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的士气都要被打击一番。
于是当第二日,当贵公子明确要求想带她一起走时,在发觉不可能拒绝的时候,解般提出了要求:要么宰了所有的马,要么给她一顶用人力拉的轿子。
一旁的薛儒眉头倒立:“想得美!”
解般也承认:“我是想得很美,不美不走。”
她十三岁征战,此刻就算深陷敌国一身布衣,往门边负手一站,也自然而然荡出一代名将的风骨,说出要求时微微挑了一下眉,更显肆意。
薛儒气得恨不得拔剑相向血溅五步,但他一介文人,自认干不过赫赫威名的征泽大将军;且昨夜被自家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十军棍,屁股疼得慌,只得闷着气扭头找上正在御马前查看信件的贵公子,瓦声瓦气告状:“大人,贼子过于猖狂——依臣下看,不如…宰了吧?”
贵公子沉默看完信件,然后单手揉捏成一个纸团,在纸张猎猎声中微抬了下颚,睫毛遮了眼中半分深沉,直到过了半柱香,他才缓慢侧头,看向惴惴不安的薛儒,开口道:“孤做之事,你屡次抗命,薛儒,你也很狂。”
薛儒猛地跪下,咬牙道:“君上,此人真不能留!”
“就因为她是征泽大将军?”
薛儒愣了愣,一个激灵:“君上你知晓了?”说完想起君上刚看完密信,想必心中也是很恨这位敌国将军,急忙喜道,“既然君上晓得,臣立刻去命人宰了她!”
贵公子神色不明看着他半晌,忽然勾起嘴角,全无笑意道:“来人。”
两名重甲兵出列,低头静候吩咐。
贵公子手一松,团成球的信件掉落地上:“借个棒槌,把这个捅到他胃里去。”
薛儒瞪大眼睛,还没说话就被重甲兵按住,眼睁睁看着贵公子转身而去。然而贵公子刚转身,停顿了一下,侧过来半张脸,垂着眼帘道:“杂事多扰,孤确实有些轻重不分。”
薛儒心中欣喜,心想是啊是啊,就算臣监军不严且畏罪不敢上报,也要先宰了征泽大将军再罚臣不迟…然后他听见贵公子缓声道:“先打二十军棍,再吞东西,免得打到半截吐了。”
薛儒:“…!!”
解般靠在元氏的屋门前,正在绞尽脑汁想贵公子究竟是何许人物。
身为一个合格的将领,解般也了解过穆戍王室,六年前穆戍发生夺嫡之乱,八位皇子抢一把椅子,最后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最终胜出,将敢给他使绊子的兄弟们宰了个七七八八,铁血上位,清洗朝臣,掌控穆戍近八十万大军。
然而解般在跟下属的将领们开军会时,谈的大多是在前线的穆戍大帅,偶然一次提到这位罪魁祸首发动征伐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穆戍国主,却不记得此人叫什么名字。解般指着地图半晌,然后一挥手:“这穆戍老二在朝堂上很有雄风,却不知对战事了解如何,若是他仅仅会纸上谈兵,倒不如用离间计…”
自她之后,将领们称呼穆戍国主,就变成了:“穆戍老二怎么怎么有雄风…”以至于简化到后来就成了“雄风老二”。
大黎士兵听了头头们的谈话后,一旦说起穆戍国主,神色都非常微妙…
穆戍国主一定不知道,他的某种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响彻整个大黎军营。
话说回来,雄风老二宰了五个兄弟,仅留了两个。这两个分别是残废痴傻的三皇子和一奶同胞的八皇子。
想起贵公子那养尊处优的模样,解般觉得既不雄风也不傻缺,那就只可能是八皇子,可这八皇子为何跟她有旧呢?难道前世她死得太惨给穆戍王室托了梦?
…那也应该是找个高僧斩草除根吧?
解般敛眉推算各种可能,一抬头发现贵公子正停在她面前,滚边的披风拢了他的身形,显得顷长而稳重,此刻见解般回神,他面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却瞥向了别处:“薛儒已经领一万轻骑启程了。”
解般没领会话中意思——所以呢?要绑着本将军走了么?
