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蛋!”如云斋大喝道。

“你住嘴!……这么说,由比张孔堂,虽然在江户开兵法道场,我倒也听说过是一个大骗子。你来嘲弄本夫么?”

“骗子之类的话,本人有所耳闻,那是鄙人故意散布的谣言而已。”

正雪泰然自若地说。

“俗语道,‘口说无凭’,不妨看了事实再说。”

田宫坊太郎和由比正雪二人在江户如何结识的,不得而知,但似乎那位充满虚无凄惨气息的年轻人,只有看见这位正雪的时候,才会露出深信不疑的眼神。——确实这位由比张孔堂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

如云斋好像受了他的迷惑一样,叫道:

“来人。”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

“是。有何事?”女子伺候道。

“加津?……你有点不合适。”

如云斋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狼狈的神色。这是一位二十四五、红梅一般美丽水灵的女子。——她看见喀血的田宫,不由得目瞪口呆。

“也好!我正不想让别的弟子知道这件事,”如云斋似乎又改变了想法,下令道:

“加津,对不住了,在隔壁铺上被褥。”

恐怕以为是为了那位生病的客人铺床吧,女子急忙转身到了隔壁。目送她离开以后,正雪问道:

“嗬,世上少有的漂亮女子!她是哪位?”

“犬子茂左卫门的妻子。今天有事,来这里的公馆。”如云斋答道。

不久,儿媳加津来报告说,准备好了。

“那么,照我说好的做吧!”

正雪使了个眼色,田宫坊太郎和阿类离开进了隔壁。这时候,踉踉跄跄的是阿类,满口是血的坊太郎搀扶着她。

过了十几分钟。——如云斋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细微的,细微的。——但是,确实在发出男女喘气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高。

加津坐立不安,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脸色“唰”地变得通红。她默默地施礼,想要退出房间。

“稍等,”正雪制止道,“既然是女主人,知道也无妨。再等片刻。”

甘美而热烈的喘气声,突然间被阿类的惊叫声打断了。

“啊,坊太郎!”

然后,便变成了呜咽的痛哭声。

“——哎呀,”正雪歪了歪脖子。

“田宫,也许完了。”

“完了?”

“病得那么厉害,再一亢奋,也许就这样死了。不,即使还活着,也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与蝉蜕掉的壳一般。他的生命也马上就会像灯灭一样消失。如果是这样,不如这样死去为好,也省得别人照料。”

正雪站起来,进了隔壁。

又过了十几分钟。——不知道他在隔壁做了什么,又走了出来,带着阿类一个人。

“果如所料,田宫断气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尸体呢……如云斋先生,以后再出现一个新的田宫的时候,会惹麻烦,所以请秘密地,让一个心腹的家臣,处理到什么地方。”

如云斋默默地看了一眼阿类。

阿类微微脸红,眼睛恍惚不定,似乎水汪汪的。——他想,这个姑娘干了什么呢?从江户和四国,赶来相会的两颗爱情的星球,听他们的故事只能猜想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姑娘,但刚才的一瞥给他的印象是,看上去她只是一个一心一意的、天真烂漫的习武女子。现在那颗星陨落了。直截了当地说,那颗星好像在她的肉体中融化了,但她似乎毫不动心,神志恍惚地一言不发。

这个姑娘变了!如云斋无意中有了这种感觉,不禁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肯定会怀上田宫的孩子……但遗憾的是,这个证据至少要等一个月。先生才能看见,”正雪说道,“先生,请您等一个月。”

“一个月,”如云斋说道,似乎已经对正雪奇怪的话半信半疑了。

“我打算明后两天出行。”

“出行?恕我冒昧,您老将去何处?”

“去九州的熊本。”

正雪凝视了如云斋片刻后,说道:

“熊本——这么说的话,莫非是去宫本武藏先生之处?”

“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知道武藏先生从这个冬天开始就疾病缠身。”

“不错。我想去看望他。”

“你们是深交吗?”

“说是相知的话,算是相知。说疏远,也算疏远。——正雪,你知道武藏先生?”

