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贺忍法帖 作者:山田风太郎
德川家的秘密
一
天守阁高七层,叠如舞扇。以此为幕,两名男子正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阳光忽而明艳,忽而阴霾,二人的身影也随之或清晰或朦胧,如同要逝散的烟雾。纵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却都像被蒙上了轻纱,仿佛注视的对象随时都会突然消失。
却没有一束眼光片刻离开。两名男子仅五米之隔,凌厉的杀气牢牢烙印于每个人的视觉中枢。虽然如此,两人的手中却都未持任何武器,仅仅赤手空拳。如果不是两人刚才在院中使用的“忍术”让众人大惊失色,或许杀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
其中一人名叫风待将监。
此人年龄约在四十上下。额头隆起,脸颊凹陷,红色的小眼珠闪闪放光,相貌丑陋得可怖。背部如同患了佝偻一般,形成鼓胀的圆球,手脚异长,呈灰色,前端异样地张开。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和手指,每根都极像一只大爬虫。
就在刚才,此人曾和五名武士一较身手。
将监虽然手携长刀,姿势却像田野里吓唬鸟兽的稻草人,看不出什么过人的武艺,而那五武士却都是柳生流的一等高手,本来想借人数优势速战速决,但当他们看到风待将监的架势,都已目瞪口呆。
“啊!”突然,武士中的两人踉跄闪开,同时用单手捂住双眼。将监已经无声地展开了攻击。余下的三人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也都只好慌忙迎战。双方拔剑即说明战斗早已开始,而自己居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出的手,三人一边为己方的不觉而愕然,一边挥刀向将监攻去。
将监向天守阁的石垣疾奔,借此避开三把如旋风般杀至的长刀,爬上石恒,令人吃惊的是将监居然没有背向敌人。换言之,其四肢反向吸附在石垣之上,而且还不能说是四肢,因为他的右手依然拿着长刀,所以仅是左手和双脚附着石垣,那姿态仿如一只在巨石壁上移走的蜘蛛,待爬到离地面二米之后,将监俯视着三名武士,突然笑了。
然而笑的仅仅是将监的嘴。刹时,从将监的嘴部飞出一物,三名武士同时用手捂住双眼,慌忙向后退去,先前的两名武士依旧以手覆面,还在挣扎之中,风待将监背向石垣悄无声息地降到地面。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与此同时,伊贺名曰夜叉丸的年轻人也刚同另外五名武士交过手。
说是年轻人,不如说美少年更合适些。尽管夜叉丸穿着出自山野的粗布衣衫,可樱花般的脸颊,熠熠升辉的黑瞳,都堪称青春之美的凝聚。
面对五名武士,夜叉丸并未使用佩在腰间的弯刀,而是手持一根纤细异常的黑色绳索。似乎受力便会断裂,但它即使触碰刀刃也如同钢丝般坚韧。正是这根绳索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威力。日光下展露它令人眩目的反光,阴霾罩目,它又可完全消失不见。
忽然间,一把利刃被这可怖的黑绳卷住,高弹到空中。接着黑绳发出一声锐响,直逼众人耳膜,两名武士各自捂住大腿和腰应声跌落。黑绳经夜叉丸双手的牵引,分成两根再次攻出,余下的两名武士不仅没能接近夜叉丸,还在三米之外就被勒住脖颈失去了知觉,如同被绳索套住的困兽。
随后才知,那黑绳经独门绝技由女人黑发织成,并涂有秘制的兽油,只稍接触皮肤,便会发出铁鞭般的打击力。被击中在腿的那名武士,其伤口就像被利刃切过一样绽开。而且黑绳的攻击范围可达十几米远,能够像生物一样回旋、翻转、切割、曲卷、斩杀,威力惊人。再加上黑绳与刀枪等武器不同,对手几乎无法通过夜叉丸的位置、姿势来判断他的动向,因此不要说攻击他,即便防御也相当困难。
现在,这两位各自击败了五名武士的奇异忍者,一声不发地对峙着,就像魔魅一般。
天守阁上空初夏的薄云渐渐散去。白去溶化于蓝天其实只在弹指间,不知何故却让人感觉如永劫般漫长,仿佛经过了无限岁月。。。。。。
风待将监的嘴突然笑了。迅雷不及掩耳间,夜叉丸手中的黑绳发出凌厉的锐响,如旋风般向将监斩去。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幻觉——一只巨大的灰色蜘蛛伏向地面。接下去的瞬间,人们才明白将监已经巧妙地避开了黑绳的攻击,他保持着爬行的姿态,从看似微笑的口中吐出一块淡蓝色的粘块,“嗖”的一声飞向夜叉丸的头部。
