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两个字:
“进来。”
男人跨进门,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3章 开端
迈进议事厅,四周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10月中旬的米兰,天气已经冷了下来。赶在主人从维杰瓦诺回到城堡前,仆人们给窗户挂上了白色的帆布窗帘。这些窗帘用松节油浸泡过,变成了半透明的,可以让外面的光隐约透进来,但从窗外又看不见里面的一举一动。城堡里面的人把这里称作“箭形厅”,因为整个房间都是用红白两色的箭头形状图案作为室内装饰。而米兰城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把这里叫“议事厅”:一个秘密议会成员开会的地方。此刻厅里坐着六个议员,他们都是在米兰城里位高权重的人。当然,还有他们的主人——拥有至高权力的米兰领主。
“传下一位。”
总管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点点头,把沉重的木门用力拉开,高声喊道:“方济各会首领,弗朗切斯科·桑索内·达·布雷西亚。”
逢周二和周五是接见日。在接见日里,身为巴里公爵和米兰领主的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也被称作伊尔·莫罗,会亲自接见每一位带着问题而来的民众。无论什么问题,无论什么身份,只要是米兰公民,而且履行了伊尔·莫罗颁布的纳税义务,都享有面见领主的权利,毕竟他们普遍都是纳了重税的。当然,也有些人不必纳税,伊尔·莫罗仁慈地免掉了他们的赋税。
然而,方济各会首领并不是米兰公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公民。按理说,他无权占用伊尔·莫罗接见臣民们的宝贵时间。这些时间,伊尔·莫罗是要用来聆听不幸者的诉求的,而不是用来召见那帮不守规矩的大使们,或者花在烈马和谄媚的女仆身上。可是反过来说,方济各会首领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来求见,如果拒绝接见,则会显得愚蠢。
作为巴里公爵和米兰领主,卢多维科·伊尔·莫罗一点也不愚蠢。
“真是莫大的荣幸,”伊尔·莫罗坐在他的高背椅上说道,“方济各会首领如此谦逊地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求见,不知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阁下,我只是一名卑微的方济各会修士,”弗朗切斯科·桑索内回答道,“我不习惯于装腔作势。况且,我打算提交的问题只需占用您很少的时间,如果要求单独接见未免过分。”
欢迎来到文艺复兴时期。这是一个说话讲究咬文嚼字的时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推敲,就像制作珠宝首饰一样经过精雕细琢。然而,字斟句酌并不是为了表现语言之美,而是为了彰显说话人的权势。任何一场对话都会因为说者和听者的身份不同而含义各异,要考虑谁在而谁不在,提到了谁又没提到谁。
实际上,卢多维科·伊尔·莫罗接见这位神父时,用他的头衔而不是他的名字来称呼他,并赞赏他以普通平民的身份求见,要传递的含义很可能是:尽管你是方济各会的首领,但在我和议会其他成员的眼里根本分文不值。而桑索内的回答也大有深意。他本可采取更正式、更庄重的方式拜见伊尔·莫罗,而且他称呼卢多维科为“阁下”而不是“公爵”,或许是在提醒他,在大部分意大利人的眼中,卢多维科不过被看作是一个篡位者而已。
“很好,神父。”卢多维科回答道,“请讲吧,我和在座的议员将洗耳恭听。”
“大人……恕我直言,我没见到科莫主教大人,希望他不是身体不适。”
“神父请放心,他很好。最近我们缩减了议员的人数,考虑到原先42人的议会人数确实有点太多,况且过去一年来求见的人数也大幅减少了。”
桑索内心里当然明白,如果说之前42人太多的话,现在只剩下六名议员也未免太少了,更重要的是其中连一位教会代表都没有,这绝非偶然的巧合。神父清了清嗓子,又说道:
“阁下,此次前来,我谨代表方济各会,请求议会重新考虑朱利安诺·达·穆贾弟兄一案。他无视教规,违背圣经教义,仍在继续传道。”
“我无能为力,神父。”卢多维科的目光在每个议员身上依次扫视了一遍,然后回答道。
“也就是说,米兰的领主竟然无法回应一名方济各教士低微的请求?”
