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年二月开始就生病了。生病以后,他便上了山,闭门不出。”

“哦。”

“本来,武藏便对那里情有独钟,这几年屡屡在那岩洞内坐禅,还写字养性。”

长冈监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手叫来仆人,吩咐了什么,仆人便拿来一叠厚厚的文章。

“这是武藏自前些年开始在灵严洞写给藩中弟子的东西,给您看也无妨。您先看看。”

监物伸手递来那些文章。

如云斋收下,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文字是“五轮书”。

“兵法之道,号为二天一流,修炼数年,方写此书。时宽永二十年(公元1643年)十月上旬,上九州肥后的地岩户山,拜天,视观音,朝佛前,播磨武士宫本武藏守藤原之信。年六十。”

然后,写自十三岁起至二十八九,经六十余次决斗,从未失手。接着写道:

“……自那以后,不知何往而虚度光阴。然凭兵法之利,诸种才艺无有出我者。现作此书,不使佛法儒教之古语,不用兵法战记的古事,而表此一流美实之心,以天道和观世音为镜,十月十日之夜,寅时一刻疾笔而书也。”

宽永二十年(公元1643年)。据今二年之前。

说十月十日夜寅时一刻(凌晨四时),也许是山上天还未亮,寒天中满天繁星的时刻吧。——以下,分为“地”、“水”、“火”、“风”、“空”五卷,此乃武藏毕生所悟兵法之哲理。

一行又一行。

那里写的文字,无不在柳生如云斋的心灵深处引起共鸣。

他被那些文字深深地吸引,甚至感觉无力翻书了,但还是硬挺着将之读完。

“那,现在武藏先生呢?”他抬头望着监物,问道。

“好像在灵严洞养病。”

“没有人跟在他的身边吗?”

“只有一个武藏以前一直使唤的叫伊太郎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在照料他,”监物说。

“到今年三月中旬为止,本藩的几名弟子还照料着他,可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允许伊太郎以外的人接近他的身边,只是让伊太郎到山脚下来取食物、水之类的东西……对了,大约十天前,伊太郎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什么?”

“一套盔甲。而且是武士将领的盔甲。”

“嗬。”

“问了,似乎是武藏想穿着它死。”

如云斋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然后,这位刚毅的老人,突然热泪盈眶。

想要穿着武士将领的盔甲,在山上看着尘世而死的老武藏。这也许是他想在死的瞬间实现一世梦想的孩童般的欲望。如云斋深深怜惜他的这种心情,不由得泪如雨下。

“武藏在石头上座禅,但好像日渐衰弱……不仅如此,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伊太郎也眼看着越来越憔悴,听说最近脸色有些不像人的脸色了。熊本城里也谣言四起,其中甚至有人说,深夜看见了一个幽灵一样的白影窜上了岩户山……这对武藏是个伤害,实际上我们也有些困惑为难。”

“幽灵般的影子?”如云斋嘟哝道。

监物皱了皱眉头,说道:“那也许是武藏的行为过分与众不同而传出的谣言吧。无论如何,如果说柳生如云斋先生求见的话,武藏绝不会不见的。我通报一声。如云斋先生,请一定看望一下。”

“那么,现在就去。”如云斋起身。

“现在就去?……今天已经日暮了。”

“不,如果晚一天,见不了一面活着的武藏,便后悔莫及了。马上动身。岩户山,鄙人也知道。”







五月十九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朝熊本以西约八里路的金峰山走去,就如追赶落日一样。

拒绝了长冈监物介绍的向导,如云斋一个人向山上赶去,他想武藏就是那落日,正在陨落。

武藏的剑曾如日中天。庆长九年(公元1604年)与吉风一派的酣战,还有庆长十七(公元1612年)年与佐佐木小次郎的决斗就是证据。

但是正如武藏说的那样,他到二十八九以后,“不知何往而虚度光阴”。社会上说,他在名声显赫的时候,过于春风得意了。

他并没有无所作为地虚度光阴。他曾想去江户直接到幕府做官,也曾想到尾张藩做官,还差点侍奉筑前的黑田家。幕府自不必说,其他也都是大藩,应该能从中看出他的凌云壮志。虽然他有过小笠原监军这样的头衔,但恐怕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在区区十五万石的小藩安身立命。