淡蓝色的粘块飞到夜叉丸面前的空中,突然消失了。夜叉丸的身前,张开了一张圆形的纱网,将监察觉到这是夜叉丸用另一只手旋转黑绳而成,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慌张的神色。
将监的四肢依旧紧贴地面,“噌噌噌”地向后方逃去,酷似一只甲虫。他以头朝下的姿势,瞬间攀上了天守阁扇形斜面的石垣,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惊叹。
将监赶在夜叉丸的夺命黑绳近身之前,跃到第一层白壁上,倾刻间已消失在唐破风(译注:破风是日本式建筑屋檐处合掌形的装饰板。唐破风是中央部呈弓形隆起、左右两端部反转而上的曲线形的破风,是日本桃山时代的建筑特色之一。)的阴影里,并“嗖”地向下吐出一块粘液。但夜叉丸的身影早已不在那里,他用黑绳的另一端勾住屋檐,身体悬吊在半空中。
天守阁青铜的屋脊上,当将监切断黑绳的攻击时,夜叉丸已将另一条投了出去。晃动的蓑虫投下死亡之绳,跑动的蜘蛛吐出魔魅痰液。初夏的薄云令人目眩,这场天空中的决斗,明显已不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战斗,而是妖异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场妖魔间的搏斗。
众人如同梦魇般注视着这场搏斗,这时老城主举手环顾左右,说:
“好了,到此为止吧!半藏,告诉他们,这场胜负留到以后再说。”
天守阁上的战斗已经移到了第三层。很明显,这样下去不止单方必有一死,双方都将失去性命。然而老城主说的下一句话却是意味深长。
“不能让这场搏斗变成别人眼中的好戏。别忘了,骏府城内到处是大阪方面的间谍。”
老城主就是德川家康。
二
庆长十九年四月末,骏府城。观看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搏斗的人,不只是大御所德川家康。(译注:德川家康在1603年创立幕府后,为了确任将军的世袭制,便在1605年将位置传给秀忠,自称“大御所”并移居骏府城,与江户的秀忠成为两个政治体系。1616年,德川家康过世,德川秀忠才正式掌握将军的大权。
除了将军德川有忠,还有御台所江与(译注:日本古时对大臣、大将和将军等人妻子的敬称。),两人所生育的竹千代、国千代兄弟俩, 以及本多、土井、洒井、井伊等重臣和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柳生宗矩等人。联想到德川一族及所有幕府的首脑都聚集在这里了。联想到德川家康于这一年的十月发起的“大阪冬之役”,[译注: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时的日本处于战国末期,家康已经在骏府隐居了九年,儿子秀忠则以第二代将军的身份正式君临幕府。由于前一年家康已在二条城接见丰臣秀赖,国内局势看似维持和平稳定,然而从庆长十九年起,德川家康终于对始终不肯臣服的丰臣家不耐烦了,挑起了目的在于消灭丰臣家的战争,即这一年的“大阪冬之役”和次年的“夏之役”。之后丰臣氏灭亡,德川氏正式统一了日本。]刚才家康所说的“大阪方面的间谍”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在这些齐聚一堂的大人物中间,还有两名异类。与其说是异类,不如说更像天外飞来的陨石,因为这两人不论夹在哪群人的中间,都会给人留下陨石般阴冷的印象。
他们是坐在家康稍前方约隔五米的两位老者。二人皆是满头华发,老年男子的皮肤如同皮革般黝黑发亮,老年女子的皮肤则冷冷的没有血色。虽然如此,两人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精气,不亚于率领千军万马的骁将。
刚才还互相对峙的两个男子,现在却如风一般跑近,风待将监朝向男性老者,夜叉丸则朝着女性老者。分别拜在两位老者的跟前。
两位老者无声地点头示意,令人生畏的眼神却一直盯着对方的忍者。男性老者朝着夜叉丸,女性老者则朝向风待将监。
“辛苦了。”
家康的话出乎意外,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身边:
“又右卫门,怎么样啊?”
