。
“有老鼠?”
“我说过了。”
“可是阁楼很干净。”
“很好,咱们的老鼠也爱干净。”
“没有老鼠。”
“卡尔,昨天夜里我听见了。”
“或许是水管,”卡尔猜测道,“也可能是楼板。”
“还可能是老鼠!你就别和我吵了,去买几个捕鼠夹行吗?”
他转身就走。“好的,我这就去!”
“用不着现在,卡尔!商店还没开门!”
“还没开门!”薇莉跟着叫道。
但他已经不见踪影。
克丽丝和薇莉互视一眼,薇莉摇摇头,继续低头煎培根。克丽丝喝着咖啡。奇怪,这家伙真奇怪。他和薇莉一样,勤勤恳恳,很忠心,很谨慎,可不知怎的就是让她隐约有点不安。什么呢?
一丁点微妙的傲慢?不,是别的,但她很难说清楚。管家夫妇为她工作了近六年,但卡尔依然躲在面具背后——他仿佛是能说话会呼吸但无法解释的象形文字,摆着姿势给她做这做那。面具背后却有暗流浮动;她能听见他的机件滴答作响,就像良心一般。
前门吱吱嘎嘎打开,随即关上。“还没开门。”薇莉嘟囔道。
克丽丝咬了几口培根,回到自己房间,换上毛线衫和长裙。
她瞥了一眼镜子,然后认真地端详着格外蓬乱的红色短发和干净小脸上的点点雀斑;她做个对眼儿,傻乎乎地咧嘴一笑,说,哎,好呀,隔壁的漂亮女孩!能和您的丈夫说两句吗?情人呢?皮条客呢?哦,你的皮条客进救济院了?这世道!她对自己吐吐舌头,然后忽然有点泄气。啊,天哪,什么样的生活!她拿起装假发的匣子,没精打采地下楼,走上生机勃勃、树木林立的街道。
她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呼吸着满载希望的新鲜晨风,听着每一天世界醒来时的模糊声响。她渴望地望向右手边,住处旁有陡峭的古老石阶通向底下的M 街,再走过去些是旧车场的地上出入口,这座建筑物是个洛可可a 风格的砖石塔楼,拥有地中海式样的瓦片屋顶。多有趣啊,有趣的街道。她心想,该死,我为什么不留下?买下这幢屋子?开始新的生活?某处响起隆隆钟声——是乔治城大学的塔钟。忧郁的钟声回荡在河流上,渗入她疲惫的心灵。她走向工作,走向滥俗浅薄的表演,走向空心实草、行尸走肉般的可笑的模仿。
她走进校园正门,沮丧渐渐消退;她看见南边院墙旁边成排停靠的更衣拖车,心情愈加转晴;八点钟,今天的第一个镜头开拍,她已经恢复自我,挑起了有关剧本的争论。
“喂,博克?过来看一眼这鬼东西行不行?”
“哦,你还有剧本啊!太好了!”导演博克·丹宁斯,神经质而淘气,不住抽搐的左眼闪着顽皮的亮光,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像做外科手术般精确地从她的剧本上撕下一条纸,笑嘻嘻地说:“看来我会吃得很开心。”
a 洛可可(Rococo),18 世纪初起源于法国的艺术风格,精心刻意用大量的涡卷形字体、树叶及动物形体点缀装饰,常见于建筑和装饰艺术领域。
他们站在行政大楼门口的草坪上,周围挤满了演员、灯光、技师、临时演员和布景人员。草坪上三三两两地聚了些观众,多数是耶稣会的教员。还有不少孩子。摄像师百无聊赖地捡起一份《综艺日报》,丹宁斯把纸片塞进嘴里,咯咯直笑,你能从他的呼吸中闻到早上的第一杯琴酒。
“哎呀呀,有人给了你一份剧本,我真是高兴极了。”
导演五十来岁,生性诙谐,身体不怎么好,一口迷人的英伦口音清晰而精准,连最无礼的恶语听起来都挺优雅,一喝酒就总处在马上要捧腹大笑的关口,不得不竭尽所能保持平静。
“怎么了,和我说说,我最亲爱的。有什么问题?哪儿不对?”
她觉得有问题的场景里,神学院校长对聚集起来的学生发表演说,意图平息他们想举行的“静坐示威”。克丽丝要奔上台阶,跑进门前广场,从校长手中夺过扩音器,指着行政大楼大喊:“咱们拆了它!”
“实在不合逻辑。”克丽丝说。
“呃,我觉得蛮好嘛。”丹宁斯显然没说实话。
“喔,真的?博克老兄,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倒是为什么要拆那幢楼?有什么理由?你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你这是在模仿我?”
“不,只是想知道理由。”
“因为大楼就在那儿,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