“嗯?……其实大约七年前,有过一面之交。”

由比民部之介正雪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他想起了大约七年前,也就是宽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三月,岛原的那个夜晚。

“好,我等一个月。”如云斋同意道。

“你所说的话,还有田宫的事,有些迷惑不解之处。你和这位姑娘都在这里住一个月吧。”

“那,一言为定。”正雪微笑道。

“如云斋先生,这件事只能您——至少能按您的吩咐绝对保密的人知道。实际上,这位田宫坊太郎和阿类借您的公馆结为夫妇,也是因为想让您也亲眼看见。”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两个武士从名古屋城的护城河畔相向而来,相隔大约三个房间的时候,两个人突然驻足不前了。一个是尾张藩武士的打扮,另一个是有些风尘仆仆的流浪武士。

这两人不想擦肩而过。虽然另外还有行人,但那些行人谁也没有留意他们停住了脚步,而且也无从感受两人之间突然产生的一种异样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流浪武士招呼道:

“久仰久仰,竟在此处遇到了高手。莫非你是柳生兵库先生?”

于是,武士也点头说道:

“初次相会,你莫非是宫本武藏先生?”

两人相视而笑。

柳生兵库是如云斋的真名。——这是当代两大剑客的初次相遇。

兵库把武藏带到了公馆,切磋了一夜的武艺。

次日,武藏去了尾张藩总管大导寺玄蕃的公馆。他是为拜访大导寺而来的。

大导寺玄蕃希望向藩主德川义直推荐武藏做武术教头,因为虽然尾张藩已经有柳生兵库这样的师傅,而正如江户的将军家拥有柳生但马守和小野次郎右卫门两位师傅一样,像尾张这样的大藩完全可以收下武藏。

但是谈判未能成功。

虽然尾张藩非常爱惜武藏,但现有的柳生兵库是五百石俸禄,所以坚持新任的武藏不能超过这个俸禄。听到这个私下的想法,武藏沉思了片刻,昂然抬起头来说:“既然无缘,只能作罢了。”说完,飘然而去。

——到底武藏觉得多少俸禄适合自己呢,听说好像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三千石。

这些事,柳生兵库后来听说了。听说以后,觉得武藏虽然傲岸,但本藩未能容纳贤才,十分可惜。

“……因为连江户的柳生还一万石呢!”兵库怃然不悦地说道。

他当然理解武藏的自负,而且对武藏的洒脱感到非常羡慕。兵库觉得,自己与武藏志同道合,二人都恃才自傲……但尽管如此,自己宁愿接受五百石俸禄,而武藏则远比他清高自傲。

自那以后,柳生兵库就未曾与武藏谋过一面。

武藏自那以后二十多年,似乎一直抱着一把剑浪迹江湖。如云斋对武藏这种孤高的人,愈发感到敬意和怜惜。

这年春天,偶然听说武藏得病住在熊本。毕竟他年事已老,也不知能否东山再起,便想再与之见一面。

幸而他自己已经让位于他的一个儿子茂左卫门,领三百石的隐居俸禄,闲居在别墅,开始了隐居生活。如云斋得主君恩准,正想明天起程到九州。

这个时候突然降临了这些怪异的事。

他等了一个月。田宫坊太郎的尸体悄悄地处理了。其间,正雪似乎向东西两个方向,各派了一位信使。东边,也许是去他自称在江户经营的道场,向西派的信使去哪里了呢?虽然满腹狐疑,但如云斋什么也没有问。

阿类姑娘可以说变了也可以说没变。

她的身子看不出怀孕了。虽说怀孕一个月左右不会有明显的变化,但她的姿态丝毫没有改变。只是皮肤开始有点儿发绿,似乎半透明的样子。尽管如此,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那是眼睛——如云斋感觉有时那双眼睛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壮的光芒。

而且——她的言行举止,虽然说到底仍然正常,但不知道何处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在梦中一样,或者着了魔了。

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四月底。

儿媳加津又从家里来到如云斋的别墅帮他收拾行囊。

得知这个消息,正雪说道:

“不让你们等太久了。那么,就请看看我答应过的事吧。”

然后,他说,借一个房间用来分娩。

“……我想加津夫人也亲眼看一看。但不需要您帮忙。”

在那个房间里,柳生如云斋和加津等待着。

不久,由比正雪牵着阿类的手走了进来。加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只见阿类一丝不挂……但是腹部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她的脸上因为恐怖和紧张而面无表情,皮肤更加发绿了。

“那就开始吧。”

说着,由比正雪拔出一把刀来,从站在那里的阿类的头上劈了下去。

“来到这个世上吧,田宫坊太郎!”