“不胜惶恐。”柳生宗矩低头答道。
宗矩被任命为但马守是日后的事情,而德川家剑术宗师的地位则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
“虽然臣下以为对忍术已有了解,却未料到竟有如此凌厉之势。比起刚才弟子们的丑态来,”宗矩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臣下竟然不知与柳生庄园相邻的伊贺和甲贺藏有这样的忍者,实在深感羞愧!”
家康不仅没有责备宗矩,反而点头表示同意:“半藏,你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陪侍末席的服部半藏虽然双手扶地,年轻的脸上却充满了会心的微笑。
“半藏。给甲贺弹正、伊贺阿幻,还有那两位忍者赐酒。”
接着,家康的目光从迅速走向两位老者的半藏身上移开,环视左右。
他的一边是长孙竹千代、乳母阿福、师傅青山伯耆守以及土井大炊头、酒井备后守、本多佐渡守和南光坊天海等人。
另一边是将军秀忠、御台所江与、次孙国千代、师傅朝仓筑后守、本多上野介、井伊扫部头和金地院崇传等人。
家康深沉的目光,不禁让众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因为从大御所家康的口中,即将发布一道令人吃惊的命令,那是关系到德川家的继承者的命令。
换言之,这将决定德川家第三代将军的继承人究竟是竹千代,还是国千代。
家康已经七十三岁。
他正在筹划给大阪发起最后的一击。丰臣秀赖听从家康的劝告,为了供奉丰臣秀吉而在京都东山修建了大佛殿,四月中旬就要开始铸造巨钟。为了建造这大佛殿,大阪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钱财,本身就是家康的远谋。而家康和在座诸位家臣早于暗中决议,一旦巨钟铸成,就以钟上铭刻的文字为借口向丰臣开战。众所周知,家康后来指责丰臣家借“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对自己下咒,这个借口近似无理,但对于家康而言,只要能够找到和丰臣家决裂的口实,他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借口。此事令家康暴露了一生忠厚的伪装,给世人留下了“老狐狸”的绰号。家康毕竟七十三岁了,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衰弱,所以他对丰臣家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
一旦开战,家康肯定会赢。到底多久才能攻陷敌人的城池,是一年还是两年,这就不是计划所能控制的了。到底自己能不能活到大阪城最后的战火熄灭,心里也没有保证。
家康在自己生命的余晖中,突然发现大阪变成了一座高耸的黑影。在那余晖的彼方,他还看到一个更大的阴影,仿如一个梦魇。
那便是家康死后德川家族的去向。到底让谁做秀忠的继承人,是长孙竹千代,还是次孙国千代?
家康难以按照长子继承制选择长孙有他的理由。看到这对十一岁和九岁的年幼兄弟,他自己也不得不犯难。虽然两人都是自己的爱孙,但是长孙竹千代却患有口吃,不仅说话不些结巴,头脑也略显愚笨。相比之下次孙国千代则可爱得多,聪明伶俐。到底是选愚笨的长孙,还是聪明的次孙?