总之,武藏都失败了。社会上议论说,那是因为他要价过高了。

后来,他以只有十七人武士粮饷隐居于细川藩,然而,最后要他的细川忠利却于次年离开了人世。最终,他也埋骨于细川。

这是受尽挫折的人生,怀才不遇的人生,命运坎坷的人生。——如果从表面上看的话。

——但是,如云斋却被受尽挫折、怀才不遇、命运坎坷的武藏吸引了。甚至正因为是这样的武藏,才深深地吸引了他。

说起来的话,这是因为这样的命运正与自己相似。自己也是辞去加藤家以后十多年浪迹天涯,而且只是屈于柳生一流这个家族名声,终于还是不甘心地做了官。他想,几乎一生漂泊的宫本武藏比自己强得多。最后他进了细川家,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了吧。

实际上刚才看到的、可以说是武藏“遗书”的文章中,有几行字深深地印在了如云斋的心中。

那是题为“独行道”的一段文字:

一、身不图享乐

二、我于事不悔

三、道不悲离别

四、心不寄私情

五、生不思欲心

……

从世俗的眼光看,武藏虚度了光阴,但在内心里如云斋只得承认他断然没有虚度光阴。

如云斋起念这次旅行,正是因为想要体会武藏的这种心境。自己出家以后仍未能斩断的妄念,他是如何解脱的呢?他希望让武藏吹个干干净净。

能如愿吗?武藏已经到这一步了。落日无与伦比地冒着庄严的火焰,正在西沉。

——一边追赶着这个落日,如云斋心里却涌起了另一团疑云。

不用说,是由比正雪那句话引起的疑云:“师傅为了让临死的宫本武藏再生,已经去熊本了。一切等你去了九州就会明白的,你在那里问我师傅吧。”

现在如云斋远行到这里,可以说是受了这句话的吸引。如云斋没有再问正雪更多的话。他对正雪这样的人感到恐怖,无法再问更多的话。

来到熊本,他又从长冈监物那里听到了咄咄怪事。

“有人看见深夜里像幽灵一样的白影窜上岩户山……”

他不明白,监物为何跟他说这些,但如云斋心中不禁感到了莫名的痛楚。

他拄着竹杖登上夕阳下孤立的群山,岩户山是它的一座山峰。

渐渐地,他看见了东方的天空中一股喷烟从阿苏袅袅升起,而向西方越过树丛,有明海的水光开始映入他的眼帘,两者都一片通红。

登到岩户山的云严寺的时候,那里跑出七八名武士。

“站住……哪里去?”

这是细川的武士,也许是武藏的弟子吧,如云斋一边想,一边答道:

“从名古屋来此看望武藏先生……武藏先生在这后面的灵严洞吧?”

“从名古屋来?”众人似乎都很惊讶,面面相觑。

“报上你的姓名。”

“柳生如云斋……自称兵库的时候,曾结识武藏先生。请如此通报。”

“柳生兵库……先生!”

大抵修炼剑法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武士们露出惊讶和尊敬的神色,端详着这位秃头的魁梧老人。

这时,从前面的云严寺的方向,像一只飞鸟一样,一个人飞奔而来。

“不行!无论何人,不得通过此处!”

原来是一位留着额发的十七八岁的少年。

“除了鄙人,这些弟子都不得往里再迈一步。您虽然是专程而来,但请回去!”

如云斋凝视着年轻人,想到这大概就是监物所说的,唯一侍候在武藏身边、名叫伊太郎的弟子了。

这个伊太郎现身这里,是有事来找其他弟子,还是来取东西的呢?

“藩的大官,也要从这里回去。请回。”伊太郎肆无忌惮地重复道。

这位少年长相俊美,但正如听说的那样,异样地憔悴,那样子似乎是两眼充血,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武藏先生还活着吧。如果是这样,无论如何望禀报一声,柳生兵库来了。”

“无论何人,今天不行!”伊太郎大声叫道,“师傅吩咐,即使我也不能留在他的身边。请回!”

“今天?”如云斋从这个年轻人的样子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他感到,现在武藏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武藏也许今天就会死,也许现在就要死,或者,也许……

如云斋往前走去。

“我说不行!”伊太郎把手放在刀柄上。如云斋声如洪钟地吼道:“让开!”

伊太郎刀身一晃,只见身体已经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地气绝。如云斋只是用做拐杖的青竹飞快地扫了一下。

“大胆!”