“……哦!”如云斋叫道。

正雪并没有将女子一劈两半。——只是从她的额头到鼻梁,从胸口到腹部,划了一条浅浅的血道。

想不到这个人竟有这等神功。在如云斋看来,似乎女子的体内本来就有一条血道,只是随着正雪的一阵刀风,自动裂开了。

眨眼间,阿类从面颊到身体,被划出了一条红线。从那里,脸上、身体上四处裂开,形成了无数的网眼。这时候,另一个人推开她的皮肤,从里面顿时出现了。

加津一声尖叫,倒在了如云斋的怀里。

由比正雪回头看了一眼持刀而立的如云斋,闭上一只眼睛,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阿类化作了一只四处破漏的袋子一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被脱在草席上。里面出现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美男子——身体苗条、肌肉结实的田宫坊太郎。

当然他是一丝不挂的。

开始时,他好像茫然地站在一片冥冥之中,但突然睁开了双眼,放出一股妖光,死死地盯住了加津。

他踉踉跄跄地走起来。

“田宫!”正雪叫道。

“不,太早了。那是柳生先生的妻子。”

田宫坊太郎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支地。那样子完全像一个在主人面前前肢站立的狗。

“……怎么回事,正雪?……”如云斋声音嘶哑地说。

“我想,你已经该相信了……新的田宫诞生了,坊田郎再生了。”

说着,正雪向坊太郎扔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衣服。坊太郎开始将衣服穿在身上。那动作好像是在梦中,又像着了魔一样,同时那双欲火熊熊燃烧的眼睛投向加津。

“这,这真正是以前的田宫吗?”如云斋一手扶着加津,一边问。

“是同一个人,又是另外一个人。”正雪答道。

“什么意思?”

“魔人田宫坊太郎。”

“魔人?……”

“剑法与以前的田宫一样,灵魂是个魔鬼……驯养他的只有鄙人,或者另一位高人。老实说,鄙人带着他,还不太放心。”

“田宫,”如云斋用老虎面对一只恶狼的那种眼神,一边死死地盯着他,一边说道,“他说,转生以后,要扔掉剑的。”

“他号称‘剑之天才’、‘剑之孝子’,那只不过是因为剑的束缚而虚度了青春的一个年轻人的悔叹罢了。现在,获得新生了,又该另当别论。当然,如果他知道有了剑,可以随心所欲的话。——喂,我说还早,别急!”

正雪又对坊太郎大喝道,那完全是一个驯兽师的口吻。

如云斋抓着刀,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对加津目光贪婪、垂涎欲滴的坊太郎,一边接着问道:

“正雪……那什么人,都能这样吗?”

“不,那不行。”

“你是说,不是谁都行吗?”

“没错。首先,必须是拥有能够这样再生的无比力气的人;其次,必须是具有强烈无比的意志的人,即使是非颠倒也要转生。”

“如果是想再活一次的欲望的话,这个世上的人恐怕谁都会有。”

“如果没有强烈的欲望,这个转生的愿望不会实现。世上的人都欲壑难填、满腹牢骚,岂料死的时候,往往都会看穿人生。有的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犯什么大错,有的觉得充满苦难的生命结束了,反而感到满足,而大多数人都精疲力竭,睁着空虚的眼睛离开人世。而且,刚才所说的精力和体力无与伦比的人,如果是度过了心满意足的人生的话……”

“心满意足的人生……”

如云斋的眉眼里透出一丝苦笑。正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继续说道:

“这样,能够这样再生的人,必须是临死却有着超人的气力和体力,对自己的人生抱着咬牙切齿的后悔和不满的人,渴望度过另一种人生的人……这样的人,出人意料这个世上倒是少有。”

“临死……”

如云斋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我还不会死。”

“看起来是这样。”

如云斋看着正雪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梦初醒。

“果然,临死还能与女人交媾的人,也许非同小可。那,如果是这等人的话,那个女子无论是谁都可以吗?”

“不,只能是他深深爱慕的女子。”

“嗯。”

“而且,那个女人必须预先施了法术。”

“法术?”

