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授录
作者:十载如憾


文案:
——忠作何解?
——帝授为证。

北方的穆戍有只雄忠犬,他寡言又隐忍

东方的大黎有只雌鹰犬,她无常又神经

◤大黎皖和一十四年,忠心为国的征泽大将军解般战死,被穆戍国俘虏后当场拖杀,拴在马尾拖拽三百里,百匹战马将之踏作血污。

大黎被穆戍攻破帝都后,穆戍国主传话,想见一位名叫休衷的故人。
回答却残酷非常:休衷并不是名,而是征泽大将军的字号。
而这位天生名将,两年前殉国。

穆戍国主枯坐一夜,沉默良久,下令缟素遍野,倾国殉葬。
大黎举国被屠。◢


§ 故事从这里开始 §

征泽大将军解般的重生,是她被拖杀七天前,战况险恶,四面楚歌,回天乏术。
真是叫人死都死不安稳。
啧,还不如逃兵。

可惜一生忠心报国的大将军没有做逃兵的资质,走岔了路,然后撞见了敌军的国主。

解般觉得在敌国国主面前,要保持尊严,维持一个忠心爱国的形象,矜持万分。
穆戍国主觉得自己既然捡到了宝,那就要小心翼翼千方百计诱导这宝贝踹开腐朽的大黎,投入穆戍的怀抱。


忠犬帝王VS伪忠女将
女将:“臣生于大黎,水土养我,不敢背弃。”
帝王:“荒唐!你可知如何才是忠?”
女将:“陛下有何解释?”
帝王:“孤可示范于你。”
女将:“臣恭听。”
帝王:“汪。”

本意是写一篇关乎家国仇恨的朝斗宫斗苏文,结果…算了,脑洞有点大,已经写脱了,一群神经病。

十载:解大将军,杀人如麻阴晴不定是有了,可你的温柔解意呢?
女将:臣喂给陛下了。
十载:陛下的意思?
帝王:汪。
十载:…
这喂狗的感觉也是格外酸爽

内容标签:重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授衣,解休衷 ┃ 配角: ┃ 其它:忠犬与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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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黎皖和一十四年,隆冬。
国灾必有天兆,因而这年寒冬的雪也格外大,从十月就开始飘,到二月已经飘满了大黎从东往西八千里的山河,可惜这八千里洁白,四千里都被战事生生染上殷红。
瑟缩在茅屋里的茶馆先生,捧着半凉的梗子茶,也只能叹一声:“若是六十多年前,泱泱国土何至于斯…”
说起那六十多年前,先帝正值盛年,雄韬伟略,立国号都带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先帝带着这股子气雄赳赳南征北战,几乎打残了周边二十多个小国,收获质子十余人,仆从家当搬入大黎都城时,还专门划了块角兴建质子府,成为大黎都城难得一道景观。
可惜英雄也迟暮,莫约是先帝凶气太盛,阎王爷都拖着阳寿不收人,由着他老年昏聩作威作福,直到八十七岁高龄才驾崩。七个儿子中六个都没熬得过他,先后寿终正寝,留下个最小的匆匆披了龙袍,登基那一年四十八岁,孙子都会喊爷。
新帝已是蹉跎了大半辈子,就算有雄心壮志也被岁月这磨刀石给拍灭了。因此在位年间不改本色,依旧痴迷于酒色。他能坐在皇位上长达十余年,与争斗不休的皇子们没有关系,与先朝致仕的老臣也没有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征泽大将军。
可惜皖和一十四年,征泽大将军战死于奉烈关,被敌方穆戍国俘虏后当场拖杀,拴在马后从城南拖到城北,百匹马践踏而过,尸骨无存,仅留一滩血污。
随后穆戍国更是变本加厉,四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冒雪而进,给这个新年添上一笔六十年前的血债。
皖和一十六年,大黎国都城门大开,太子亲自恭迎穆戍大帅,弯着腰一直迎至朝堂之上。穆戍大帅不敢擅自做主接受降书,垂着眼皮,称一切待国主下令;只是提了一个要求,说是国主要他来问一问,贵朝可有一人名休衷,若是有,国主想见一见。
大黎的帝王茫然看向太子,太子使劲想了半天,犹豫道:“本宫想不出国都中有名休衷的,倒是…”他顿了顿,还是底气不足地续道,“…征泽大将军的字是休衷。”
大黎帝王连拍扶手,扫灰似的赶紧吩咐:“那你还不把那人带上来,是圆的扁的,让穆戍大帅先看了再说!”
太子尴尬低声道:“父皇…征泽大将军两年前不是死了嘛…”
大黎帝王一瞪眼:“死了?”
不等太子唯唯诺诺答话,穆戍大帅猛地白了一张脸,厉声道:“征泽大将军?她的字是休衷?你确定?”
“应是…应是无错的…”
穆戍大帅忽的后退一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却饶不死心再次确认:“贵朝的征泽大将军解般,她的字是休衷?”
“…是。”
天地的风云刹那寂静。
半晌,穆戍大帅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的生气吐尽,一瞬间苍老起来。他静默地看了这殿堂良久,随后疲惫地挥手打翻了红绸子上的玉玺,哐当砸在地上一声重响,震荡人心:“大黎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休衷