那里的七八个武士吵嚷起来,一瞬间,众人都拔出刀来。他们并不是忘了对手是谁,而是作为武藏的弟子当然的条件反射。

晚霞中一阵刀光剑影之后,紧接着听见一声骇人的声音,连手指都飞向了空中。砍折刀身的,只是青竹一闪,这只能用神技来形容。

然后,如云斋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里面的山路,同时对呆若木鸡的武士们说:“别过来!”

那话语似乎完全弄错了谁是保护武藏的人一样,但他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飞快地向山上跑去。

灵严洞在灵严寺里面的一块空地旁,再越过一座山便是。途中连一线阳光也没有的、一片杉树林内的小路上,一动不动地立着两个头戴草帽的灰色身影。

如云斋走近了,也纹丝不动。——继而,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来者是柳生如云斋先生么?”







身着灰色棉制的衣服,戴着灰色的手背套,打着绑腿,头戴所谓的灯芯草帽——不用说,是行脚僧。

“听到您的消息,特到此迎候。”

“你们是何人?”

如云斋虽然已经预感到了,但还是问道。

“想必正雪已经告诉过您了。”这样略带笑意的声音,似乎是老人,另一个也是灯芯草帽,年纪很轻,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

“首先,赶上了,太好了。武藏还活着。既然赶上了,看来,魔天之神也有心想让如云斋先生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

“什么情景?”

“事到如今,你就别装傻了。你独自到这里来,便是你一心想看的最好证据。”

老行脚僧低声笑着,在前面领路穿过杉树林,言语甚是无礼。如果是平常,如云斋决不会轻易放过。然而,如云斋看着那老僧背着佛龛的脊背,好像被咒语镇住了一样。

“想必正雪已经用田宫坊太郎让你看过了……我想,现在开始用宫本武藏让你再看一次。”

“武藏先生,”如云斋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和女子交媾……再生?”

“你还是知道嘛。”

“混,混蛋!”

“如云斋先生,那绝不是荒唐无稽的法术,这一点从田宫坊太郎身上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与那个年轻人不一样。武藏先生今年六十二岁了。而且……为了修炼,至今一次也未曾婚娶,这样一个清高的剑客,不,简直可以说是哲人,他……”

“身不图享乐。心不寄私情。哼!”对方又笑了。他知道那个“独行道”。

“武藏后悔自己的一生。”

“什么?”

“那个武藏,是有着超人体力的男人,一生不知道女人为何物,一心求道,求大彻大悟,争斗六十二年,生命的最后得到了什么呢?只是可怜的三百石粮饷。——不,即使我不说俸禄,他也至今仍对此感到不服。如此等等,总而言之,他剩下的不只有惨淡的空想吗?”

说完,老僧用一种就像“空”的那样的声音嘟哝道:

“我于事不悔。哈哈!”

“遗憾的是,武藏不仅没有爱情,连剑也扔掉了。”

行脚僧一边走过杉树林中的小路,一边说:

“其实,我们遇到武藏,这并不是第一次。据他的弟子伊太郎说,七年前武藏在岛原曾见到我们。——据说,他看见了我在陷落的原城外,让天草四郎等人转生了。”

“什么?让天草四郎?天草四郎的话……”

“尽管如此,武藏选择了沉默,放过了我们,因为武藏已经扔掉了剑。用武藏自己的话来说,剑法称为‘小兵法’,而指挥大军、熟谙政治称为‘大兵法’。武藏三十岁的时候,舍小兵法,而立志掌握大兵法。三十岁以后,武藏未曾用剑。至少未曾杀过人。”

“……”

“但试想,三十岁以前达六十多次的决斗中,武藏结了多少仇敌?这些仇敌在他三十岁以后又以何种方式出现在武藏面前?而对这些,武藏始终未拔一剑,这从他那刚猛的性格来看,需要何等的克制和坚韧,足可见其一斑!也就是说,武藏做出如此牺牲,立志大兵法。——无奈,武藏生不逢时!”

老僧冷笑道:“也许他想砍杀。武藏恐怕想砍杀……宫本武藏的本色正在于此。不挥剑的武藏不可能存在。世人的眼光毫厘不爽。”

那声音细微得像根线一样,但是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期间,另一个行脚僧一语不发,只听见草鞋“啪嗒啪嗒”地敲在地面上。

“那时候,如果武藏发起攻击的话,加上其他追兵,我们还胜负难料。但武藏放过了我们。善有善报,正因为他放过了我们,所以今天如俗语所说,受我们再生之恩。”

“武,武藏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至少见到我们以后,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又在今天支开了他的得意弟子伊太郎。——因为他知道今天是他的死期。”

“……”

“孤独落寞的武藏,在他的一生中唯独一次,将在最后了却心愿。——世上无人知晓,但一定要让如云斋先生亲眼目睹,所以欢迎你的来临。”

“那,”如云斋说道,“有女人吗?”