桑索内的这句质问里,特意加重的语气是再明显不过的,估计各位读者都能感受得到,对当时在场的各位议员和卢多维科来说,就更加能感受到了。
“在您的主张下,朱利安诺教士16个月前被逮捕并判入狱。我不是神职人员,因此下令委派阿尔钦波第主教大人主持重审此案。最后的审判结果您已经很清楚了。”
桑索内神父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对朱利安诺·达·穆贾荒谬的审判正是伊尔·莫罗的一个杰作。当天所有的证人、在场民众以及法庭成员都异口同声地热烈赞扬朱利安诺布道的功绩,而他对罗马教廷的诋毁却轻描淡写,甚至假装不记得,更何况这还只是他所犯下罪状中最轻的一条。
朱利安诺修士从未停止过对罗马教廷的抨击,指责其腐败、堕落、世俗化和令人作呕的种种丑事。其实有不少人都抨击过罗马教廷,其中包括多明我会的“乌鸦嘴”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他曾预言了洛伦佐·德·美第奇之死,其他一些灾难性的预言也很快应验了,因此而臭名远扬。
绝对不行。朱利安诺支持伦巴第首府的教会独立于罗马教廷,他跟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的目的一样,力主各修道院的独立。而他甚至还主张米兰与罗马分离。彼时,米兰正崛起成为意大利半岛上最富裕的城市,吸引了一众顶级的伟大艺术家,给附近的帕维亚大学输送了许多最杰出的医学家和数学家,并给以高薪。
桑索内神父和他在罗马教廷位高权重的同僚当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因此他试图压制朱利安诺。有些事情是不能大声宣扬的,尤其是一个方济各会教士以雷鸣般的声音鼓动米兰教会独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幸亏那个时代还没有推土机,否则朱利安诺恨不得用推土机来推动米兰脱离罗马的控制。
只可惜,桑索内精心谋划的审判最终被卢多维科以文艺复兴时期的惯用伎俩所绑架操纵了。宫廷诗人们创作的诗篇在整个米兰传诵,从布洛雷托的大街小巷到纳维利运河的沿岸,到处都可以听到贝林西尼的十四行诗《噢,最仁慈的米兰》,还有当时大名鼎鼎,但如今已被淡忘的贾科莫·阿尔费耶里创作的六行诗。这两首诗都感谢上天把朱利安诺教士赐予米兰,虽然诗歌本身糟糕透顶,但收效甚好。卢多维科所做的事情是为了讨好并利用民众,而不是迎合教廷。事实上,他把自己的野心勃勃和平民的愚钝结合在一起,紧紧地钳制住了罗马教廷。
桑索内神父又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知道朱利安诺修士已经被仁慈地免罪。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的布道充满热忱,这种热忱源自他对教众无私的热爱。朱利安诺修士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因为他说的都是人们想听到的。”
神父这样说,无非是想提醒卢多维科,民意是喜怒无常的,而且目前正处于一个特殊时刻,平民百姓不见得全都支持他伊尔·莫罗。
民众对盐税和近期颁布的其他赋税都不大接受,卢多维科的受拥戴程度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了。如果那时就存在民意调查的话,恐怕在周二上午接见前,议会成员得先开个通气会,分析卢多维科的支持率,从而制定应对的措施。不过,统计学的概念是在那很久以后才出现的,当时民众并没有这个意识,他们要表达自己的意愿时,要么是欢呼,要么就是直接造反。
“朱利安诺修士是聪慧之人,”桑索内继续说道,“而且很敢说。只要他在圣弗朗西斯科教堂传经布道,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聆听,寻求心灵的慰藉和鼓舞。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如果合适的话……”
桑索内神父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这个时候卢多维科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果用洛迪地区一带的计量单位来计算,卢多维科大约有四臂加一掌那么高;但如果按城市里的算法,他应该身高接近三臂长。用公制单位来表达,这位米兰领主身高足有一米九,加上他那冷峻的目光和一身乌黑的织锦长袍,当他站起来时,的确是令人胆战心惊。
站起身后,卢多维科缓缓地走到桑索内神父身旁,轻轻地拉着他的手肘。
“跟我来,尊敬的神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又令人陡生敬畏,“我想让您看一样东西。”
他依旧拉着桑索内的手肘,穿过整个议事厅,来到一幅壁画面前,上面是米兰的城市地图。桑索内表面上一脸严肃,内心却战战兢兢的。
“您看,尊敬的神父,米兰就像一个轮子,”伊尔·莫罗用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表示那就是保护着这座城市的城墙。然后他用手指在地图的正中央一戳,那是米兰大教堂的所在之处。“如果米兰是一个轮子,那么这座教堂就是它的轮轴。这个笔直的轮轴既坚硬又稳固,但如果它一直不转动,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卢多维科的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地画圈,圈越画越小,最后在米兰大教堂上停了下来。
“轮子可以不停地转啊转,但是住在里面的人,”伊尔·莫罗摊开双手,“他们哪儿都去不了。”说着他伸出右手,亲切却用力地放在桑索内的肩膀上。“您明白了吗,尊敬的神父?”
