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连城以描写两位女性复杂心理的恋爱小说《情书》获得第九十一届“直木奖”,当时的评委山口瞳这样评价:“我曾经说过,他是时候考虑摈弃推理了。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这次的短篇集里没有谋杀,文字功力也有了很大进步。”另一位评委水上勉也表达了近乎相同的观点:“没有了推理的羁绊,使作者拥有了更大的世界格局,他笔下的人物情感反而更让人着迷。”
受这种专业评语的影响,对于之前不曾读过连城作品的读者来说,产生了他就是一位恋爱小说家的错觉,甚至使得一些推理迷认为连城已放弃自己的初衷,从推理小说完全转向了恋爱小说的创作。这其实是非常大的误解,在笔者看来,他只是让推理元素隐于幕后,不再像幻影城时期那样外露。换个角度来看,即便是他在早期以推理为旨趣创作的小说中,成年男女犯罪的动机也多因感情问题而起。因此,毋宁说连城自《情书》起风格丕变,倒不如将此中表象归结于作家在恋爱、推理两个文类的糅合方面,愈来愈体现出高超的“玩转”技巧。
以《情书》为分界点,该作之前的创作可以被视为连城作家生涯的磨合期(1978—1984)。这种磨合,一方面是写作技巧上的琢磨精进,另一方面则是在前述两大文类之间的“游弋”。如果说连城以《一朵桔梗花》和《鼠之夜》为代表的短篇集所呈现出的是恋爱与推理平分秋色的面貌,那么其以处女作《暗色喜剧》和实验之作《以“我”为名的变奏曲》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则更能体现“纯粹推理”的醍醐味。
在《情书》收获大众小说界普遍认可后,连城头顶恋爱小说家的光环,进入了创作的成熟期(1984—1996)。这一时期的作品总数逼近40部,约占其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二,主要包括《激情之夏》《落花》《柏林黄昏》[15]等。
如尚未休眠的富士山,这些作品迸发出了足够熔化读者心房的大量熔岩,尽情展现出“文学火山”的壮丽之美。在爱情与推理的平衡关系上,连城也表现得更加游刃有余——人物的面纱被一层层拨开,事件的真相也跟着一次次翻转,往往只有等到作品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标点,读者才能将整个故事看个通透。诚如人心有表里、人性有明暗,作品剧情的衍化推动,就是由表及里、由明至暗,这一特点贯穿了他所有的优秀作品。
接近世纪之交,随着社会风尚和价值观的变化,逐渐远去的昭和时代的男女情感,已不再被世人关注。在以《隐菊》摘得第九届“柴田炼三郎奖”后,受家族事务和创作瓶颈双重影响的连城又一次毫无征兆地从文坛消失[16]。这段时期是连城的沉寂期(1996—2002),作品数量锐减。
直到2002年春,连城才凭借连续发表《白光》和《人间动物园》这两部长篇小说,强势回归推理文坛。此番“复出”后,他将创作重心转向长篇领域,其风格也更趋多面化。在连城的回归期(2002—2012)[17],最值得推荐的当属“最想读推理小说!”年度榜单的冠军之作《蜜》,一部难辨真假的误导型杰作。
基于连城逝后已有五部长篇、五部短篇集被整理出版(其中四部短篇集属于“旧作新选”),笔者权且将这段时期视为其第五个分期——闪回期(2013—)。而无论从作品收获的好评、年度推理榜单的表现,还是从作品系谱中的重要性来看,《小异邦人》都是闪回期中最值得一读的。下面容笔者再稍微费些笔墨,聊聊这本书。
首先,本书被视为连城作家生涯最后的短篇集[18],其发表时间的跨度相当大,最早的一篇《指环》登载于2000年,而最晚的一篇《小异邦人》则见于2009年。仅从这两篇作品的质量来看,即便是在其寡作的沉寂期和病体的回归期,连城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创作水准。
其次,本书也是充分展示其“全能作家”和“翻转能手”特点的舞台。在诡计设计上,交换杀人、追诉时效、梦境杀人、绑架犯罪、记忆偏差等本格推理迷司空见惯的“道具”,到了他手中还是能玩出新的花样来,一再翻转的真相让人大呼过瘾(如《直到兰花凋零》);而在剧情安排方面,主妇杀人、校园霸凌、造谣诽谤、不伦恋情、职场倾轧、警察犯罪等热门社会议题的嵌入,则进一步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如《白雨》)。
第三,连城堪称男性作家中尤擅女性心理书写的翘楚,本书也完全印证了这一共识,描画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特别是《冬蔷薇》一篇,作者将女主角的心理外化在随处常见的光影、钟表、衣物等物件上,烘托出一种时而窒息惊悚、时而颓废迷幻的异样气氛来,令人拍案叫绝。
第四,最让连城粉丝着迷的,就是他自出道作起即已具备的行文上的文艺性,其作品中不时惊现的“金句”,很难让读者以为是在看一本推理小说。“年轻时的恋爱就像一场美丽的错误。就像犯罪一样,十五年过去,时效早就消失了”“泪水就如同混着胃液的残渣喷涌而出,她的眼睛宛如失禁”等,这些句子让人常有摘录下来的冲动。
但需要指出的是,连城的“文艺推理”在增加了文本的优美度和读者的代入感的同时,也淡化了本格元素的存在感,必然导致本格派所推崇的公平性原则或有丧失。而到了形式和道具都追求创新、文风愈加偏“轻质化”的新本格流行的平成年代,其作品陷入了既得不到本格爱好者喜爱、又得不到新本格追随者“热捧”,从而逐渐远离推理舞台中心区域的境地,内在根源盖乎于此,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遗憾。时也,命也!