为此烦恼不已的家康,不禁想起了自己儿子们的往事。三十五年前,家康曾经失去了长子信康。当时织田信长怀疑信康勾结武田,为了德川家的存续,家康不得不含泪杀死信康。而家康派去向信康传达切腹命令的,正是伊贺组的首领服部半藏。
后来家康经常为信康之死而自责。关原之役时,家康就曾感叹:“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行了,要是那孩子还在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这里家康指的就是信康。可见信康对于家康而言,是怎样一个值得依靠的虎子。如果信康没死,也不会有后来的继承人之争。
家康另有次子结城秀康,三子秀忠。出于各种考虑,家康选择了笃实的秀忠作自己的继承人,秀康因此极为不满,经常闹事,由于了解秀康勇武的性格,家康和秀忠也很难处理。
正因如此,家康从心底知道继承之事的难度。也不仅是德川家,织田信长花费半生精力才平息其弟信行的叛乱,也是家康亲眼所见。承继之事是所有大家族,在所有的年代,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知道是难题,反而更费心思。家康心里也清楚,比起长孙竹千代,秀忠和御台所一直对次孙国千代偏爱有加,家康自己也是默许的。而家康更知道,现在德川家的内部已经分成了竹千代和国千代两派,双方在嫉妒和反感的驱使下明争暗斗。
秀忠暂且不说,御台所江与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都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双方自然互相排斥。江与的母亲是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阿福则是逼死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手下第一重臣齐藤内藏助的女儿,仇恨的渊源也很深。阿福后来成为了春日局。[译注:“局”是对侍奉于将军家的地位尊贵的女性的敬称。春日局是对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的尊称。]而且,其他的侍妾、师傅和重臣们也都分成了两派。竹千代方面有天海、土井、酒井。国千代方面有崇传、井伊。阴险冷静的本多佐渡和上野介甚至分成了父子两派各为其政,勾心斗角。
是年冬,有人发现阿福喝的茶被事先下了毒。与此同时,国千代也在夜里遭人暗算,好不容易才脱险。
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或许攻陷大阪城的同时,德川家也会土崩瓦解。
到底如何是好?就连“老狐狸”家康也感到焦躁和苦恼。严格按照长子继承制来办?万一长孙变成昏君,将会导致什么样的悲剧,对于家康这位战国乱世的幸存者来说,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按顺序选择聪明的次孙呢?由此引发的纠葛,家康从秀康和秀忠身上也是深有体会。这个问题是如此严峻,以致后来家康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专门为德川家制定了《神祖御定法》。即便这样,历代将军的继承问题也都曾引起轩然大波。也只有家康,此时就已看出这不仅仅是有关第三代将军,更是有关德川家族千年命运的大事。
为此,必须立即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而且还要两派都得认可。可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家族恩怨和感情裂缝,又岂能当下和解?而且,事不宜迟。这事必须在我家康最后的生命,以及最后的大战之前,加以解决。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大阪方面知晓德川家这场内部的份争。
早春某个下雪的傍晚。家康把天海僧正请到骏府城内,两人在密室相对而坐。名义上,这是为了继承天台宗的正统,实际是两人谈的正是将军继承人的事。天海在闭目沉思之后,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解决方案。
“总之无论是用理还是用情,双方都不会轻易接受......这样如何,干脆让双方各自派出代表自己的剑士,通过剑士的决斗来决定继承人。”
家康睁开双眼,望着天海。南光坊天海尽管属于竹千代派,可同样也为德川家的继承人问题煞费苦心。
通过剑术高手的决斗来决定两派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和武士名门相配的方法,充满男性的色彩,另一方面也过于单纯。就连“怪僧”天海,在遇到家族之争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想法不错。但是,论起剑术的胜败,就和时运有关。要是承认时运就是命运还好,如果是不愿轻易承认命运的女人可就不好办了。单单一对一的决斗,能够让其信服吗?”
“那就三人对三人。”
“为了选出这三个人,两派恐怕都会发生一场内讧。”
“那就五人对五人。”
“......”
