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辆车,为什么还要卖它?”我问。
他用相当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孩子,你在跟我耍嘴皮子吗?”
我没回答,但也没把目光移开。
经过几秒的大眼瞪小眼后(不过阿尼完全没注意这一幕,他正在抚摩车子的尾翼),他说:“我不能再开车了,背不好,视力也越来越糟。”
这时我突然懂了——或者我猜我大概懂了。如果他刚才说的年代没骗人的话,今年他应该是七十一岁。超过七十岁的人若想继续保有驾照,就得每年做一次视力检查。李勃怕自己通不过,不然就是他曾经检查但没通过……反正两者结果一样。他不愿受这种屈辱,所以把车子搁着不用。但这么一来,那辆车就会老化得更快。
“你想卖多少钱?”阿尼又问了,老天,他好像很期待被人痛宰一顿。
李勃仰头看天,似乎在祈雨,然后把视线移回阿尼身上,向他露出仁慈、宽容,而又急于吃屎的笑容。
“之前我都开价三百块,”他说,“可是我看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她,我愿意少五十块——两百五十块就好。”
“哦,老天!”我说。
但他知道他要钓的大鱼是谁,也知道该怎么分化我们俩。要我爷爷来说,他一定会说这老头玩弄这招从来没失手过。
“好吧,”他突然说,“既然你们不愿意,我想进屋看四点半的《午夜边缘》去了,我从不错过这节目的。很高兴跟你们聊天,孩子们,再见。”
阿尼用痛苦而气愤的目光回瞪我,把我吓退了好几步。他追上去抓住老头的胳膊肘,两人交谈了一阵。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我看得比听得清楚。老头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阿尼则是满脸哀求与急切。老头希望阿尼能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看着这辆曾经让他风光一时的车子遭到贱价出售的侮辱,阿尼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老头渐渐允许自己被阿尼拖着往回走。这时我又开始有种阴冷的感觉……就像十一月的风吹在身上。我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了。
“如果他再说一个字,多少钱我都不卖!”李勃说着用那根弯曲起茧的拇指向我这边戳了戳。
“他不会,他不会的,”阿尼急着说,“刚刚你说三百块?”
“是啊,我相信这价钱——”
“他刚才说两百五十块。”我大声说。
阿尼全身僵住,深恐那老头又掉头走开。可是李勃才不干这种笨事,他的鱼已经上钩了。
“好吧,两百五十块。”李勃说道。他又往我这儿瞄了一眼。我看出我们有了共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蟾蜍先生是A. A. Milne所著的童话故事《蟾宫之蟾》中的主角,是个出身贵族的世家子弟,对火车与汽车十分着迷,同时个性天真易受人欺。 于是在我惊恐的目光下,阿尼终于掏出他的皮夹。这一刻,三个人都静悄悄的。李勃盯着阿尼,我撇头看着别的地方。有个小鬼在滑板上玩命,远处有只狗在吠。两个看起来像八年级或九年级的女孩咯咯谈笑着走过,隆起的胸前各抱了一摞图书馆的书。我知道要解救阿尼只剩一线希望,明天才是发薪日。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二十四小时就够了——这股狂热就会过去。而阿尼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蟾宫之蟾》里的蟾蜍先生 。
我回过头时,阿尼和李勃正看着两张五块钱和六张一块钱的钞票——很显然这是阿尼皮夹里仅有的财产。
“开支票怎么样?”阿尼问道。
李勃苦笑一下,没表示意见。
阿尼又说:“我开支票信用很好。”这点我并不担心。我们一整个暑假都在卡森兄弟铁路公司的I-376支线上做工。匹兹堡当地居民都深信这条线永远不会完工。阿尼也常说从南北战争结束后I-376支线就开始招标了。我俩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那个暑假有很多工读生以奴隶般的待遇替人工作,有些甚至连工作都找不着。而我们的收入不错,加班钱也照算,工头布拉德·杰佛瑞当初对雇用阿尼这样的孩子有点担心。可是最后他还是答应让阿尼当旗手,原先他打算雇用的女孩突然怀孕了,只好忙着赶紧办婚事,因此六月开始阿尼当上了旗手。这是他第一份真正的工作,他不想搞砸了。布拉德也很满意他卖力苦干的精神。那个夏天,太阳总算对阿尼那易出痘的皮肤有了点帮助,也许这都是紫外线的功劳。
“我相信你的信用,孩子,”李勃说,“可是我只做现金交易,这点你一定要谅解。”
我不晓得阿尼谅不谅解,但我的确很谅解李勃的处境。因为只要回家路上这堆废铁折了轮轴或掉了个活塞,阿尼就能轻易让银行止付。