转眼间,连城三纪彦已离开我们许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君随心,无问西东。
最后,借用芦边拓对鲇川哲也的一句评语,作为连城一生的写照:“在本格推理作家即使想逃避也无法与之脱离关系、讲求揭露和批判现实的社会派风行的时代,敢于逆流而上、通过设计和解决‘非日常性’的超现实谜团来发扬本格态度,在现实的街角一隅制造幻影的孤独者。”[19]
[1] 该奖项是日本推理文坛最主要的功勋类大奖,于每年3月颁发。获奖者多为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佼佼者。
[2] 鲇川哲也是第一位荣获该奖项的作家。
[3] 语出《本格推理闪回》(本格ミステリ·フラッシュバック,东京创元社,2008)。该书由千街晶之、横井司、市川尚吾(即著名推理作家乾胡桃)等7位推理评论家编著。
[4] 也有少数评论家曾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参见山前让《日本推理100年》(光文社,2001)中“一九六〇年”和“一九六一年”两章。
[5] 《女王》和《小异邦人》同时进入当年的“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榜单前十,后者还得到了“周刊文春杰作推理小说BEST10”“本格推理小说BEST10”“最想读推理小说!”这三大榜单的前四位次。
[6] 以下简称“乱步奖”。
[7] 语出栗本薰《正史世界的女性们》,参见《幻影城增刊》第11期《横沟正史Ⅲ》(1977)。
[8] 其中,都筑主要有“蛞蝓长屋捕物事件簿”系列、“物部太郎三部曲”及多部带有浓郁怪奇色彩的非系列作,横沟只有《人形佐七捕物帐》这一本格味道相对寡淡的时代推理连作短篇系列(搁笔原因主要是身体不适),笹泽的创作也在这一时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停摆。
[9] 语出松本清张《编者的话》,参见《新本格推理小说全集》(读卖新闻社,1966—1967)各卷卷首。
[10] 语出山前让《一九六九·惊异的“复兴潮流”》,参见《日本推理100年》(谜斗篷,2015)。
[11] 受其指导的重要作家有菊地秀行、风见润、宫部美幸、新津清美、筱田节子、海月琉伊等。
[12] 岛崎博(1933— ),《幻影城》杂志创始人、总编辑,曾获第八届“本格推理大奖”特别奖。
[13] 以“幻影城新人奖”出道的泡坂妻夫、栗本薰、连城三纪彦和田中芳树。
[14] 该短篇力压江户川乱步、鲇川哲也等人的名作,在2015年被读者票选为“日本推理小说史最佳短篇排行榜”之冠。参见年刊《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宝岛社,2015)。
[15] 《柏林黄昏》拿到了当年“周刊文春杰作推理BEST10”榜单冠军之位。
[16] 连城的本家是净土宗真传(大谷派),他曾于1985年在东本愿寺剃度,法号智顺,用一年时间精修佛学,期间未有作品问世。
[17] 连城的长篇推理小说《距离处刑的十章》(処刑までの十章,光文社,2014)在杂志上的最后连载年份是2012年,据考证是目前连城公开发表的最晚作品。
[18] 据不完全统计,连城尚有25篇短篇作品未曾结集成书,其中7篇曾公开刊载于各类文学刊物、同人志,发表时间均处于其成熟期,希望未来能有见面的机会。
[19] 语出芦边拓《街角的幻影》,参见鲇川哲也《殉情者》(人それを情死と呼ぶ,光文社,2001)卷末解说。


第1章 指环
他漫无目的地站在街角。
下午五时三十八分,对一个除三年前与妻子离婚之外,别无特殊之处的平凡白领来说,此刻站在公司门外的街角应该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加之昨日尚在流连的残暑已然散去,街巷里流动着第一缕秋风,晚照化作笼罩城市的灰幕。他,相川康行,今年四十二岁。
是回家一个人吃饭,还是到新宿的居酒屋坐坐?
