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穿这条吧。”特尔希拉说。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法式的杂色紧身裤。
这也实在是太难看了,就连特洛狄这么不注重衣着的人都觉得难以接受。如果他和一个穿得这么稀奇古怪的人走在一起,自己都会觉得难堪,但今天,他竟然也得穿成那样……
所以,当贝亚特丽斯在伊尔·莫罗的频繁夜访下也怀孕了之后,特洛狄随之开始担心起来。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确信这位米兰领主肯定不再愿意碰她一个手指头,他一定又会去别处满足他的欲望。那为什么不回到切奇利娅·加莱拉尼身边呢?毕竟她仍然是米兰城里最美丽的女人。况且,像很多人议论的那样,她是伊尔·莫罗一直不变的真爱。贝亚特丽斯和她相比,就像是钻石旁边的一片萨拉米香肠。
特洛狄愁眉苦脸地望着特尔希拉胡乱给他搭配的衣物。如果是在费拉拉,他宁愿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要穿上这种东西出门,只可惜,米兰不是费拉拉。
在米兰,男人骑骡出行;而女人,那些富有的女人,则乘坐两轮车外出。这种车看上去像圣坛装饰画和西西里轻便马车的混合物,外面镶金,花里胡哨的,由两到四匹马拉着。这种车对于行人来说简直是个噩梦。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15世纪末的米兰的确已经存在严重的交通问题了。
贾科莫·特洛狄知道,伊尔·莫罗曾下令,只有屈指可数的几辆马车可以随时进出斯福尔扎城堡,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切奇利娅·加莱拉尼的马车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她有一段时间没来城堡了。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伊尔·莫罗可以轻易地找些公事的由头离开城堡,然后跑去情人家里幽会,因为这期间切奇利娅的丈夫还待在克罗齐的圣乔瓦尼,在克瑞莫纳一带。
其实,今天贾科莫·特洛狄正是为此而来。这位费拉拉公爵派驻米兰的大使要瞧个清楚,切奇利娅·加莱拉尼是否又在前额上佩戴了新的珠宝,是否又在得意地展示新穿上的裙子,裙子用上等的绸缎制成,上面有凸起的图案,还绣着金丝线。只有伊尔·莫罗会送她这种裙子,按照习俗,这是象征爱情的信物。事实上,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种礼物绝对不会来自她的丈夫卢多维科·卡米纳迪·贝尔加米尼伯爵。当初伊尔·莫罗把她送出斯福尔扎宫,安排她和这位伯爵结婚,而她的这位丈夫堪称不仅仅是米兰,甚至是整个神圣罗马帝国里最吝啬的人之一。
“谢谢你,特尔希拉小姐,”特洛狄苦笑着说,“要我帮你关上箱子吗?”
“谢谢,大人,我自己来就行。刚才我不是自己打开的吗?您看,用这个。”
她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看在箱子和箱盖之间的那个奇特装置,装置是用木头和铁做的,顶端有个像方向舵一样的东西。
“这是莱昂纳多先生的发明,他当作礼物送给了我们夫人。”特尔希拉充满自豪地说,仿佛这是她自己发明的一样。“这是一个杠杆装置。您看,像这样转动这个舵,箱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开合。它真是一个神器,您不知道它给我们节省了多少时间。莱昂纳多先生简直是位天才,您说对吗?”
“当然,毋庸置疑。”这句话是特洛狄身为一名外交使节,在那天里所说的第一句由衷之言,“我认为莱昂纳多先生无所不能。”
* * *
“不可能啊!”
身穿粉红色上衣的男人烦躁地合上箱子。他身后站着一个50岁上下的妇人,橄榄色的皮肤,正双手叉腰,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你可能是把它放在工作室楼上了,最上面那个房间。”
“绝对不可能!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是放在这里的,不到一个月前。”
“噢,好吧,不到一个月前……”
粉衣男人摇了摇头,盯着箱子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那是箱子的错,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妇人。他长着一张奇怪的脸,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有阳刚之气。留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但里面混杂着好些灰白的发丝。胡子则不然,几乎没有变灰。平时温柔的眼睛,此时却因为烦躁而双眉紧蹙,这种烦躁往往是子女在父母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
“卡特丽娜,你就别在这冷嘲热讽了行吗?那些可都是非常重要的设计稿,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会不会是萨莱伊拿了?你自己说过,只要不是嵌在地上的东西,他都会顺手牵羊的……”
像是突然灵光一闪——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他身上——男人转身走进隔壁的房间,边走边说道:“卡普罗蒂很清楚我不准他碰我的设计稿,不然我会揍他一顿,而且不许他吃晚饭。”男人一边继续和妇人说着,一边把摊在大桌子上的纸张翻来翻去。“对了,说到晚餐,三个人吃一整只阉鸡未免太多了吧,卡特丽娜。我求你今晚节制一下。我们不是有豆子和萝卜吗,我觉得足够了。”
“对你来说是足够了,但多吃些肉对你有好处。你看看,自从我来了以后你就越变越瘦了,才三个月你瘦了足足快有十斤。”
“才三个月?我感觉有十年了!”男人边说边继续找,“我是绝不吃死牲畜的肉的,现在不吃,以后也不会吃。除了这个,现在令我越来越瘦的就是这该死的铜马像了,而且又找不到那些可恶的设计稿,它们到底滚哪儿去了?”