贵公子续道:“你跟我一路,可以慢些。”
解般问:“无马?”
贵公子微微点头:“这一路上,都不会有。”
解般沉默片刻,忽然按住手中剑柄,略微往下压了些,低声道:“薛儒视我如临大敌,公子应是知我身份了?”
贵公子抿了嘴唇,这个在他人做来冷漠的动作,在他脸上却添上一丝温雅:“有些意外,不过你既然踏在我穆戍的国土上,那么征泽大将军就等于死了,我不同死人计较。”
解般握剑柄更紧一分,心下警惕:“公子已将本将军看作死人?”
“我无此意。”贵公子微微挑了眉,看着她的眼睛,“休衷,在我面前,你不必捕风捉影,字字珠玑。”
解般听了此话,便有些茫然,不自觉问出口:“我们相识?何时何处的事?”
她问出此话本是无心,然而贵公子却久久不曾答话,四周只剩下风声猎猎,轻骑兵身上熟铁铠摩擦的沙沙响,解般望了对方一眼,然而贵公子却重新垂了眸子,睫毛压抑了深沉的眼瞳,让人瞧不清他究竟是何想法。
六年前的夺嫡之乱,穆戍的八位皇子争斗是如何惨烈,外人是想象不到的,正因为想象不到,亲身从那血路中杀出来,才晓得炼狱的颜色。
身为王后嫡长子,却被备受父君宠爱的庶兄处处打压,就连十多年前,穆戍居留大黎的前代质子病逝,大黎要求再送一位质子。朝廷上下一致认为庶出的大皇子最为适合,然而庶兄的生母薰贵妃哭了两月,最终父君决定送去的却是身为嫡长子的他。
王后神态沉静,不哭不闹,身披华服高坐凤座,嘴角含笑道:“既然君上决定,本宫也不可因私废公,二殿下,叩谢圣恩吧。”
朝臣齐声称赞王后贤德,这一份贤德保证了数十年的后位,即便是薫贵妃再受宠的时候,也不曾动摇过后宫之主的位置。
然而伤的最深的不是父君的偏爱,也不是母后的贤德,而是那一声“二殿下”,母亲叫了他八年的“二殿下”,他不明所以地受了,然而在大殿之上,对比薫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求道:“彦儿性子不好,若是离了臣妾,不但臣妾心若刀割,便是他闯出祸来又怎么得了…”
他垂着眼想了许久,才想出“彦儿”莫约值得是他的庶长兄虞彦落。
薫贵妃从不曾叫过他大殿下。
就像母后从不曾叫过他的名,仿佛过去的八年他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单薄如刀的代号。
这柄刀,细细切切地在他心口足足割了八年,却只是在离去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伤筋动骨般的疼痛。
“二殿下,可是身有不适?”在被送去为质的漫长途中,随行的陌生仆从紧张地盯着他。
他习惯性垂了眼,不让人看出他眸中刻骨的深色,只是按着自己的心口道:“已离穆戍,不必叫我二殿下,称大人便罢。”
生平第一次被人唤出名字是在大黎的国都,他抵达大黎的那一年,大黎发生了件大事,二字并肩王“远仲王”因有心谋逆而被当街绞杀,他遥远地看着刑场的那个瘦削苍老的女人,纵然残留年轻时的铮铮风骨,然而已近迟暮——诬陷这样的人谋逆,诬陷的人不长脑子,相信诬陷的人更不长脑子。
众多看客中,嬉笑着有之,茫然者有之,义愤者有之,叹惋者有之,那个女人淡淡笑着,漠视了这一切,唯看向一个被老仆抱在怀里的女孩,叹息道:“休衷。”
女孩也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流泪,目光却藏了如海般的哀戚沉重。
远仲王被吊起的那一刻,女孩紧紧闭了眼睛,哆嗦了一下。
远仲王逝世,老帝王怜她前半生忠君报国,赐了一口薄棺,保留封号。既然是留了封号,那么也算是一位人物,按道理质子府的猪狗们都要写一篇祭文,还要送些礼物去王府表示哀悼。
他带了一位随从亲自登门,因为王府门前门可罗雀,所以轻而易举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女孩接过他的祭文和作为礼物的罗缎,认真将罗缎铺开,盖在了棺中女人的身上,仔细掖了角落,然后又将祭文从头到尾看完。
他自觉心意达到,向王府管家告了辞,刚转身却听见那女孩有些艰难念道:“虞…衣。”
微弱的几个字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生平第一次慌乱,回身这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话一出口更是呼吸不畅:“你说…说什么?”
