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哪里呢?

如云斋连想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恐怕没人相信,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人物,自称不应该还活着的七年前天草之乱的主谋天草四郎和森宗意轩,如云斋却不叫人,不追赶,连他自己都像化成死人一样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而且,柳生如云斋很快下了岩户山,离开熊本,始终没有将这件怪事泄露给别人。

——正保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十九日,宫本武藏逝世。世上有人传说,他在岩户山的洞中,穿着铠甲,结跏趺坐而死;也有人传说,他还活着的时候,弟子背着他一直到熊本的家中而死。



正保三年(公元1646年)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

位于名古屋广井乡的柳生家的别墅,又来了一位奇怪的不速之客。说“又”,是因为出来通报的侍卫的脑海里,掠过了正好一年前来访的幽灵一样的田宫坊太郎的事,虽然古里古怪的客人敲这座公馆的门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这些人一般都是武士。

“如云斋先生在家吗?”

“您有何事?”

“希望先生亲手赐教。”

“啊,既是如此,请投师名古屋三之丸公馆的茂左卫门先生。”

“那,我有所耳闻,但一定要与如云斋先生切磋。”

这样的问答,像往常一样。虽说隐居了,但如云斋剑法远近闻名。

“如云斋先生去年就去了京都,并不在家。”

“嗬,到京都何处?”

“在洛西妙心寺中结了草庐,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侍卫一边这样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

来这里的人多半是打扮古怪的武士,很少有僧人。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行脚僧,而且立着枪,身边还带着一位美丽的女子。

年龄大概已经五十出头了吧,身高看上去只有五尺左右,但身体异常肥胖,恰似棋盘一样结实。那巨大的头顶不是剃得光溜溜的,而是光秃秃的,目光炯炯有神。那双清澈而极其精悍的眼睛,与晒黑的光头极不相称,显得异常年轻。总之,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目光。

“……这位和尚,您使枪吗?”

“这样的话……”行脚僧说到这里,沉思了片刻,似乎听说如云斋不在,有些失望。

“……没办法,日后再来拜访。”行脚僧点了点头,回头招呼身后的女人道:“佐奈,走吧。”

“啊,为了慎重起见,我想问您一下。请问尊姓大名?”

弄枪的行脚僧——侍卫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

“愚僧,宝藏院胤舜是也。”

简短地回答完后,像金刚力士一样的老僧整了整竹笠,扛着长枪,急忙往大门走去。女人追在他的后面。

通报的侍卫比田宫坊太郎来的时候还要吃惊。

那是啊。宝藏院这个名字,入兵法道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奈良的宝藏院是兴福寺四十余坊之一,担任着春日明神的神社事务。战国时代一个叫胤荣的人当其院主,虽然为僧却好刀枪之术,与柳生石舟斋等人师从上泉伊势守学剑,不久独创枪法,使宝藏院流名震江湖。这个胤荣是第一代。

自那以后,这个宝藏院就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此的僧人中,如果是佛道,则由擅长枪法的人当住持,由此第二代接任,他就是刚才自称胤舜的人。

曾经传言:“那枪法出神入化。”

但听说这位胤舜也已经在十几年前,离开了院主的位子,宝藏院已经让给了第三代胤清。不过,据说这位胤清不像前代那般功夫高深。——这位高手胤舜飘然而来,想找尾张柳生如云斋是何缘故?