“你可以打电话去银行查证。”阿尼简直有点不顾死活了。
“不成,”李勃说,他伸手搔搔腋窝,“快五点半了,银行早就下班了。”
“那我先付订金。”阿尼说着拿出他的十六块钱。他百分之百疯了,真难相信,一个马上就要有投票权的孩子,竟在十五分钟内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糟老头拐得完全没了自我,连我自己都开始迷糊了。现场只有李勃像是清醒得很,毕竟到了这年纪,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他的血管里还有一滴人奶,现在也一定早就酸臭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神态这么笃定,其中一定有什么鬼。
“我至少要收一成押金,”李勃说,他的鱼已上钩,马上就能撒网去捞了,“一成押金,我就为你保留二十四小时。”
“丹尼斯,”阿尼说,“可不可以借我九块钱?明天就还你。”
我的皮夹里有十二块,而且也不急着用。除了做工挖水沟和练练橄榄球外,我几乎没有社交生活。而且最近我也很久没侵犯我那啦啦队女友防卫森严的身体了。是的,我寂寞但我有钱。
“你过来,我数数看。”我说。
李勃的眉头皱成一团。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件事势必得跟我扯上关系了。微风吹着他那稀稀疏疏的枯发。他把手搭在那辆普利茅斯的车顶,表示他仍占有它。
阿尼和我走到我停在路边的一九七五年德斯特车旁。我搭着他的肩,心里不知怎么竟回想起六岁时某个秋日雨天,我们一起在他家看着黑白电视卡通片,然后从咖啡罐里拿出彩色蜡笔想帮卡通着色的情景。这景象让我既伤感又有点害怕,因为那时候,我以为六岁就算是大孩子了。而这段耗时七点二秒的遐想被阿尼打断。
“你到底有没有钱,丹尼斯?我明天下午就还你。”
“有是有,”我说,“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尼?那老屁股有伤残给付,他根本不需要钱,而你也不是开救济院的。”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他在诈你。那辆车拖到威尔·达内尔(Will Darnell)那边连五十块都卖不到,它连堆屎都不如。”
“不,不,她没那么糟。”除了皮肤之外,我的朋友阿尼跟一般人完全没两样。可是上帝至少会赋予每个人一项特色。我想阿尼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它们深藏在眼镜后方,是那种善良聪慧的灰、秋日阴霾的灰。当他碰到感兴趣的事情时,两颗眼珠就会凸出来。可是现在它们好像迷失在遥不可及的美梦中。他又说:“不,她比屎强多了。”
这时我才真正了解,阿尼并不是因为需要一辆车而买它。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车子表示过兴趣,他很满足于分摊油钱搭我的便车,不然就是骑他的三段变速自行车。他也根本不是为了需要车子好往外跑,而且据我所知,阿尼这辈子还没跟女孩约会过。这件事和那些完全不同,他是为了爱或其他某种莫名的东西而买它。
我说:“至少你也该叫他发动看看,或者打开引擎盖瞧瞧。车头下面有一大摊油,我想传动轴可能已经断了。我真的认为——”
“你能不能借我九块钱?”他两眼紧盯着我。
我放弃。我掏出皮夹,拿出九块钱给他。
“谢了,丹尼斯。”他说。
“这是你不幸的开始,老兄。”
他没注意我说的话,只拿了我的九块和他的十六块走向李勃。李勃接过钞票,用拇指蘸点口水,很仔细地数了一遍。
“你要晓得,我只替你保留二十四小时哦。”李勃说。
“是的,没问题,先生。”阿尼说。
“我回屋里去写张收据给你,”他说,“大兵,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前文出现的阿尼(Arnie)是阿诺德(Arnold)的昵称。 阿尼咧嘴笑了。“坎宁安。阿诺德 ·坎宁安。”
李勃咕哝一声,走过那片不茂盛的草地,进了后门。那扇门是用铁皮拼凑成的,上面刻了个很大的字母“L”。
他用力把门带上。
“阿尼,那老小子很古怪。他真他妈——”
但阿尼不见了。他已经坐到驾驶座,脸上仍是一副痴迷的表情。
我走到前面拉开引擎盖,随即听到锈铁摩擦的尖叫声。这让我想起电影中鬼屋里的声音。有几片铁锈从盖子上掉了下来。古老的全效牌电瓶上凝满绿色溶蚀物,根本分不出哪端是正极或负极。我再拉开四行程化油器,发现里面的滤网黑得跟木炭一样。
我把引擎盖放回去,走到阿尼旁边。他正抚摩着仪表板上的速度表。它的最大刻度达到荒唐可笑的一百二十英里。哪种车能开到那种速度?
“阿尼,我想引擎箱已经裂了。这辆车根本不能用。如果你真要买车,花两百五十块我们可以买到比它强十倍的车,真的。”
“它已经二十年了,”他说,“你晓不晓得车龄二十年就有资格称为古董车?”
“是啊,”我说,“达内尔那边的废车堆置场上也全是古董。你懂我的意思吗?”