女孩将头磕在棺沿,就像靠着母亲的肩:“不认识中间的字。”
“什么…什么中间的字?”
“你的名字,中间的字…我没有学过。”
他只觉得有一股涌流抨击着胸口,充实发热,却又微微有些疼,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教十遍教一百遍都无所谓…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忘了如何说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个字。”女孩忽然抬头,举起手中的纸。
“授。”
“…虞授衣?”
“是的。”
于是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同时在那些孤独剪影的深夜,在大黎质子府,在穆戍夺嫡战,他垂下眼眸,总会一遍一遍书写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就是“休衷”。
他从八岁,写了这个名字足足二十一年。
面前的女将手按重剑,眉目带风沙与倦意,仿佛二十多年前远仲王的风骨又浮现于世。虞授衣拂了下袖口的浮灰,轻声道:“休衷,我们相识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毛豆
解般矛盾了很久。
依着她的性子,做事就要明明白白,她与此人是如何有旧的,何时,何地,何种程度,何种感情,后事如何…跟对方粮草兵马的简报一样列出个单子,最好不过。
但是她一句话问出来,虞授衣只模糊地说了一个大概,而且对方瞧上去似乎有点消沉,她又不好再刺激,只能缄了口。
薛儒领了一万轻骑迅速远去,两盏茶的功夫,黄土飞扬,浮尘渐渐落下,虞授衣坐在元氏院中小石桌上,一套瓷茶壶摆放整齐,上好的香片浓酽,他左手执了一册书卷,垂眸翻阅时不动如山,仿佛周围的风都是沉凝的。
元氏怕孩子吵着贵人,托了邻居的姑嫂照看,自己蹲在厨房门口开始剥筲箕里的毛豆,一手捏着,另一手拇指一掐一划,再翻开带着细密绒毛的壳子,几粒翠色的豆子就叮叮当当落尽搪瓷碗里。
解般练了半会的剑,顺便劈了一捆柴,将伯浊剑架在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在元氏旁边,也抓了一把带壳毛豆开始剥,可惜剥完了壳,豆子也被挤出了水,烂糟糟几粒,解般也不好放进搪瓷碗里,拿在手里顿了顿,塞进嘴里生吃了。
元氏忍不住道:“剥这个豆子,大拇指指甲要又平又长,对准中间那条筋,破开的时候用力也要均匀些。”
解般嚼着豆子,闷声道:“你手巧,我也就会洗个菜。”
元氏眉开眼笑:“我看你刚才那柴劈的就很不错!条条跟刀削面似的。”
解般:“…小意思。”
从军者不方便留指甲,解般只能将豆子放手里慢慢搓皮,她搓完一条,元氏已经剥完十条。解般边搓边走神,想起这时候奉烈关的战役估计已经开打了,她平生除了打仗也不会什么别的事情,等战事一了,她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窝在山沟里跟寡妇搓毛豆?