解般觉得自己唯一能胜过解远意的一点,就是死得更惨。
解远意是先帝时期的名将,身世疑似解家幺女,然而满门清贵文人的解家并不曾承认有个年少时就征战沙场的女儿。即便这个女儿在大黎擎鸿二十一年被封二字并肩王,史称“远仲王”。
远仲王身为一介女子,谋略却可任将相,只是锋芒太过,在擎鸿五十一年时被年迈的先帝用“久不放权,居心叵测”的罪名绞杀,其中不乏有各处暗手推动,然而当时被收养的解般年仅三岁,对于帝王的观刑谕令只有两个选择,睁眼和闭眼。
解远意在刑场上遥遥看着年幼的养女解般,扯了嘴角笑了笑,语重心长喊了一声:“休衷。”
她没能说更多的话,绞绳勒住了她年老干皱的脖颈,猛地提起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骨裂的清脆声,两只脚在空中摇摇晃晃。
一生随帝王金戈铁马的远仲王,死于一根细弱的绳子。
解般十三岁之前不曾离京,十四岁大黎都城质子发生暴乱,各地趁大黎衰弱蠢蠢欲动。一时间边疆兵马聚集,一直闲养的解般被封了个郎将,顺势派去沙场。
解般继承了远仲王的风骨,五年后官拜骠骑将军,四年后弘蜀之战大胜而归,回京述职时被任命为大将军,赐号“征泽”。
说起征泽大将军,总离不了一个“忠”字。
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要兵权,她就将手上一块虎符两支令箭三炮军烟都上缴了;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先别打颢国那里美人多,她就叫三军止息放跑了颢国的元帅;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心情不好不想看见她,她就去午门跪了八个时辰…
连跟随解远意,养大解般的老仆都喋喋不休劝诫:“大将军,要忠啊,远仲王要是表现的更忠一点,也许就不会被赐死了,所以要忠大黎,忠陛下…”
解般左手叠起右手的宽袖,一言不发,提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了个中规中矩的“忠”字。
彼时穆戍国作犯,征泽大将军领五十万远赴奉烈关。
穆戍国来势浩大,而此国国力在周围诸国中也是拔得一个头筹。且新国主在不久前的夺嫡战中将兄弟们杀了个七七八八,顺利登基,堪称一代枭雄。这个枭雄对大黎的感情显然比其他兄弟要来的深,因为此枭雄曾经被作为质子送来大黎住了个十多年。
大黎的质子府有个一脉相承的传统,就是不能吃猪肉和狗肉,对此大黎很有理——尔等不可殘害同类,便如我泱泱大国不食人肉。
可见质子们对大黎的感情之深不是没有理由的。
于是枭雄稳定了国内朝政,就开始举兵五十万与大黎交流感情了。
战况一度惨烈。
征泽大将军的确是天生名将,但是天生名将也趟不过四面楚歌这道坎。后方迟迟无粮,前方敌军虎视眈眈,地势险要无防御,撤退路线九死一生——解般想着,要是麾下将军叛变,军士哗变,自己估计真回天乏术了。
结果一夜之间,车骑将军勾结敌军,傅国将军私逃,三分之二军士因无粮抗议,正一锅粥的时候,穆戍大军如蝗虫压过,于是征泽大将军迫不得已打了此生最大的败仗。
常年征战,解般也想过自己的死法,不出所料应该会是死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注意被捅上一窟窿,冒上半盆血,马革裹尸,也不输此生。
被俘虏后拖杀是她不曾想过的,正因为不曾想过,经历起来才格外惊心动魄,百马践踏,直将她踩成一摊稀泥一样的血肉,隔日大雨一冲,干干净净,只剩了碎骨嵌入砖石。
断气前,解般吐出最后一口微弱气息,下颚都被马蹄子踩变了形,鼻梁碎成几段,血糊得哪里都是,然而她似乎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久远的声音,叫着:“休衷。”
“休衷啊…”
解远意给她起这个字的时候,是在个临湖的园子里,当年的她一身配金鱼袋的紫袍官服,取了鬓发往后细细编起,手上握着一本兵书,翻页时掀起眼皮瞧了解般一眼,淡淡道:“你原先的字是修若?不大好,过于女气,叫休衷吧,休于止,衷作忠。”
“休衷。”
年老的解远意披着单薄素衣,在刑台上勾起嘴角,也唤出这么一个意义深重的字。
解般动了动碎裂的半张脸,解脱般笑了。
钉着熟铁的马蹄狠命地踏下,渐凉的血泼了三尺远。
作者有话要说:

佛魔


正因为死得过于惨烈,解般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下巴,印象中这个部位是第一个被马蹄子踩的,嘎嘣几声从左碎到右,溢了满嘴血腥。
她手猛地一颤,摸到的是冰凉坚硬的揭面盔。
解般手指停在揭面盔上许久,然后慢慢掀开,精铁的摩擦声后,一股独属于战场的味道闷头而来,四分沙土味三分血腥,剩下三分是无处不在的尸臭。
风呼啸卷起尘土,拍击在帐篷上,解般就这么听着熟悉的风声,闭眼后复又睁开,四周依旧未变,黝黑的烛台,上面淌下发黄的蜡油,铺了褥子的床榻,脚下是几卷兵书,一支细炭笔放在旁边。
解般右手往身侧一按,准确拿到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这柄剑是解远意留赠于她的,染了八十余年的血,剑鞘上篆刻着剑铭“伯浊”。
“来人!”她低喝。
帐篷的帘子掀开,两名亲兵入内,按刀低头,静候吩咐。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大将军,已过宵分,还不曾鸡鸣。”
“粮还剩几日?”
“不足五日。”
解般沉默了一会,按这样推算,此时正是九月初七,离自己被拖杀只剩七天。
“退下吧。”她闭了闭眼,手指缓缓握紧配剑。
能死后重新走一遭,也是很稀奇的事,但这个稀奇没能稀奇到正路上,三军还是没粮,敌军还是凶猛,地形还是活靶子,退路也还是竖着进去躺着出来——就等着将士叛变军士哗变了,时间太短,根本没有给她时间去扭转乾坤。
解般擦了半晚上的剑,想了整整一天。
然后她想通了。
于是她召见了唯一不曾叛变的高层将领,度辽将军。将手中打磨好的一支箭扔给他:“子沓,想没想过撤军?”
子沓是度辽将军的字,这个跟随她八年的将领一身骑射功夫过人,在三军中有“鬼弓”之称。在前世最后一战前,她曾拍着鬼弓的肩,说如果本将军被俘,记得冲心□□上一箭,我知道你的箭支支精磨细打,绝不浪费,但这费在我身上的这支,下辈子赔给你。
可惜鬼弓最后手抖了,最后一支箭射歪了方向,擦过她的肩,未能往下几寸。
度辽将军愣了半晌,不确定重复道:“撤军?”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深深。
度辽将军慢慢皱眉:“大将军,如若撤军,奉烈关被破,往后起码五个城池都要遭受穆戍铁蹄…如何能撤?”
“五个城池,不过近二十万人口,这一场战事从大前年打下来,五十万减到如今三十四五万,如要硬抗,剩余的都要送掉。”
度辽将军眉头更深:“可是陛下有令…”
“够了,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解般垂了眼帘,双手交握,撑着额头,只觉得烦闷非常。
诚然,前世的征泽大将军忠勇非常,从未结党营私,从未私营兵马,也从未恃宠而骄,在这个败絮一般的大黎能找出这样一个两袖清风的大官,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存在。
但死过一次,那声声哀切的“休衷”,终是令她大彻大悟。
他家王权,于我何干?
江山人非,于我何扰?
帝宫处处凉薄,保全自己的,唯有止忠——这也是解远意最后的箴言。
解般蘸了墨,执笔写下一卷命令,盖上征泽大将军印,用蜡封好后递给亲卫:“转交度辽将军。”随后又道,“拨两千精兵,跟本将军去一趟中游崖。”