“我们带来了。”

“何处什么样的女人?”

“叫阿通的女人。”

“阿通?”

“武藏出生的播磨宫本村的姑娘,距今三十多年前,两人曾经相爱,但武藏觉得会妨碍他修炼剑法,终于断念的女子……”

“那个女子?”

“不,那个女子被抛弃以后,抑郁而死。”

“那是?”

“是她的侄女,名字也一样。她母亲给她取了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小姨的名字,听村里人说,她长得与以前的阿通一模一样。年方二十三岁,我们找到她,把她带来了。”

“正雪,”如云斋一边唤起记忆,一边说道,“这个女子只能是本人深爱的女子。武藏爱恋过这位二十三岁的姑娘吗?”

“开始他便知道是过去那个女人的侄女,但是……渐渐地迷上了她,那位姑娘和过去的女人越来越难以区别。首先,请看!”

突然,他们走出了杉树林。

刹那间,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朱红色,那比刚才的红色更加鲜艳——鲜血染透的那样的光亮。

在那里,如云斋看见了一幅比他想象的更加妖异可怕的景象。

他们正好从旁边走出来,朝西的岩户山的山腰,一个比人还高的石洞张开血盆大口。这就是灵严洞。

平时也许是一个阴暗的洞穴,这时前面的有明海上正好有一轮像血盆一样的落日正在徐徐下沉,在余晖照耀下,灵严洞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狮子张开了赤红的大口。从岩石上落下来几颗水珠,看起来仿佛流淌的鲜血。

那血盆大口中,端坐着一位武士。

 






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样,那是一位戴盔披甲的武士。那全身的铠甲宛如一位剽悍无比、举世无双的英雄,然而又好像从上到下鲜血淋漓的样子。只是头盔下的面具附近有些暗,那与其说是光线的阴影,倒好像死亡的阴影。

“……这是武藏。”

老僧小声道。

“穿着铠甲,那也是他视女人为妖魔,想要不近女色。”

这声音并不是很低,可似乎武藏听不见。倾耳聆听,那铠甲正在“唏啦唏啦”地响着。武藏像得了疟疾一样,在全身发抖。

柳生如云斋也呆立不动、全身颤抖。

洞窟前面是一块略宽的空地,周围围着奇形怪状的岩石和石制的五百罗汉。五百罗汉中有十几个横七竖八地倒在那块空地上。

其中,有一个显然不是石头罗汉。地上铺着一张席子,那里卧着一位雪白的、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双目紧闭,头朝西,双腿分开——向着武藏分开。

阴暗的头盔下,两个磷光一样的东西开始闪光。那是武藏的两只眼睛。

曾经爱过,为了修炼而抛弃的女人——不,与她一模一样的姑娘,现在那美丽的身体正在夕阳下一丝不挂地躺在眼前,武藏心中会勾起多少的思念呢?

转瞬间,那双欲火燃烧的眼睛里,似乎显然发生了动摇。现在不用细听,那铠甲的声音也在越来越激烈地响动着。

他陡然站了起来。

他的手解开带子,脱下头盔。接着,卸下了佩带在腰间的战刀,拿下脸盔,脱掉铠甲,扔掉护膝,这一切全部扔掉了。迅速穿上,又脱掉铠甲是武士的训练之一。这时,就好像一棵枯朽的巨木落下枯叶一样。

这时,一个全身赤裸的武藏站在那里。

“……武,武藏先生!”

如云斋伸出两个胳膊呻吟道,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呻吟,而且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即使发出了声音,武藏似乎也不会听见。

脱掉头盔的武藏,头发是灰色的。没有梳理的、蓬乱的头发,卷曲稀疏的连鬓胡子,翘起的眉毛,挺拔的鼻梁,深陷的、憔悴的脸颊——这无疑是以前见过的武藏的相貌,但明显地苍老了,而且呈现出一副消瘦的病容。