若是平时,他会再三犹豫,可此时连犹豫也忘却了,竟四顾茫然。不管要去哪里,他都得先走到不远处的吉祥寺车站乘电车,本来大可以到车站再犹豫。可是,他每次必定会呆立在离开公司第二个街角的咖啡厅门前。
二十年间,他从未踏足过这家店铺。刚参加工作时,这座红砖砌成的西式咖啡厅即使在吉祥寺也还算稀罕之物,他总想着进去坐坐,却总也碰不到机会,便慢慢看着它被城市的发展抛到身后,渐渐染上跟他一样的风霜痕迹。
为何要站在这家店门前,他也不太明白。硬要说的话,只要站在那里,他就会觉得东京某处还有第三个目的地等待着他。至于这脏兮兮的咖啡厅为何让他产生那种感觉,他也不清楚。
若是被同事看见,可能要误会他在等待晚下班的女员工。若是平时……若是昨天之前,只要产生了这个想法,要不了一分钟,他就会带着犹豫离开这里。
但是,今天不一样。
昨天那个女人可能还会经过……
他心中藏着一丝期待。
昨天,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当时他正在发呆,女人蓦然走过他身边,等他回过神来,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她身材瘦削,腰部却有着意外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双足。那种感觉竟酷似前妻礼子。
不过是两三秒,那个背影就融入前往车站的人潮,再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很快便不再多想。可是今天,他又猜测那应该就是礼子。随着下班时间临近,他的猜测像是受了秒针的催促,迅速变为确信,不停折磨着他。
那个女人在短短几秒钟里给康行留下了做陪客工作的印象。尽管忘了色彩,但他记得她穿着夸张的服饰,头发染了颜色,还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阵香水味。他之所以注意到那个擦肩而过的女人,就是因为嗅到了香水味——奢华的夜之香。
他的前妻也爱用香水,不过她喜欢的却是味道清淡、反给人留下寂寥印象的香味,平时也只穿颜色低调的衣服。她的性格同样单调、平凡,与陪客女郎的艳丽截然相反,但仔细想想,其实他并不真正了解那个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女人。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年,那个女人竟如此唐突地提出了离婚……
香水味变得浓厚,让他仿佛嗅出了一个女人离婚后三年的生活。
而且,他的公司位于车站高架通往井之头公园的路上,公园周边坐落着许多出租公寓。通过时间就能想象,此时在新宿一带工作的女人正好陆续离开公寓,前往车站。那么,今天可能也会碰见她。
只是,淡淡的期待背后,也有淡淡的不安。如果那真的是礼子,该如何是好?
结果,他站在这里左思右想,对前妻的确信又消融成了妄想,他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像往常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站了将近两分钟才点燃香烟,迈开了步子。再有就是,带着一丝清秋凉意的风吹灭了一次性打火机的火苗,让他费了一点功夫才点上烟。
就在那时,吹动火苗的风也带来了那阵香气。他抬起眼,散发香气的人已经走到了他前面。
她无疑是昨天那个女人。今天,她穿着黑底彩色条纹的连衣裙,应该跟昨天不一样,但同样给人夸张、艳丽的印象。他被那个背影吸引,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女人后面……
果然,是礼子。
他越担心那是前妻,心中就越是确信。黄色与绿色条纹勾勒出赤裸裸的身体曲线,以一种堪称噪声的强度激发了记忆的共鸣。
走了五分钟,他们便来到车站门口。女人的背影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
今天是星期三,路上却挤满了行人。相川康行一直在总部位于大阪的某制药公司小分部大楼里从事财务工作,他穿着一身可谓标准制服的低调灰色西装,混在等候信号的行人中,朝女人的背影靠近了两三步。
女人右手提着手包和纸袋,他想仔细看看她空着的左手。
他已经忘了前妻的手是什么模样。不过,这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指环,与见证了他们七年婚姻的婚戒很相似。他们的婚戒只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金细环,可是盯着它,本来已经忘却的手指线条骤然与这个女人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连那细长又有点神经质的手指也如此相似……
不可能。离婚后,康行早已把婚戒扔到了某个角落,而那个主动抛弃丈夫的礼子,又怎么会现在还将它戴在手上?
尽管康行这样想,但那个朴素的戒指在一身艳丽的装束中显得如此不自然,就像在对他不断强调“礼子”这个名字。
康行站在她身后,目光向旁边移动,脖子微微前倾,想更仔细打量那只手。
就在那时,女人的手动了。她的左手绕到背后,搭在了腰部。仿佛在回应康行的视线——
你想看,就好好看吧。
这个女人察觉了。
他蓦然思忖。这个背影察觉到他了。她察觉到有个男人跟在后面,也察觉到那个男人正盯着她手上的指环,甚至察觉到他就是三年前离婚的前夫。
他的直觉对他耳语道。
可是,手的动作并没有到此为止。很快,她的右手也绕到背后,抓着手包和纸袋的手指灵活挪动,摘掉了左手无名指的指环。
与此同时,信号灯变绿了。
女人与周围的行人一同迈开步子,并且在那个瞬间轻弹指尖,把指环扔到了地上。仿佛对准了背后的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