“稿纸可是不会自己长腿跑掉的,我的儿子。”
“但是你可以呀,卡特丽娜。我的母亲,求你不要再啰里吧唆打断我的思路了,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行吗?”
“你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俗的,小家子气。”
“你怎么知道?小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变得小家子气,那也是被迫的。我已经两个月没拿到报酬了。麻烦借过。”男人挥手示意母亲让开,跑到鸡笼那边,开始在里面东翻西找起来。
“你去翻那儿做什么,我可没用你那些纸来清洁鸡笼。”卡特丽娜苦口婆心地说。
“就算你用了,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男人边回答边站起身来,整了整腰带,“好像从来……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的右手还放在腰带上,左手伸到粉红色衣服里,使劲一扯,扯出来一个笔记本,里面夹了一沓有大有小的纸。他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抽出来两张黄色的羊皮纸,上面画着马的图案,周围有标注,还画了其他一些东西。他用一只手捂住脸,翻了翻眼睛。
“你一直都带在身上?”卡特丽娜窃笑起来。
“我肯定是早两天去城堡之前放在那里面了,”他边回答边看着卡特丽娜,似乎想弄清楚她有没有生气,“原谅我,卡特丽娜。”
“你有时候好歹也叫我一声妈妈。”
“对不起,妈妈,我弄丢了太多东西,有好多次……”
一阵有力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卡特丽娜转过身,但男人敏捷地抢到了她前面去开门。倒不是说他在母亲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嗯,可能也有那么一点。但抢着去开门主要取决于来访者是谁,一大早在这个点儿会来找他的肯定就是那一位了。
粉衣男人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位个子稍矮的老者,穿着黑色织锦的衣服,手里拿着已经从头上摘下来的帽子,以示对男人的尊重。这是一名仆人,来自名门望族,但终归只是一名仆人罢了。
“请问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吗?”老者问。
“悉听尊便。”他回答道。

“啊,莱昂纳多先生,见到您很开心。”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站在宽阔庭院的正中央,示意莱昂纳多到他跟前来。这个庭院通常被称为武装广场。在卢多维科旁边站着贝尔贡齐奥·博塔,这位拥有高级骑士头衔的米兰公国税务官身材瘦削,神情凶恶,腋下总是夹着一本厚厚的账本。
“恭候大人吩咐。”莱昂纳多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卢多维科召见臣民的原因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候是热情洋溢,比如上次在“天国庆典”结束后,他当着整个宫廷上下对莱昂纳多盛赞一番。但有时候又会是另外一个极端。
“来,过来。”卢多维科平静地笑了笑,“税务官先生,我想总管正在找您吧?”
卢多维科显然是想和莱昂纳多单独交谈,所以借故打发税务官离开,只不过他的方式不怎么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博塔向卢多维科鞠了一躬,转身退下,往圣灵殿的方向走去。卢多维科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越过莱昂纳多,环顾四周,然后提步往南边的大门走去,并用手势示意莱昂纳多跟上。
“大人,您今天早上看起来格外高兴。”莱昂纳多冒险地猜测,想试探一下这位给他发薪水的主子的心意。
“是的,莱昂纳多先生,我确实很高兴。”卢多维科一边微笑着回答,一边继续往前走,“您知道为什么吗?”
“希望能与大人分享喜悦。”
“其实,”卢多维科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我很荣幸地收到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提亲,求娶我心爱的侄女比安卡·马里亚,两人将在圣诞节当日成婚。斯福尔扎家族将与神圣罗马帝国联手了,莱昂纳多先生。”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为了撮合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婚事,几个月来卢多维科一直在牵线搭桥,为此,他曾多次向马克西米利安示好,更承诺了极为丰厚的嫁妆。根据宫廷里的小道消息,那其中包括总额高达40万达克特金币,超过整个米兰公国年收入的一半。这就好比现任意大利财政部长许诺把女儿嫁给美国总统,而且将整个国家税收的一半作为嫁妆——那可是几十亿的数目啊。
“我们计划在11月初随婚礼队伍一起出发。要组织陪伴新娘出发的队伍一点都不难,要把我们的挚友亲朋,还有随行人员聚集到城堡来举行饯行仪式也容易。事实上,我想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糟了!糟了!