只是赤裸的六尺有余的肉体,骨骼粗壮,肌肉隆起,一看与壮年并无两样。

那双曾经见过的独特的、金褐色的眼睛现在正可怕地熠熠发光,被地上女人的身体吸引住了,对如云斋他们连瞥也不瞥一眼。

武藏向前挪步。

然后,柳生如云斋便亲眼看见了在如火的落日中,老武藏与女子交媾的场面。没有爱抚,那是一种苍老的狮子交媾一样可怕的、近乎庄严的景象。

——太阳暗淡了,像血盆一样的太阳沉落到了闪着神秘火光的大海中去了。

伏在微微发白的裸体上的武藏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黑,不动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驻足在一朵花上。

“忍法魔界转生,现在成了。”老僧嘟哝道。







“武藏已经进入女人身体了,四郎,侍候一下。”

另一个行脚僧向前走近,把不动的武藏的身体像移动朽木一样拉了下来,然后扶着女子站起来,将脱在一旁的衣服递给她。如云斋如噩梦初醒一样,问道:

“武藏先生……死了吗?”

“不,在女人的胎内活着。”

女子由年轻的行脚僧牵着手,走了过来。那女子竟是一位闭花羞月的佳人,似乎刚才残忍的情景是一场梦一样。

当然,这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如云斋却觉得似曾相识。——然后,他想起来,那是叫阿类的姑娘,是让田宫坊太郎再生的姑娘。本来容貌截然不同,但那种感觉有一些地方极其相似。

那半透明的、发绿的皮肤,那与美丽的容颜不相称的、凄怆的眼神,还有那好像在梦中一样的、着魔般的感觉,毫无二致。

“武藏在这个女子的胎内。”老僧重复说道。

“不,现在已经从子宫进入腹中了,”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稍微低了低头,道,“如云斋先生,就此告辞了。”

“等等!”如云斋叫道。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森宗意轩。”

“什么?”

“天草之乱中,传说在原城死了的森宗意轩,现在还活着。”

“森宗意轩?”柳生如云斋惊讶地瞪大眼睛,凝视着披着银白的头发、有着同样银白胡须的、宛如枯木一般瘦长的老僧,似乎脑子一下子麻木了。

“同样,这里是天草四郎时贞。”

灯芯草帽下,十七八岁的少年怪笑了一下。

天草四郎七年前就在岛原死了,据说当时十七岁或十八岁。可是,现在被介绍是天草四郎的这位少年依然看起来是十七八岁。——尽管如此,如云斋现在已经无暇奇怪这样的事了。

“这么说,常人也许不信,但既然您看到了田宫的事,希望您能相信。告辞。”

“等,等等!”如云斋不由得伸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如果真是天下逆贼,既然已经让我看到了这等怪事,岂能这样放过你们?”

如云斋脱口而出的,竟然与跟正雪所说的话语一样。

森宗意轩冷静从容地点了点头道:“没错。”

嘴边依然露着冷笑。

“如果杀了我,武藏就不能再出现在这个世上……如云斋先生,您还想在这块土地上再见到这位失意的大剑客吧。”

如云斋的脸色似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再过一个月,武藏可能将从眼前这位美丽姑娘的身体里破壳而出获得再生。

“你应该想让武藏再复活一次,应该想让武藏——终究是武藏,度过另一种人生。”森宗意轩说道。那声音非常镇静,充满了自信。

“这么说,我只能放过这个女人,只能放过你们……”

那银白的胡须中,干巴巴地挤出了笑声:“这么想,才叫了您来。不,本来一开始就是故意让你看到田宫的事。”

“宗意!……为什么让我看?为什么选择了我?”如云斋发出了恐怖的声音,他害怕的倒不是对手那令人震惊的忍法,而是这件事。

“我想您已经从正雪那里听说了……我想早晚您也想要转生到魔界。”

“……让我?”

“所以,有转生到魔界的力气和欲望的人,似乎有,却格外地少。我在寻找,自前几年开始就在寻找,而且以后还要寻找。您就是这种珍贵的人才之一。”

“为,为什么?”

“早晚,这件事等你转生到魔界以后再给你说。”

“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呀!”森宗意轩从深陷的眼窝深处,用猫头鹰一般的眼神看了如云斋一眼。如云斋感觉脊背流过一股寒气。

“嘿嘿,”森宗意轩马上含笑说道,“那也是早晚……你去世之前,我会来找你,跟你说。万事须等到那个时候。”

说完,老僧催着年轻的灯芯草帽和女子上路了。

此时,大海尽头的余晖也已经完全消失,他们“像幽灵一样的白影”顺着苍茫的山峰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