“这样的话,只有开始的时候宿在子宫中,不久便会溶化了子宫,在腹腔中发育,最后将其体内全部化作子宫,转生的人像鸟一样从女人身体里破壳而出。”

如云斋看了一眼草席。

刚才像皮袋一样脱落的东西,不知不觉变得像肉泥一样,正在化成一摊水。现在的季节,尸体腐烂恐怕也需要十几天,可这个几分钟之内就发生了。

只是,没有随之而产生的腐败气味。不,那也许也是腐败的气味,但那不是人的,而是像凋零的花瓣腐烂那样的甘美芬香,这种香气洋溢在空气中。——但是,那也是如云斋感觉不到的。

“那位姑娘……知道自己会这样吗?”

“知道。女人往往为了心爱的男人干什么都心甘情愿。可以说可怜,又值得佩服。”

“田宫说,转生以后要与喜欢的女子安稳度日,可等他转生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是那个女子死了他才转生的。两个人也知道吗?”

“是这个道理,”正雪微微一笑,“着了魔法,被忍法控制以后两个人就如拼死交媾的虫子,又正如明知会死却逆流而上产卵的鱼一样。”

“你说忍法?”如云斋严厉地盯着正雪道:

“由比,你学过这种奇怪的忍法?”

“鄙人,不学。鄙人做不到。”

“什么?”

“都是鄙人师傅施展的法术。”

“你……还有师傅?他,他,姓甚名谁?”

“我这里想要告诉你,但奇缘,奇缘,先生去熊本的话,师傅正在熊本,在那里你将直接见到他。”

“……那个人,是住在熊本的人吗?”

“不。——他去四国,给刚才的阿类姑娘施了忍法以后,直接去了熊本。”

“为何而去?”

“为了让临死的宫本武藏先生,像这个田宫一样再生。”

“什,什,你说什么?……让武藏先生?”

如云斋好像他自己临死似的喘鸣起来。正雪脸上那丝笑意消失了。

“刚才,鄙人说,先生去熊本是个奇缘。这件事,我又已经派信使,通知师傅了……但也许师傅本来就料到了宫本武藏先生死时,柳生如云斋先生会到场……”

“你说,武藏先生……会死?”

“既然师傅去了,大概是这样吧。就像高空的乌鸦闻见了死的气息一样。”

正雪不仅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又说道:

“如云斋先生,田宫再生的事,加津小姐没有跟任何人说吧?”

“……应该没有说。”

“跟茂左卫门先生也没有说吗?”

如云斋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媳。半是昏迷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加津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件事不仅正雪叮嘱过,公公如云斋也叮嘱过她。

正雪只是这样又追问了一下,然后叩拜道:

“那么,鄙人就此告辞了……如您所见,这位田宫的灵魂尚需时日来形成,现在他对女人同野兽没什么两样,莫若尽早离开贵府……”

正雪起身,领着坊太郎。

“拜借贵宅,不胜感谢。”

“等等,正雪!”如云斋叫住他,索性抬起抑郁的眼神,说道:

“看来,你对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深信不疑。不,你说过,借我的地方让这位田宫和女子结成夫妇,这不单是因为田宫和我是旧知,而且是因为想让我看……让我看这等怪异的事,你觉得我会就这样放你们走吗?”

岂止现在放他们走,本来从一个月前,这位柳生如云斋就俯首帖耳地借宿给这三个奇怪的人,不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为所欲为,而且禁止加津说出去,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从他激烈的性格来说,从尾张藩武士的立场来说,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允许的。事实上,他自己对自己的态度也感到不可思议,似乎不单是好奇心,某种恶魔般的东西抓住了如云斋的灵魂。

正雪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说道:

“我相信您。”

“为什么?”

“如果您也想再转生的话。”

“什么?”

“如果您也对自己的人生怀着咬牙切齿的不满,渴望着另一种人生的话。”

柳生如云斋瞠目结舌。







……本来柳生如云斋是柳生一家的嫡系。

这么说,是因为其父柳生新次郎严胜乃是祖父石舟斋的嫡出长子。但是这位新次郎在战国的战火中为了守卫祖上传下的庄园,率领家臣打了几次仗,其间受伤,在年轻时便成了残废。

次子久斋、三子德斋出家,四子五郎右卫门也战死了,石舟斋让五子又右卫门宗矩侍奉德川家康。当时是文禄三年(公元1594年),还是丰臣秀吉的鼎盛时期,又右卫门时年二十四岁。