平心而论,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在那个时代的贵族中算得上是博学多才的,但他对希腊哲学的了解并不深。即便如此,他似乎毫不费劲地吸收了苏格拉底式对话的技巧,也就是把跟他对话的人不知不觉地逼到墙角,然后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宫里的人都说,如果卢多维科开始给出这些暗示的时候,那得小心了:他准备出其不意地逼你露出底牌。
“不知道,请大人明示。”
“您看,我们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庭院。”卢多维科用手势横扫了一遍被城堡环绕的武装广场,接着说,“如此宽敞、如此壮观,而前面……”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卢多维科张开双臂,比画着吊桥前面那片宽阔的空地。“您看,这儿又是一个大广场,如此平整、空旷,没有任何修饰。换言之,完全空空荡荡,莱昂纳多先生。”
伊尔·莫罗把目光从眼前的广场收回,落到莱昂纳多身上,嘴角还挂着微笑,但眼里笑意全无。
十年前,莱昂纳多曾许诺自己是做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而卢多维科是在四年前正式将这项任务委派给他。
早在十年前,莱昂纳多给卢多维科写了一封很长的自荐信。信中,他提到自己能够研发炮弹、挖掘护城河,还能建造无懈可击的城堡。只是在信的末尾他才提到自己也能绘画。这有点非同寻常,毕竟莱昂纳多当年是以音乐家的身份受邀到米兰演奏自己发明的竖琴的。但信中有一句话令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尤其心动:
“我会建造一座骑马铜像,用以纪念您父亲的伟大功绩和斯福尔扎家族的辉煌显赫,这将成为一个屹立不倒的、永恒的荣耀。”
莱昂纳多凭这个承诺获得了宫廷的委任,他拥有了现在的住处,还有在米兰大教堂边上旧法院的两层工作室,以及——理论上——非常可观的薪水。但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有些人认为他的承诺看起来更像是吹嘘,甚至连卢多维科也这样认为。
“莱昂纳多先生,之前您保证过,您会再次全身心投入到纪念我父亲雕像的制造工作中去,现在一晃又三年了。”伊尔·莫罗仍然看着莱昂纳多,继续说道,“您一再向我保证,这项工作正在不断取得进展,我还因此特地将城堡前面这一大片空地,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让人平整出来。”
“我很高兴地告诉大人,骑马像的黏土模型即将完工,下个周末就可以在这个广场上展出了。”
“黏土模型?”卢多维科扬了扬眉毛,“真的吗?”
“是的,大人。一座实际大小的黏土模型,有七米高,比以往的任何一尊骑马雕像都要高得多,雄伟得多。我相信,不出十天,模型就可以在这里展出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无与伦比的好消息!太好了!现在请告诉我,您是打算用陶土来做这尊骑马像,还是精益求精,给它加上漂亮的青铜外套,以表示对我父亲的敬意呢?莱昂纳多先生,您也知道,这里可不像您的托斯卡纳那样阳光灿烂,米兰的冬夜能把人冻僵。我可不想我的父亲连一件金属斗篷都没有,在外头挨冻。”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要给一座七米多高的雕像浇铜并不容易。这倒不是说他有多了解工程技术方面的问题,而是他知道要制造出一件既轻巧又坚固的铜器难度是何其的高。确切地说,他心里关注的其实是如何制造出这样材质的大炮,这种铜炮法国军队造得出来,而他却不明所以。
“大人,我最初的想法是把马的模具倒过来,四脚朝天、底部朝上地灌入铜水。这样就可以避免因温度过高而导致水泡蒸发,冷却过程中在铜像表面喷涌,因为……”
“这个想法很聪明,如果我没理解错,那样的话水泡只会从铜像的马蹄处冒出来。那您为什么没有实施呢?”
“大人英明,您的理解完全正确。可惜您统领的这座美丽的城市,不仅地面上阴冷潮湿,地底下也一样。”
“您的意思是?”
“为了倒放铜马像,我们要往地下挖出一个足够大、足够深的坑。而这样做,我们会挖到米兰的地下水位。大人,血肉之躯的马在水里可以游泳,但一匹青铜马泡在水里可就完蛋了。”
伊尔·莫罗看了莱昂纳多一眼,眼里尽是冷漠。接着,他的嘴一绷。眨眼间,这位米兰领主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莱昂纳多,您也知道,我对您是十分敬重的。”卢多维科把脸转向广场,“敬重您是工程师、画家、服装制作的大师。还有您的机智幽默,我也推崇有加。”
“大人过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