中游崖险峻非常,却是撤军的唯一退路。说是唯一也不妥当,因这中游崖纵横交错,光是栈道就有百处,狭窄而危,像足了盘丝洞。
两千精兵说是探路,然而等分开走后,两个时辰内就没有人碰上面的。独自行动的解般并未穿戴甲胄,葛衫常服,布条扎袖,背上是两套更换衣裳,五日干粮以及几卷古兵书,手提半出鞘伯浊剑,一线剑光刺目。
幼年时养母解远意早逝,造就解般极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她忠于大黎时,治军极严,但凡逃兵者,诛三族,尸身喂狗;然而她不忠时,公然调动两千精兵一起逃,留给大军的不过是给度辽将军最后的书信吩咐。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这便是解休衷。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作为一位忠心报国的名将,头一遭做逃兵,很没有经验,很不解人意。
具体就表现在酷似盘丝洞的中游崖里,解般绕了五天,没绕出去。
第六天夜里乌云胧月,解般手里早已没有干粮,默记着各个栈道险坡通往何处,然后拼凑出不曾走过的道路。她边饿边想,自然脑子有些发昏,在这发昏下走出的道路,很是不寻常,具体如何不寻常,只能说她没有退回大黎边境,而是一举越过中游崖的连绵险峰,跑去了穆戍边境的小村。
好在身为伐穆戍多年的大将军,对于穆戍的口音也有研究,情急之下倒也没说漏嘴——解般不敢想象若是淳朴的村民知道她是征泽大将军的反应,前世被拖杀时,哦对,一帮穆戍百姓就乐滋滋边看边磕瓜子花生来着。
一碗薄粥下去,又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后的解般看村民们也顺眼了很多,收留她的是个寡妇,姓元,有个两岁毛孩子。解般原先帮忙带孩子,结果被毛孩子吵了一盏茶的功夫,狠狠一拍手中的重剑——旁边承载重剑的小木桌应声而碎。
毛孩子被吓住了,接下来半个时辰都维持着生人勿近模式,但凡解般踏入三尺范围内,必定哭得不死不休。
寡妇没有办法,只好与解般调换了任务,解般头上系着布巾,手掌大勺,奔赴厨房开始糊弄今天的晚饭。
正糊弄着,忽然外头传来薄铁摩擦的声音,脚步一致,有条不紊,绝不是此地五大三粗的村民们能走出的步调。解般握勺的手刚顿了顿,心中一紧,寡妇的木门就被哐啷敲响,伴随着的是低沉的声音:“开门,借宿!”
寡妇人家着实不易借宿,元氏刚想隔着门回绝,忽然村长带着谄媚的声音响起:“元氏,各位官爷今日刚到村里,大部分支了个篷子歇着,但官爷的头头可不能将就着,你家屋子多,让人歇上一夜,又少不了你几顿米…哎元氏,听到了吗?开门呐!”
元氏无奈,抽了门栓子,矮身福道:“各位官爷若是不嫌弃,妾身还有一间屋子空着…”
一把胡子的村长瞪眼:“一间?你不是有两间闲置着吗?”
元氏低头:“今日捡了个落难人,便分了她一间屋。”
村长刚准备教训,旁边穿戴铁甲的轻骑兵就冷冷打断:“一间房足够,大人屈居,我等只需个马厩。”
元氏低头应道:“叫官爷委屈了,我领各位官爷去。”
元氏住的是主屋,主屋后对称着的是一双小屋,解般住了左侧屋子,官爷们自然去收辍右侧的屋子,领头的轻骑还没进屋,就微微皱眉,随后双手拍击两下,道:“清理干净!”
立刻有一队轻骑齐步迈进,开窗除灰,摆放银雕的烛台,搬送三足铜炉,撒上香料后焚起青烟,然后铺设软褥与绒毯,延伸出房门五丈远。