细想起来,以前一直没有来过倒令人奇怪。

通报的侍卫狼狈地想,对于这样的人物,刚才不应该三言两语地就打发走,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刚才对胤舜说的话,正是事实。去年夏天,从九州回来过的柳生如云斋,称他要到以前的故交妙心寺的灵峰禅师那里去参禅,又去了京都。

 






离开柳生的别墅后,宝藏院胤舜却向着去京都相反的方向,向东走去,似乎放弃了去见如云斋。

像棋盘一样的行脚僧,扛着一把长枪慢悠悠地赶路,即使他的枪插在枪鞘里,也会引人注意。那种对比实为罕见,而能够与之媲美的则是一起行走的异样美丽的女子。说其美丽,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肉感。

芳龄二十七八的样子,一看便知是武林女子,一身粗糙的打扮更加衬托出她那肉感的美貌。圆润雪白的皮肤,艳丽闪亮的朱唇……而且这女子像白痴一样面无表情。

这位美丽的女子沿街吸引了许多不正经的男子前来观看。每次行脚僧都从竹笠中射出锐利的眼光。仅仅这样,一般的人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二月中旬,用现在的年历来说,便是三月中旬。此时的东海道梅花已经凋谢,南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从名古屋往冈崎,再从浜松往天龙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宝藏院胤舜发觉有三个头戴灯芯草帽的人,与自己一前一后由西向东行。

三人是两男一女。这三个人中一位较高的男子用白色的头巾裹着灯芯草帽的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看不清脸,但似乎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另外一对男女看起来很年轻,男子才十七八岁,是一位闭月羞花的美少年。女子二十多岁,也是一位体态丰满的美丽姑娘。

这一对年轻人,长相文雅,举止却很大胆。

他们坐在路旁,肆无忌惮地搂抱在一起,相互亲吻。虽说是肆无忌惮,其实当时走过他们面前的只有胤舜两个人,尽管如此,他们也是旁若无人。另一位似乎年长的、头戴灯芯草帽的人一直坐在一旁。不过他垂着头抱着胳膊,或者朝向对面,拿下头巾,叼起一根烟管。

本来胤舜应该已经超过他们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忽然绕到了前面,做出这种搂抱的样子。不仅是相互亲嘴,明显看见那位少年将手从姑娘的衣袖里伸了进去,有时还横坐着抱在膝上,摇晃着姑娘的身体。

“这些家伙是做给我看的。”胤舜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呢?因为我这个行脚僧带着女人,所以嘲笑我吗?”

但是,那些人也是行脚僧,应该是朝拜各国神佛的行者。多么奇怪的、耍弄人的家伙!

这么想着,胤舜佯作不知地走了过去。在这次旅行中,他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与这个大同小异的恶作剧,而且这次旅行前面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然而,尽管如此,胤舜他们住旅店的时候,三个夜晚就有一个,那灯芯草帽一伙也故意住在隔壁,而且只隔着一层隔扇,弄出露骨的爱抚的声音。他一直对之默默不语。那种露骨的、野兽般的喘息声,简直让人不相信是那个少年和姑娘发出的。

听着这些声音的时候,五十六岁的枪法高手宝藏院胤舜安然不动地坐禅,脸色却像淤血一样。

他的眼前,叫佐奈的同伴已经躺在了被窝里。也许是对胤舜毫无顾忌,那衣衫不整的样子,几乎是半裸着。那种情景就仿佛一堆黏糊糊地沉淀着的白色液体。

看着她,胤舜纹丝不动。

本来宝藏院的僧人都是不吃荤、不结婚的清僧。胤舜也是如此,到现在五十六岁,这个枪法高僧仍保持着童贞。

宝藏院胤舜想,这三个纠缠自己的人“好生奇怪”,但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他所过的生活也一样奇怪呢?

胤舜想,这是修行。

五十六岁的今天,他仍然每七天射一次精。但并非是做梦遗精,而是清醒地睁着眼睛,而且猛烈地喷射。不过,那是朝着空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已经七八年了吧,当他苦练枪法,深知天下之大、人上有人而苦闷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养精蓄锐达到极限时,会发挥出一种异常的能力。这种时候,持枪而立的话,连树上停留的小鸟都只要一瞄便不能动弹;而戳到水里,枪痕会停留十几秒之久。