…听起来还怪让人动心的。
她正思虑着,忽然又有条板凳被拉过来,然后身边皑雪似的身影坐下,滚边的披风被横陈在石桌上,此刻的虞授衣退去了沉沉的压迫和厚重,眉间寡淡,如世间闲云野鹤的世家公子。
他从筲箕里拿了一条带壳毛豆,送到嘴角,轻轻衔住那一条细筋,迅速往下一扯,然后毫不费力将壳剥作两半,指腹从上往下一搓,三四粒毛豆就跳着滚进搪瓷碗里。
解般见此,顿时觉得打开一条阳关道,立刻停了搓豆子,把豆子角往嘴里一送,嘎嘣一声脆,豆皮拦腰断去,解般条件反射一咽,咕咚下了肚。
元氏:“豆…”
虞授衣抬眼愣了一下,立刻伸手过去想拍她的背,然而刚碰到解般的背,又生生停住,指头不自觉往回收了收,紧紧敛着眉道:“…可有事?”
“无事。”解般看着手中半截豆皮,伸手挠了挠喉咙,“就是…感觉吞了半条毛虫。”
虞授衣:“…”
解般将手中半截豆皮里的豆子倒了出来,又揉了下喉咙,咳了一声,起了身:“我去拿些水润润喉咙。”
随着她起身,虞授衣垂眸,默不作声将手收回。
十余年的从军,险恶境地不知几何,都在湿地上挖过蚯蚓,解般自然不觉得吞毛虫有什么恶心,就是毛豆壳上刺毛太多,有点齁嗓子。
咽了几口水后,解般重新坐下,用老办法一心一意搓豆子,元氏慑于虞授衣的身份,不敢擅自开口,闷声不响地剥。于是三人围着一只筲箕和一只搪瓷碗,沉默地剥了半个时辰的毛豆…
多年后,权倾大穆的名将解休衷,在同僚打趣问及她对穆帝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解休衷微扬下颚,望天想了片刻,答道:“陛下咬毛豆的功夫很是不错…”
立刻有看不顺眼的臣子趁机去穆帝跟前小报告,穆帝如往常一般寡言,厚重的大氅沉凝了一个国朝的威严,听完这话后,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垂了眸道:“休衷是个知规矩的。”
臣子不解,然而穆帝不再多言,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明摆着是不愿多听。之后和解休衷斗了半辈子的太傅薛儒听闻,狠狠斥责了那臣子,恨铁不成钢道:“解将军有帝宠在身,万不得已不可擅动!咬毛豆的功夫有多少价值可谏的?人家还没说是嘴上功夫呢!”
待那臣子羞愧万分地走了,薛儒生了半会闷气,一把将扇子摔在地上,想起解将军如日中天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恨声道:“山清水秀,田园风光,是个作奸犯科的好去处——”想起解休衷是个女子,一定不会主动,只能再闷了一口气暗自埋怨穆帝,“可陛下的胆子都去咬毛豆了吗!!”
晚间元氏炒了一大盘青椒毛豆炒鸡丁,与昨日解般做出的焦饭的味道像是隔了八百条楚河,解般津津有味舔了盘子,主动帮忙元氏收拾碗筷,因为心情愉悦多说了几句话:“你姓元,那是叫什么的?”
元氏愣了下,才露出一个笑:“我夫家姓元,我姓聂,聂小塘。”
解般想了一会,道:“好名字。”
元氏奇道:“如何个好法?”
解般说:“字简单,我应是都学过的。”
元氏:“…啊,这倒也是。”
解般又说:“我学识不够,母亲只留了我些兵…保命的册子。辞藻我不懂,因此我不喜欢偏词难字,若有人名字里头有字我不识得,心情总是不好的。”
虞授衣默不作声地抚上额角:“…”
这也只能说,征泽大将军的御下之能确实不错,在无意之间,一枚甜枣和一个巴掌就同时左右开弓了…
翌日的清晨,留驻此地的六个重甲兵近卫已经开道回来,解般刚练完剑法,精冶的重剑被使得翩若惊鸿,沙尘围绕三尺而久不落,刀光剑影中的布衣女将浑身携带杀伐之气,眉眼间仿佛蕴了血光。
元氏拿了帕子过来给她,又递过去一包干粮,微微笑道:“昨夜煎的蛋饼,还有闷烤的小糕,路上当牙祭也可以。”
解般擦了汗,拎着包裹,掂了掂:“这么多?你可还留了你自己的?”