* * *
“没事,没事,我明白,使者大人。请您不要为此折磨自己了。我向您保证,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实在抱歉,我真的是太狼狈了,但是……”
贾科莫·特洛狄,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一世·德斯特派进斯福尔扎宫的大使,在整个米兰而言,也算是一个出类拔萃、德高望重的人物了。但出类拔萃和德高望重常常要通过得体的外表来展现,要是被人用夜壶浇得满身都是污秽物时,这些品质就大打折扣了。非常不幸的是,我们这位受敬重的大使在去参加切奇利娅·加莱拉尼逢周四在卡尔玛尼奥拉宫举办的音乐聚会沙龙的路上时,被淋得浑身都是屎尿。当时一个粗鲁的家伙正好往窗外倒夜壶,他既没有留意窗外是否有人,也没有循例叫上一句:往下倒啦!通常,即便是再没教养的人,也都会对着街上喊一声,以免路过的行人遭殃,但偏偏特洛狄大使倒了大霉。
“来吧,大使先生,您别担心。”切奇利娅·加莱拉尼向远远站在大厅另一头待命的侍女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个迈着优雅得有些夸张的步子走了过来,“把特洛狄大使带到西边的房间,帮他清理清理。大使先生,等您来了我们才开始。”
“不胜感激,伯爵夫人……”
“快去换洗吧,我们等着您。”切奇利娅笑着回答,“拜托你了,特尔希拉。”
切奇利娅面带微笑地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门后。她去告诉乐师们再稍等片刻。贾科莫·特洛狄盯着她离开的那扇门发了一会儿呆。身为费拉拉的大使,他又情不自禁地把她和自己奉命要保护的对象、身为自己同胞的那位女士作起了比较。两个人真是有天渊之别呀!
这一边,切奇利娅·加莱拉尼是那么的风姿绰约、温文尔雅,依然保持着莱昂纳多先生几年前为她画的那幅肖像画里的美丽。画中的她恬静而坚定,身体微微侧转,仿佛在时刻留意着她的心上人卢多维科·伊尔·莫罗是否已经到来,满心期待地抚摸着抱在怀里的银貂。而另一边,唉!那个胖乎乎的、惹人烦的笨丫头贝亚特丽斯·德斯特,自己主人埃尔科莱一世最宠爱的二女儿,表面上举止还算斯文,但却粗枝大叶得很。特洛狄暗地里给她起了个绰号“丑八怪贝亚特”,当然,这个蔑称本应该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叫出来了。她享受着来自众人的溺爱,她的父母,她的姐姐,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绝对不包括大使贾科莫·特洛狄。
“请跟我来,大人。”年轻的特尔希拉边对特洛狄说,边用手势在前面引路,和特洛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别担心,我们肯定能找到适合您穿的衣服。”
贝亚特丽斯的确是许多人的宠儿,甚至包括伊尔·莫罗。直到不久前,他还被贝亚特丽斯弄得意乱情迷,因为她用了全世界女人几千年来屡试不爽的招数——欲擒故纵——她和卢多维科结婚了好几个月都一直不肯行房,吊足了他的胃口。
“我们到了。”特尔希拉说。进了房间,她信心满满地走到一个大箱子前,箱子上突出来一个奇怪的木头装置,看上去像个方向舵。“伯爵大人的衣物都放在这儿。切奇利娅夫人的丈夫个子没您高,但我们应该能找到适合您穿的。”
尽管如此,伊尔·莫罗还是能找到办法满足自己的冲动。特洛狄留意到,几乎每天午宴的时候,伊尔·莫罗都会离席约莫一个小时,回来时脸上带着洋洋自得的微笑。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发现,更滑稽的是,每次卢多维科刚离开餐桌,切奇利娅·加莱拉尼都总是会在同一时间到达罗切塔楼。就这样,当难以驯服的娇妻在餐桌上享用烤肉时,摩尔人卢多维科也正在满足自己对鲜肉的欲望。
“您穿这件吧。”特尔希拉从箱子里抽出一件织锦的衣服。特洛狄算不上是一个彪形大汉,但这件衣服给比他瘦小一半的人穿都嫌太紧。“我想您穿一定很合身。”
后来,切奇利娅·加莱拉尼怀孕了。卢多维科曾对特洛狄说过,“孕妇让我觉得恶心”,这也就是他自那起不再去见切奇利娅的原因了。与此同时,他开始在晚上频繁地进出妻子的房间,不辞辛苦地在两层楼之间陡峭的楼梯上来来回回,只穿一件薄薄的丝绸衬衫,方便瞬间脱下。这些事情都是伊尔·莫罗亲口对特洛狄说的,他喜欢极尽其致地描述自己的房事。
在文艺复兴时期,像伊尔·莫罗这样恬不知羞地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不足为奇。如果夫妻中的一方是在位的君主或王位继承人,那夫妻间的房事就被看作是公开的秘密了。如果各位读者有机会能问问特洛狄,他也可以对阿方索一世·德斯特和安娜·斯福尔扎在费拉拉度过的新婚之夜侃侃而谈。当时在场的有弗朗西斯科·冈萨加和阿拉贡大使西蒙诺托·达·贝尔皮耶特罗,还有四五个侍臣。侍臣们帮阿方索宽衣后,把他带到床上,送到年轻新娘的身边。但是阿方索对行男女之欢毫无兴趣,不停地从床上爬起来,或许是被寝室里有那么多人吓坏了,又或许是涉世未深,轻信了女性的下体是会咬人的。最终这个任务落到了冈萨加头上,为了让阿方索好好在床上待着,他用棒子狠狠打了这位贵族后裔,告诉他没完事之前,不能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