于是他雇用了一个女人。叫佐奈的这个女人,如果他不受清僧那些清规戒律的限制,是最能让他的肉欲发生动摇的女人。

事实上他的肉欲已经动摇了。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雇用她。而他对佐奈,未曾有一次破戒,那倒不只是因为受到寺法清规戒律的束缚,而是他自己内心里相信这是修行。胤舜的生活,归根结底要切断女色。他感觉,如果破了这个戒律,自己的全部枪法将毁于一旦。为了枪的女人。女人是发挥枪法精髓的催化剂。他故意让女人摆出衣衫不整、风情万种的姿态,而这位老金刚童子相隔三尺,盘腿打坐,然后堂而皇之地朝空射精。

女人就这样被驯养着。不只是用钱雇用,佐奈这个女人,在这个高僧的监视下,始终无法逃脱。

但是一直继续这种奇怪的生活,女人会怎样呢?

最初她还是一个聪明快活的女子,但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白痴一样的女人。说是女人,不如说她变成了一堆雪白、柔软、芳香的物体。而胤舜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残酷。他的眼中只有枪。

而这天竟有人用脚踢了这把枪。

 







那是正要离开远江最后的歇脚之处——金谷旅店,胤舜和佐奈正在穿草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一个早春的清晨。

突然,后面“吧嗒吧嗒”地跑来一个女人,不知道她为何慌张,踢倒了立在旁边的胤舜的枪。说时迟,那时快,追赶而来的男子像飞鸟一样,跳进房间,竟又抬脚接住了倒下去的枪,顶了一下。那枪慢悠悠地撞了回去,轻轻地倚靠在原来的位置。

看着站起来的胤舜,男子不以为然地一笑。正是那位头戴灯芯草帽的美少年。女子不用说,就是那位姑娘。当然,现在二人没有戴灯芯草帽,身上几乎一丝不挂。

“你还没有干完今天早上的事啊……事到如今,你还嫌弃什么嘛!”少年用落落大方的口气说。

说完,两手搂着姑娘的纤腰,欲撤回去。对胤舜,只是一笑而已。

“站住!”胤舜提枪叫道,脸色由黑变紫。

听见声音,少年和姑娘回头看见朝向自己的枪。枪明明装在枪鞘里,他们却宛如被蛇缠住的小鸟一样,动弹不得。

“且慢。”枪与二人之间,闪出一个大的影子。这个人已经做好出行准备,甚至戴好了灯芯草帽,但草帽下的脸依然用白布包裹着。

“恕罪!这位姑娘其实是个哑巴,连道歉也不会,务必请您原谅!”

“什么?哑巴?”

既然是哑巴,还每天晚上大放娇声,他想。但转念再一想,这位姑娘一路上确实没有说什么话。

“姑娘姑且不论,那儿的毛孩子踢了我的枪,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说,也是哑巴不成?”

“他倒能说话,只是他生性懒惰。”

白头巾替他答道。这也是好像不善言辞的、厚着脸皮的声音。他用那一本正经的声音,耍弄着胤舜。

“你是何人?拿掉那白东西说话。”

“拿掉这个,会得麻风病。”

“说什么?”

他突然看到了头巾间的眼睛,从中看出刚才的话明显是一派谎言。麻风病就是癞病。那双深沉的眼睛在笑,反而,胤舜的眼睛动弹不得了。

本来这个男子始终不露面容就很奇怪,但胤舜的心里产生疑惑是他记得确实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他不知道这是谁。

虽然不知道,但这才想明白,一直以为这些家伙只是把他当做带女人的奇僧而嘲弄他,可现在他们明知他是谁,而胆敢来侮辱戏弄!

宝藏院胤舜收回了枪。但是,用呻吟一般的声音喝道:“过来!”

那声音低低的,但充满了杀气。

“四郎,准备一下。”灯芯草帽说。美少年仍然悠闲地问:

“准备什么?”