元氏呆傻许久,才感叹了一声:“非富即贵。”
解般透过小厨房看见这一幕,心里像是被巨石压住似的,她第一眼就看出这群人绝不是富贵人家,铁甲上的血味和沙土是伪造不出的,但之所以他们又透着优雅威严,只可能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的侍从——这对于她来说,不亚于隔壁住着阎王爷。
解般心不在焉,想七想八的结果,就是饭糊了。
定昏时刻,元氏随着轻骑兵们跪迎,在厨房打杂的解般往脸上拍了灰,也在后面附和着。
半柱香后,蹬蹬步入六位重甲兵,往两侧扇形散开,长戟顿地如雷鸣。在这阵势下步入的人披着黑色滚边披风,皑雪似的衣摆处绣着金色的山纹与华虫纹,随着步伐流动如云。
刚踏入门槛,立刻有侍从躬身取下他的厚重披风,然后退至一边,接着第二个侍从上前擦拭沾泥的靴底,再退后第三人上前奉茶漱口,第四人拿公文禀报…半盏茶的功夫,有条不紊的将一位高高在上的将领变作一个闲来归家的贵公子,锦衣缓带,沉静清雅。
解般蹲着腿有点酸,觉得还是跪着比较舒服一点。
她还未曾有动作,前头阅览完公文的贵公子就扫了一眼跪迎良久的众人,启了声:“退下,晚膳送来便可。”
元氏已是紧张得一头冷汗,见贵公子以及身后六个杀气逼人的侍从走后,忙回到厨房问起解般:“晚饭可好了?”
解般用碟子盖住颜色焦黑的饭菜,然后道:“许是好了。”
常年在军中,解般从不觉得食物有何区别,因此焦饭她也吃得很好,理所当然觉得没事,要紧的事是如何远离隔壁的阎王爷。
正打理好了包袱,想着如何向元氏寡妇告别,结果屋门猛地被推开,如狼似虎的重甲兵几乎是瞬间控制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一个襕衫的人走进来,语气三分不善,开门见山道:“大胆狂徒,敢造焦饭献于大人食。既然手贱,要来何用?”说完挥手喝道,“断了她的手!”
解般心里一震,这个声音她很熟悉,想必如果抬头,这个人会更熟悉她——前世穆戍五十万大军的监军,薛儒!
冤家路窄之余,解般也没明白——这地儿离前线还隔着一座城,监军不好好待在大军中,跑来这寡妇家做什么?难道今日来的那位贵公子来头之大,要用上监军亲迎?
奶奶的,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派头?
解般低着头,木然伸出手,重甲兵刚押住她准备踩断她的手骨,一脚还没下去,薛儒忽然大喝一声:“等下!”
重甲兵没收住脚,但收了半分力道,只将解般的手压出了铁片褶子,片刻后骨头微微酸痛。然而解般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深,直到薛儒甩开袍边,拄腿半跪,扯了她的手借光看了一下,语气更深三分:“厚茧六处,肤质紧实,常年习剑且驻疆——你是什么人?”
解般心道,好尖的眼神,眼睛不生得斜尖如狐狗真是枉费。
“你是大黎探子,还是穆戍逃兵?”
解般沉默了一下,哑了声音答道:“我是…大黎的逃兵…”
薛儒明显不信,冷笑道:“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么?”
“…”
“抬头!”
“生得丑陋,不敢见人。”
薛儒名字文雅,手法却丝毫不文雅,直接扯了解般的领子拎起,昏暗油灯下正对上那一双蕴着三分冷意七分战气的眸子,仿佛一眼望进去能直面三千雪亮亮的刀光。