元氏说:“你们此番去的是奉烈关,小解你又有一身好武艺,保家卫国,我也要有点心意。”
解般一怔,竟不敢看元氏的眼睛,然而退回去又落了她的面子,只能先沉默接过,勉强笑道:“谢过,若是能再回来,解某定当报答。”
元氏笑了笑,欠身作了一礼:“保重。”
解般低声回道:“保重。”
此番上路,果真不见一匹马,马蹄印都没有一只,隆冬时节,整条黄土路上能看见的活物只有解般和虞授衣,一路上若是一句话不说着实尴尬,解般气沉丹田良久,从包裹中摸出一块糕,用手背蹭了下前方虞授衣的披风,问道:“吃糕么?”
虞授衣的步子顿住,冬日寒风掀不起厚重的滚毛披风,只将里面皑雪的衣角吹得褶皱。解般走上一步,目光漫无目的看向前方:“我身为大黎将军,受之有愧,既然是你国家的子民做的东西,还是你吃了比较好。”
虞授衣微微侧过脸,心里渗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先前她蹭过来的那一丝微微的甜迅速流逝,听了她的话,反而衍生出丝丝的烦闷。他向来能轻易拿捏住自己情绪,上一次心里产生这种郁气还是在夺嫡之战中,时隔数年,他虽是对自己的情绪颇有质责,然而说话时还是不动声色的模样,轻轻道:“还是无法忘了大黎?”
解般目光移过来,心想大黎还没倒,战事当前,就是想忘也忘不了:“自然忘不了。”
虞授衣这回闭了眼睛,然而仅仅一瞬又重新睁开,睫毛下的眼瞳流光别无二致,只是压了更深沉的风云,半晌,他接过解般手中的小糕,道:“我知晓忘却母国是难的,慢慢来,穆戍也有几处名胜,也助于散心。”
解般心想本将军晓得雄风老二为什么不杀这个一奶同胞的八弟了,寄情山水的皇子不足为惧嘛,但见对方这么体贴,便客气道:“…那你有心了。”
虞授衣又看向前方,手指自披风下伸出,顿了半晌后还是扶了解般的手臂:“前方有地方结了冰,你跟着我的步子走,别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芦
被人握住胳膊,在解般看来是个很讲究的事。
许是远仲王一脉相传的习惯,解远意就很少让人碰到胳膊,在解远意看来,袭胸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被攻击到致命处,那么双膝双臂都能尽可能让自己脱离险境。但胳膊不一样,若是被钳制住了一只胳膊,不说那一手剑术要大打折扣,如果还误伤了自己的手,在日后战场上,就是失了半条命。
解般绷紧了胳膊的筋骨,常年习武的手臂在压力下冷硬如铁。
之所以她没果断挣开,一是她很有自知之明,在穆戍能生存下去还要仰仗这位皇子,不好意思把人给打了;二是虞授衣也很有自知之明,手指握得不紧不松,极为克制,手指的位置也根根恰到好处,让人感觉是被捧起的一枝花,而不是攥住的一根筋。
两个人都非常自知之明地走过冰路,却因为僵得太过,虞授衣手指很抽筋,解般胳膊很抽搐。
多年后说起穆帝与解将的第一次近距离肢体接触,解将军高深莫测:“我是不大记得我的感觉,但我可以担保陛下是作如何感想。”
薛儒少有几次被挑起了兴趣,憋了整个早朝,忍不住去问:“你说说,陛下是如何想的?”
解将军说:“他一定觉得跟握董国公的感觉一样。”
薛儒:“…”
董国公者,身高八尺,腰围八尺,浑身肌肉虬结精壮如铁,沙场上如山岳般横冲直撞,人称“暴熊国公霹雳滚球”。
要去往奉烈关,还需要经过一座名叫胡芦的小城。也许是前方战事的气息,这小城的进出检查也严了许多,没有官府签发的行碟,一律扣押。
解般两手一拍衣服两侧,跟虞授衣示意道:“我无行碟,你看是从旁边荒山野岭绕过这城,还是我去办个假碟?”