“准备格斗。”

这时候,愕然的倒是胤舜。——这些家伙知道我是天下闻名的宝藏院的掌门,还要格斗,而且让还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跟我格斗!他的心中不由得由激怒变成了好奇。这些家伙到底是何人?好的,让我揭开这家伙的头巾!

宝藏院默默地、精神抖擞地先走出了旅店。两个年轻人消失到里面准备行装了,另一个行脚僧坐在门槛上,开始穿草鞋,看来并没有逃跑的样子。

迎面吹来一阵拂晓的风,胤舜在沉思着刚才的疑惑。我确实见过那个行脚僧,不是这五六年的事,要更早些,或许是十多年以前的事。而且,见过一次或两次,但那双眼睛他决不会忘记。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他的声音也毫无记忆。

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袭上他的心头,他让自己充满杀气,打断心头的疑惑。无论如何,这个谜由我来解开。

“让你久等了。”三个人走了出来。

那态度好像现在一起出游一样。两个年轻人似乎完全把刚才的胡搅蛮缠忘到了九霄云外,正愉快地眺望着东边的天空中正在出现的朝霞。

东面的地上也看得见晃动着的漫漫水光,那是水声潺潺的大井川。

“在哪里?”年长的行脚僧问。

“那里的河滩可以吧?”

说着,胤舜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我处置了那个小子以后,你来决斗吗?”

“能处置吗?”

“谁?”

“那个小子。”

终于胤舜大喝道:“你知道我是谁而来挑衅的吧?怎么?”

回答带着笑声:“知道。宝藏院胤舜先生。”

 






二月中旬,大井川的源头赤石山脉的雪还没有融化。这条著名的大河的水犹如汪洋一样汹涌不息地流动着,河滩也非常宽阔,白色的沙石上满地的枯草随风飘动。

愤怒、惊讶、疑惑、不快——那样的胤舜也因为这些感情而心潮澎湃,他感到义愤填膺,一言不发地一个人像奔跑一样走过那片河滩的枯草。

他选了一处远离起早的旅客和背人渡河的人的地方,停了下来,猛然回过头来,把枪戳在地上。

“这里行了吧……话说在前头。我也是僧侣之身,无故不好杀生,只是想惩戒一下,但也可能会伤及性命。为祈冥福,先请问你的姓名。”

“鄙人荒木又右卫门。”蒙面的行脚僧若无其事地答道。

胤舜听了目瞪口呆,紧紧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心中像闪电一样摇摆不定。

荒木又右卫门,如果是他,确实在江户的柳生武馆见到过。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胤舜在那里与柳生但马守比武。当时,但马守只让一个弟子观看比武的情况。那个弟子始终一言不发,但端坐在武馆一角看着比武经过的目光,足以给他一个非同寻常的剑客的印象。

那以后又过了几年,胤舜听说,当时但马守的高徒荒木又右卫门在伊贺上野之中,讨敌大胜,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又右卫门现在站在他的眼前,头巾之间露出的眼睛确实是那个又右卫门的眼睛。难怪他刚才就觉得在哪里见过。

实际上,那双灯芯草帽下面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

“胤舜先生,久违了。”

但胤舜大叫道:“混蛋!”他不能不大声叫喊。

“荒木?听说,荒木又右卫门在鸟取死了。别说蠢话了!”

“荒木在此。”又右卫门说道。

“与法师比武的是我的弟子。姓名不值得一提。如果与天下闻名的宝藏院胤舜先生比武被打死的话,死而无憾……不过,比武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无论怎么说,法师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如果不让这位年轻人稍作准备的话,终究也敌不过你。”

“荒木——且把你当做荒木——为何你自己不与我比武?”

“不,只要让他作了准备,这个年轻人足以对付。”

“什么准备?”