“十人对十人。这样的话,双方可以尽遣精锐上阵,既跟时运无关,也不会再有任何借口。”
家康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加以否定。
“十人对十人的决斗,两派固然再无借口,可是,要选出十名剑士的话,事情必然会传播开去。土井对井伊,酒井对本多......让他们一战的话,既很残酷,也无好处。不仅如此,还会加深双方的矛盾,甚至让矛盾公开。这可是德川家的重大机密,不能让大阪方面知道。”
天海半闭着眼,听着落雪发出的响声。深殿幽寂,让人仿佛置身深山老寺之中。他突然睁大双眼,对家康说:“忍者。”
“忍者?”
“那么,使用忍者的话怎么样?落雪之声,让老纳想起以前在江户麴町安养院听上代服部半藏说起的往事。甲贺和伊贺两个忍者世族,自源平之争起,就素不和睦,视对方为千年的敌人......因此,至今他们仍然隐藏于伊贺和甲贺境内,只是因为和服部家的约定,才相安无事。如果服部家放手让其一搏,两族必定会展开一场血斗。他们之间的恩怨,让半藏也叹息不已。不如就让这两族忍者分别代表竹千代殿下和国千代殿下,请服部家下令让他们决一雌雄,如何?”
天海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这样一来,不仅不用担心秘密被大阪方面知晓,而且就算两族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给德川家的武士造成任何损害。”
家康沉思良久,终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又是服部。不仅信康之死,就连这次决定我孙辈的命运,也还得依靠这伊贺的忍者吗?”
一丝苦笑袭上家康满是皱纹的老脸。如果这个计划实现的话,德川家的命运就真是掌握在忍者一族的手中了。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确实又是家康自己的命令。
三
甲贺、伊贺忍者和德川家的渊源,说来话长。
说到忍术,为什么会成为甲贺和伊贺的独门技艺?这其中有地理和社会历史的多重原因。首先是甲贺和伊贺两地复杂的山谷地形,众多小土豪割据一方;其次是接近京畿,历来平家、木曾以及义经的残党都潜伏于此;三是这里曾经也是南北朝战争的必争之地。然而具备这些条件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甲贺和伊贺。
总之,壬申之乱中挑起叛乱的大海人皇子就曾经留下使用忍者的记录,也有传说认为,义经的家臣伊势三郎义盛本身就是伊贺的忍者。近江望族佐佐木六角入道在对抗足利将军的时候,派出甲贺的忍者,让足利军颇为头痛,史称“甲贺钩之役”。由此看来,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可谓是源远流长。而且,这些史迹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忍者总是和当权者对立,这也是其反骨,抑或诡秘的野性的反映。
进入战国时代,忍术的用途更加扩大。谍报、侦查、暗杀、放火、散布谣言——群雄竞相使用忍者,并称之为“夜盗组”、“乱波”、“透破”等。甲贺和伊贺通过实战证明,他们乃是众多忍术门派中最精妙的忍术。于是战国群雄争相收买甲贺和伊贺忍者为其效力,相应也就产生了“甲贺五十三家”、“伊贺二百六十家”等诸多忍术流派。
但是,忍者终于也有覆灭的一天。随着织田信长一统天下的步伐,忍者也不得不正面对抗信长的铁蹄。忍者和织田的对抗,有伊贺甲贺靠近京畿这一地理上的原因,但说到底,虽然信长也曾大量利用忍者,但信长先天就不喜欢忍者这种充满诡秘色彩、神出鬼没的族人。忍者和织田之间的这场对抗,史称为“天正伊贺之乱”。
原来伊贺和甲贺的小土豪都是分成各家各派,遭此大难,终于团结在一起。经过多次战斗,尽管忍者集团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然而他们的抵抗也非常有效,不仅织田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就是织田信长本人也多次遭到狙击,差点失去性命。所以织田对忍者的杀戮也是毫不留情。不仅城池全部烧毁,神社和寺院也破坏殆尽,信长甚至下令军队,对于忍者,不论僧俗男女,全部杀死。幸存的忍者不得不四处逃亡,其中多数逃到了三河附近,也就是德川家的境内。这是因为,伊贺的望族服部半藏以前就已仕官德川一族。