虞授衣微微抬了下颌,目光平淡地看着胡芦城:“我随你。”
“你的地盘你做主,这时候不应该大人你拿主意么?”
“那用身份压过去。”
解般皱眉犹豫了一会,诚然,这个方法最是便利,但是这八皇子不被雄风老二忌惮的原因除了同胞还有就是不问世事,这样高调作威作福,难保不被参一本,到时候这八皇子倒了,自己被爆出来,怕是被杀的仿佛要更升级——譬如从百马踏变成千马踏。
于是她思虑片刻,还是很保险地摇头:“算了,你身份不稳,还是不要冒险。”
虞授衣听闻,敛着眉看向解般,疑道:“身份不稳?”
解般心想也不能说得太激,总要留点面子的,于是随意应了声嗯。
虞授衣轻轻垂了睫毛,眉梢却还稍微地蹙起,护额流转着冷清的光晕,锦带上绣着金色的窃曲纹,但也只在他垂眸时才令人注意到这些散出的浅薄光华。
“我没什么身份不稳的。”虞授衣最终略微抬眸,淡淡道,“一个小城而已,你进不去,就是在打我的脸。”
事实证明,没人敢打虞授衣的脸,特别是他拿出个金色小牌,更没人敢。
等守城的兵士恭送解般入了城,解般面上没显,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既然过意不去就要想办法还了这个情,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般想来想去,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话说这位穆戍皇子跟我到底有什么旧呢…
解般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来。
好在她不经常钻牛角尖,走在路上一心一意想不出来,解般面对饭菜三心二意更想不出来,于是她掰了筷子就认真吃饭,夹鲈鱼肉片的时候,筷子顿了顿,转了个方向,放到了虞授衣碗里。
虞授衣怔了一下。
本来正扒饭的解般忽然猛地一抬头,又伸了筷子道:“啊我忘了,我常年在外,皇室王室的礼仪我不熟…我夹回来。”
虞授衣抬手用自己的筷子架住了她的,抬了眼看她:“皇室王室有什么规矩?”
解般想了下,没理出个头绪,只道:“反正不能往别人碗里夹菜,特别是用自己的筷子…不过这好像不限于皇室或者王室,前些年我去庙里吃过斋,和尚们好像夹菜都是另用一双筷子…”
虞授衣看着她道:“你记混了,和尚夹菜是不能用同一双筷子,王室是可以的。”
解般:“有吗?”
虞授衣肯定:“有的。”又道,“穆戍礼官有记在礼册上。”
解般慢慢收回筷子:“…哦,那应该是真的了,看来是我记混了。”
虞授衣动了动筷子,夹起那片鱼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后又道:“不过大黎皇室似乎无这个规矩,休衷,你在大黎过得很拘谨?”
解般咬着牛丸子:“不算,我十三岁之前无人管我,后上沙场,也只是二十一二岁回了都城受封,仅呆了一月左右。”
“十三岁上沙场?”
“是,虚岁十四被陛下赐名解般,封中郎将。”
虞授衣微沉了眼眸:“就因为是远仲王的女儿?”
“不全是,陛下将与质子府暴.乱关联的人都发配去了边疆御敌。”解般说,“虽然我自己都没搞清我为什么会和质子府的人有关系,我想了很久,大约…是因为远仲王府跟质子府只差了一条街的缘故…”
“…”
虞授衣纵然自控力强大,依然控制不住心里渐渐蔓延开的灰暗失望——在解休衷的话中,孰轻孰重分得明确,一端是此生效忠的大黎帝王,另一端只是隔了一条街的质子…们,是啊,当年的他只是在偌大质子府中的一位质子,没有资格被单独拎出来看待。
纵然他隐忍数年,血战数年,谋算数年,依然无法改变最初的最初——那一条街的长度,像是无法翻越的天堑,被圈养的猪狗不能随意外出,更无资格在无事时向二字并肩王府递帖子求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