“要让这个弟子和这个女子,在此交媾。”

“什,什,什么?”宝藏院胤舜张口结舌。

“这就是准备。只要你允许的话,大概就必胜无疑了。”

头巾中的那双眼睛,好像瞧不起人似的笑着。

胤舜的脸色忽而苍白,忽而红得发黑。他咬牙切齿了片刻之后,马上叫道:“好,悉听尊便!不过,我不会手下留情。又右卫门,我还有事问你,过后再说。”

“法师答应,不胜感谢!”又右卫门一边施礼,一边说道。

“四郎,答应了……你也准备吧。”对女子也招手叫道。

女子慢吞吞地走向年轻的行脚僧。称为四郎的行脚僧,看了一眼胤舜,不以为然地一笑。二人相对,拿掉草帽,脱掉衣裳……

赤红的朝霞正染红了河滩。背对水光,沐浴着朝霞的二人赤裸裸地挺立着,就像一对美丽妖艳的剪影,超脱尘世。

两个剪影越来越靠近,纠缠在一起,缓慢地倒在了草中。

胤舜开始还用假眼一样的眼神盯着这一切,这时也难堪地转过头去。

跟他正经比武显得自己孩子气,正由于这种自负,他意外地答应了对方的条件。但一旦这个条件付诸行动,这种轻视人的“准备”,不由得让他怒不可遏……背后,在荡漾的水声中,传来了风骚的喘息声,宛如一条甘美的小溪。

胤舜用愤怒的眼光瞪着另一方,那里佐奈正呆呆地站立着。她正朝向他,似乎看着胤舜,其实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中发生的事情……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突然,胤舜恍然大悟。这是嘲弄。不,在决斗前交媾必然是明显的嘲弄。但不仅如此,这些家伙知道我以禁欲作为领悟枪法奥妙的秘诀,所以故意来嘲弄我!

“哼!”他怒气冲冲,全身颤抖。

他的脑海一角掠过一个想法,我的禁欲周期即将结束,今天或者今天夜里就应该喷出来了。现在自己的能力正在接近极限,如果此时比武的话,天下无人能敌。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的小溪停止了,而且听见穿衣服的声音。

胤舜咬牙切齿地说道:“准备好了吗?”

“好了。”荒木的声音。

胤舜转过身来。隔着三间房子的距离,站着那位年轻的行脚僧。曲肘伸拳,但没有拿任何武器,腰里的戒刀都没有拔出来。令人吃惊的是,连草帽都还戴着。他看着胤舜,得意地一笑。

“这就行了吗?”

“行。”少年说道。

胤舜勃然大怒。枪的皮鞘飞上了早晨红色的天空,二尺的枪尖“嗖”地斜落下来,七尺的枪杆摆好了架势。

“……嗬!”惊叫的是荒木。

连站在旁边的又右卫门看到朝向四郎的枪尖的闪光,都感到了心惊肉跳,好似射中了自己的心脏。身材矮胖的行脚僧,腰横九尺长枪而立。——看上去这就是人枪合一,当世最可怕的武器。

从枪鞘飞出的一刹那,宝藏院胤舜就把一切愤怒和不快抛到了空中。他只是成了枪的化身,进入了万念皆空的境界。

枪尖到处,一般的武士应该已经气绝身亡了,但却有一个东西慢慢地在动。

那是四郎的两个拳头,它们像春日里的水车一样慢慢地转着。胤舜吃惊的眼睛里,看见什么东西从那拳头向自己飞来。

他这才看见,那是眼睛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细圈。直径三寸左右的无数套圈,与手的缓慢的动作相比,以正如烈风吹过一般的可怕速度飞扑而来。

“啊!”那些套圈三四个套在了枪尖上,眼看着滑到了面前,胤舜本能地感到了危机,没有刺向对手,而把枪尖一抬指向了空中。

奇怪的是,后面仍旧随风飞来的套圈,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样,追着枪尖,套到枪尖上。

“忍法发切丸!”

四郎大叫一声,胤舜的枪杆被砍成几段,散落在地上。然后,胤舜的手中剩下了只有三尺的棍子。

他把棍子扔向四郎,与此同时四郎像一只灰色魔鸟一样扑了上来。

“咔嚓!”