嫡孙柳生兵库才十七岁,石舟斋视如掌上明珠,一直留在身边。祖父看到他刚强无比,不甘人下,一直在膝下熏陶至二十六岁,这一年是庆长八年(公元1603年),因加藤清正的央求,终于同意他侍奉加藤家。当时他年方二十六岁,已得到三千石的丰厚奉禄。同年,比他年长七岁的叔父又右卫门在德川家,还不过二千石俸禄。

听说这个时候,石舟斋曾经特意拜托清正说:

“兵库固执己见,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来,希望能免他三次死罪。”

由此可知,祖父知道他非同寻常的刚强性格。

庆长十一年(公元1606年),太祖石舟斋没于柳生庄园,享年七十八岁。

此后不久,柳生兵库便辞去加藤家的职位,开始浪迹天涯。这并不是因为祖父所担心的与主家发生了冲突,而是因为他认为效力于人不能施展抱负。他携剑周游各国。

他效力于尾张大纳言义直是十多年以后的事,当时他已经将近四十岁。

当时他受的俸禄是五百石。这既说明了时代变迁,也反映了他心境的变化。

兵库侍奉加藤家和其后当浪人时期的空白,拉开了他与侍奉德川家的叔父又右卫门宗矩在社会地位上的差距,而且这种差距随着时代潮流越来越大。

他是叔父,兵库并不是对这一点心里不服,但是令兵库不能释然的是,江户的柳生一门摆出一副宛如自己是柳生新阴流主流的样子。

作为血统,兵库是嫡系。不仅如此,——太祖石舟斋将连五子但马守都未传的新阴流传人的号牌传给了嫡孙兵库。

“但马是什么呀?……他不是剑客,倒是个政治家。”

“……江户柳生胆大妄为。”

这种自负、叛逆和蔑视,在兵库出家成为如云斋之后仍然耿耿于怀。不,这几乎令他食不甘味,心急如焚。

当年田宫坊太郎向他请教时,他曾拒绝说“江户柳生和尾张柳生不同。事到如今,再接受我的指点,你的剑法反而会产生迷乱”,虽然道理如此,但也有一种对于已经接受过江户但马守剑风洗礼的人那种可以是幼稚的反感。

“……是啊。”

现在由比正雪露出了冷笑,往上翻着眼珠偷偷看了柳生如云斋一眼,刹那间柳生如云斋顿时无言以对。

“我师傅这么说的。”

“正雪!”如云斋声音嘶哑地说:“……你师傅是何人?”

“您去了九州,一切便知。”

“……施展这等怪异法术,究竟有何目的?”

“这也等您到了熊本,问我师傅吧!”正雪略施一礼,道:“就此告辞。”

说完,他领着田宫坊太郎,飘然而去。柳生如云斋像被梦魇住了一样,目送他们远去,已经无力再留住他们。

——据史书记载,据说田宫坊太郎国宗病死于正保二年(公元1645年)三月二十三日。这是那以后过了一个月的四月二十四日的事。

过了数日,柳生如云斋孤身西游。

最初打算,由七八个弟子陪伴同行,但如云斋全部拒绝,说自己有所考虑,想独自前往。

“无论如何,六十七岁了。”

儿子茂左卫门吃了一惊,担心道。但如云斋却一笑了之:

“别小瞧我,我这么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哩!”

事实上这位老人本来就身体健壮,皮肤光润得像抹了一层黑油一样,精力充沛。但这时似乎是着了魔,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彩,再加上他本来也是我行我素的性格,茂左卫门不由得缄默不语。

如云斋到熊本是五月十九日的事。

熊本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前面说过,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侍奉过这里的领主加藤家。

当初,柳生如云斋想起要看望武藏,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对熊本这片土地的怀旧之情。

当然,那已经过了四十年左右了,领主变成了细川家。但是如云斋找到一位故知的家,那个朋友把他介绍给了藩的家老(家老:江户时代,大名的重臣,统率家中所有武士,总揽家中大小事务。)长冈监物。本来即使没有这个因缘,整个熊本也知道柳生如云斋的名声。

监物马上接见,说道:“其实武藏现在岩户山的灵严洞中。”

如云斋也知道岩户山。熊本西面耸立着金峰山,其中一座山峰便是岩户山,那里有一个叫做云严寺的禅寺。由此寺再越过一座山,山后的山腰里有一个叫灵严洞的岩洞,里面安放着一尊石体的观音菩萨,但那里人迹罕至。

“武藏先生是不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