德川家康一向对甲贺和伊贺的忍者非常关心。家康早就认识到了忍者的利用价值,这可以从后来幕府的一个重要制度——谍报制度看出来,为此家康一直留心召集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并让服部半藏做他们的首领。
服部家据说是平家的末孙,也有人说是以前统领伊贺一郡的名门。家康这时已经非常倚重服部半藏,信康自杀时,家康派遣半藏担任使者就是明证。天正伊贺之乱以后,家康渐渐变成了伊贺和甲贺忍者的庇护人,服部半藏也确立了他在忍者集团中最高统帅的地位。
家康对伊贺和甲贺忍者的大力保护,日后在他政治生涯中遇到“第一大难”,也就是翻越伊贺加太山的时候,得到了报答。原来在本难寺之变的时候,家康本来应信长之邀在京都大阪一带游玩,由于事变突然,家康与自己的属地三河断绝了联系。由于随从本来不多,加上进退两难,家康甚至考虑要自杀解脱。此时,服部半藏发出命令,召集了三百名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平安护送家康经由山城往甲贺,再通过伊贺抵达伊势。
半藏因此立下了大功,后来被任命为服部石见守,在江户麴町受封土地,成为了伊贺同心二百人的首领。现在日本东京半藏门的地名,就是因为该地位于半藏家的门口。另外神田的甲贺町,四谷的伊贺町,麻布的笄町(甲贺伊贺町)等地名,也是由于那里曾是甲贺和伊贺忍者的住所。也只有家康,巧妙地驯养了忍者一族。
尽管如此,家康对半藏也不是绝对没有怀疑和不满。尤其是到了家康的老年,他看半藏的眼神也越发阴暗。看到半藏,他就会想起死去的信康。信康自杀是家康自己的命令,这也就让家康更加悔恨,因为他本意并不想让信康死。对于极少犯错的家康而言,信康之死是他生涯中少有的心头之恨。半藏察觉到这点,也引以为诫。他在江户麴町修筑了名叫安养院的寺院,建立了信康的供养塔,余生小心谨慎,日夜读经。
半藏死于庆工元年。子承父业,也就是当今第二代服部半藏。现在,家康虽然并不乐意,却不得不再一次通过半藏下达一个重大的命令。
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家族,虽然都听从服部家的指挥,但是由于互相之间势如水火,因此双方都拒绝出仕,隐居于深山老林之中。
这两个古怪的家族,由于服部家多年的恩情,所以遵守“不战之约”,暂时没有重演兵戎相见的宿命。
现在这两家的首领,得到半藏的密令,终于现身于骏府城内。
他们就是甲贺弹正和伊贺阿幻。
刚才二人通过自己的族人,让众人领教了和现世的忍者完全不同的诡秘忍术。之所以让他们当面展示,是因为柳生宗矩并不同意通过忍术的决斗来确定将军继承人这一奇想。不仅是柳生宗矩,凡是和承继有关的人,对于通过一场来历不明的决斗决定自己的命运,也理所当然地抱有疑心和不满。就连家康自己,心里也还有一丝犹疑。不过,无论如何考虑,他也找不到其他的方案,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
然而,在观看了刚才的战斗之后,就连柳生宗矩也不得不为这一奇想而折服。其他人当然也就无话可说。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忍者的相貌,速度和跳跃能力异于常人,这些都是忍者艰苦卓绝的肉体与精神锻炼的结果。但是单靠锻炼,终究有一个限度。这在剑术中也是同样的道理。而现在所目睹的两个忍者的忍术,明显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生物和肉体的极限,完全超越了众人的常识。
“弹正!”家康朝向男性老者,“我对风待将监的技艺非常佩服,在你的弟子里面,还有没有具备同样妙技的人?”
老者轻蔑地瞟了风待将监一眼,然后答道:
“承服部大人的指示,为了避免惊动敌人,敝处仅仅派出了技艺最为普通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