空中那三尺枪杆又分成了两截,这是四郎瞬间亮出白刃砍断的。

飞扑而下的四郎脚下,像棋盘一样的身体一弯,宝藏辽胤舜落荒而逃,这是胤舜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不堪。

他的前面,四郎又飞奔而来。

“到此为止。”荒木又右卫门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

胤舜从草中抬起苍白的脸,呻吟道:

“杀吧!”

“胜败不至于死,胤舜先生。这是玩笑。”

这句话更是奇耻大辱,令胤舜无言以对。

“不必生气。话虽如此,宝藏院胤舜先生败在这样一个小毛孩子手里,岂能甘心情愿?”

又右卫门扫了一眼四郎,说道:“胤舜先生,刚才与你比武的年轻人其实并非这个世上的人。”

“什么?”

四郎得意地一笑,将戒刀收入刀鞘。

“这么说,也不是指什么幽灵、妖怪之类,而是指死了以后,又复活的人。这么说,还不准确。”

听到这种奇谈怪论,胤舜忘了自己的冲动,抬头望着对方。

荒木又右卫门说完,摘下灯芯草帽,脱掉白色的头巾,露出了那张干笑的脸。

 






果然是又右卫门。虽然比十几年前在江户柳生武馆看见的时候显得略微苍老,但仍是当年刚毅威武的相貌,只是与那时相比有一种说不清的妖气。那双冷笑的眼睛也嘲讽里带着几分凄惨。

“这个少年已经死过一次。死的时候,他想重新转生到这个世上,过另一种生活。凝聚着这种意志力,他与一个女人交媾,然后女人怀孕,生下来这个少年。而且,生下来并不是婴儿,而是撑破女人的身体,以死之前的样子出来的。”

“……”

他的声音好像阴阴冥府中传来的嘟哝的声音。

“您也许听说过,鄙人上野讨敌也只是助了内弟一臂之力。当年大名与旗本的多年争斗就是以那种形式爆发的。一位叫河合又五郎的人,杀死了备前冈山池田侯的家臣渡边源大夫,为逃避追兵,投入江户旗本门下求救。旗本一派觉得奇货可居,拒绝了池田一家交出又五郎的要求。池田一家进退两难,大名袒护池田一家,两个阵营围绕着又五郎陷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又右卫门开始说道。

“如果说河合又五郎是旗本八万骑对三百诸侯泄愤的一个合适的道具的话,那么与渡边源大夫之兄数马一起追杀他的鄙人,也许应该说是大名一派的勇士。我们在伊贺健屋之■的街头成功地截住了那个又五郎。……这样大名便有了面子。”

他说起一代的壮举,淡淡地,那声音里甚至带着像风一样的阴暗的底蕴。

“大名想就此结束这场争斗,考虑到如果以后过于重用又右卫门,会再次挑起与旗本一派的争斗,所以将又右卫门送到了偏远的鸟取,不许我再出面。这样,这种做法表面看来似乎是防止旗本一派的复仇,但却近似于发配囚禁……又右卫门在讨敌之后,不过三年便病死了,其实是因为受到这种意外的待遇郁闷而死。”完全像讲述别人的命运一样,他说道。但那冷漠的语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刻的感受。

胤舜专注地倾听着他的话,被他的样子深深吸引住了。难以相信,对方的声音和姿态里,有一种超越是非、不能不信的奇怪力量。

“死的时候,鄙人与一个女人交媾了。大约半年后……又在九州岛原回到这个世上,在这里仍这样活着。”又右卫门又露出了笑意。

“这位年轻的行脚僧也是如此……他并不会因为宝藏院胤舜先生败在他手下,觉得有什么稀奇。”又右卫门盯着对方,说道,“胤舜先生,你已经看到了,我们一直追赶你,挑逗你,自有很多原因,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