薛儒僵住了,一个名字就堵在他喉咙里,张了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这个名字在大前年就响彻奉烈关,作战彪悍,心性冷狠,麾下将领勇武,迄今为止折了他们穆戍近三十万好儿郎——征泽大将军的名号,在穆戍是用来唬小子的,譬如“你再胡闹,老子就把你打包送去奉烈关,让征泽大将军把你叼了去!”
薛儒一生都没想过,能如此暴力而挑衅地拎起征泽大将军的领口。
正当薛儒和解般僵持之时,屋门处走来一个身影,皑雪缎面的中衣,腰带坠着玉压袍,深紫鹤氅将飘逸的袍裾压下,仅仅在鹤氅边缘浮动,显得厚重而冷漠。
等此人走近,薛儒更是被惊吓到一样,手一软扔了解般的领子,跪道:“大人…”
贵公子垂眸,并未理会,只是将目光停在解般身上,久久不动。
解般低头,手指紧握裙下伯浊剑。
贵公子忽然俯身,一只手自绣着华虫纹的雪白袖口伸出,却停在她鬓发前,顿了片刻后,仅是小心而拘谨地将这缕鬓发绕到她耳后,似乎只要面前的人生出一丝抗拒之意,他便会立刻收手。
解般眼角瞥见他衣袍上的纹路,这样的绣纹在穆戍极其少见,只有王室才可匹配。
“你来自大黎?”
薛儒一个激灵,也不管贵公子问的是谁,立刻抢答道:“大人,此人必杀!”
贵公子沉默回看了一眼,薛儒噤了声,带着恨意和不甘看向解般,而解般此时也低声答道:“是,来自大黎。”
“大黎何处?”
“幼时都城,现今军中效命。”
“你认识休衷么?”
解般讶然,微微抬了头——休衷这个字她不常用,自从十三岁出征后,更是没怎么用过,穆戍国熟悉的是她的将军名号,至于字号,没几人会在乎。
她一抬头,就撞见贵公子深如潭的目光,他似是本能垂眸,半晌后才慢慢看向解般,同时沉静冷漠的脸上慢慢溢出一个浅淡的笑,问道:“休衷?”
解般不敢作伪,只能点头。
贵公子再度垂了眼,额发散落,盖住了黑曜石的护额,他将身子俯得更深,似乎是本能想抱解般起来,然而伸手伸到一半,像是怕唐突,侧头叫人送来一件霞披,替解般细细系了带子,扶了她起来,然后低声问:“你用过晚膳了么?”
解般今日换洗的是元氏的绢裙,脚下还挡着伯浊剑,闻言点头:“用过。”
在厨房沾了一锅炉灰,此刻搭在贵公子皑雪似的衣袖上,立刻染花了白色。然而贵公子的目光落在她被踩过的手上,眸中深深:“手可要紧?”
解般握了握拳:“无事。”
“我看看。”
解般将手伸给他,然而一想起手掌里的茧子,想来这贵公子再笨也能猜到她是个什么人物,现在无敌意不代表知道她杀了穆戍三十万人后还无敌意,于是她刚抬手,又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确是无事,公子不必看了。”
贵公子眼中暗了一下,向旁侧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侍从递上一个小木盒。他将木盒递给解般:“用作活血化瘀。”
解般接了木盒,心中疑惑更重——这人跟她有旧?
可是前世,她没叛国通敌啊!旧从何来?
解般百思不得其解。
跪在一边的薛儒很绝望,很想谏言:大人,您真的不问问这贼子来穆戍究竟想干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君心


身为一只贼子,本不应该要求太多。
但解般没有办法,自从前世死在百马蹄下,她就对马这种生物产生了严重的恐惧症,轻则筋骨痛,重则变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