“丹尼斯——”
门砰的一声开了。李勃走了出来,大势已定,再争论也没意义了。我不是世上最敏感的人,但也知道怎么察言观色。这是阿尼觉得一定要弄到手的东西,我阻止不了他,我想世上也没任何人阻止得了他。
李勃挥挥手把收据递给他。那只是张便条纸,上面写了潦草的几行字:兹收到阿诺德·坎宁安现金二十五块,为购买一九五八年份普利茅斯汽车克里斯汀之订金。下面是他的签名。
“这克里斯汀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心想是我看错,还是他拼错了。
他紧抿嘴唇,肩膀微微耸起,好像等着被人嘲笑……不然就是想看我是不是敢笑他。“克里斯汀,”他说,“我总是这么叫她。”
“克里斯汀,”阿尼说,“我喜欢这名字。你呢,丹尼斯?”
哦,他已经开始替这鬼东西想名字,这真的太过头了。
“你觉得怎样,丹尼斯?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如果你一定要给它取名字,何不干脆叫它‘麻烦’?”
他一副受伤的样子,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回到车上等他,心想今天真该绕另一条路回家的。


第2章 首度争执
跟你的流氓朋友说,
你没空出去兜风。
不准顶嘴!
——海岸人合唱团
我送阿尼回家,和他一起进屋吃了块蛋糕,喝了杯牛奶后才回我自己的家。但我很快就后悔这么做了。
阿尼住在月桂街,那是自由镇西边一块安静的住宅区。但其实自由镇大部分地区都很安静而适于居家。这儿的住宅不像邻近的福克斯教堂那么豪华(那儿的房子就像每周在电影《神探可伦坡》里会出现的房子),但比起工商业发达的门罗镇又好得多。这里没有重工业,沿路只有购物中心、轮胎量贩店和破旧的书店,只能算是大学附近的小社区。算不上高级地段,不过颇有文化风气。
在回家的路上,阿尼一直默默不语,心事重重,我想逗他说话,但他就不上钩。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修好再说。”他心不在焉地说完,又跌进沉默的死谷。
提到修车这件事,我不怀疑他的能力。他对工具很有一套。他不太说话,朋友也很少,可是一碰到机械,他的手指就灵活起来,反而面对人——尤其是女孩——的时候,他就变得笨拙、不安,拼命捏手指,或者干脆把手插进裤袋。更糟的是,他喜欢抚摩他那月球表面般的脸颊。
他可以修好那辆车。只是那个暑假他赚的钱是要用来念大学的。他没养过车,我想他一定不知道那辆老爷车吸钞票的能力可以媲美吸血鬼吸血。他可以靠自己动手来减轻负担,但在他修好前,光是零件的花费就足以逼死他。
我也把这些情况提出来告诉他,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眼神飘荡在远方,就像在做梦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迈克尔和雷吉娜都在家——雷吉娜·坎宁安又在玩她那永无止境的拼图游戏(一块白色底板上有六千片不同的卡榫和齿轮形碎片,这种游戏只要玩上十五分钟,我的脑袋就会爆炸),迈克尔·坎宁安正在客厅听他的录音机。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来吃这块蛋糕。阿尼告诉他们他做的事,并拿出收据,结果两人诧异得差点飞上天花板。
一名白人男子Alan Bakke于一九七三年与一九七四年报考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他的成绩超过标准,但因该校的少数民族保留名额政策使Bakke未能被录取,而成绩比他差的少数民族考生却得以录取。因此Bakke对加州大学提出控告,一九七八年,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加州大学的保留名额政策违宪。此为美国司法史上针对逆向歧视做出的重要判例。 首先,你必须了解迈克尔和雷吉娜都是大学里的核心人物。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好事,而做好事的具体行动对他们来说就是示威游行。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种族问题、越战问题,到后来的尼克松水门案,以及校园种族平衡问题(他们可以跟你从头讲述艾伦·巴基案 的所有细节,直到你合眼为止)、警察暴力问题和家庭暴力问题……他们都曾参加示威游行。他们的另一个爱好就是聊天——夜以继日地聊。他们除了示威就是聊天,从太空计划到核武到石油替代能源他们都能聊。他们在学校不知接过多少“热线电话”——让那些被强暴的、吸毒的、逃家的、想自杀的都有倾诉心声的机会。在大学里教了二三十年书后,可能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听到铃声就会条件反射地流口水一样,他们一听到电话铃声,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嚼起舌根,我想,到最后你甚至会爱上这种感觉。
Robert Herrick,十七世纪英国诗人。 雷吉娜(他们坚持要我以名字相称)今年四十五岁,随时带着贵族般的冷漠。即使穿的是牛仔裤,她也会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贵族。她学的是英文,可是一旦进了大学教书,你的程度永远会嫌不够。她精通早期英诗,论文研究对象是罗伯特·赫里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