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如此。
康行站在原地,用目光搜索脚下。可是地面上并没有长得像指环的东西。莫非它滚到远处了?还是他产生了错觉,其实女人并没有扔掉指环,只是握在了手心里?
当他抬起头,女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涌入车站的人潮中。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这不过是巧合。一个做陪客女郎的有夫之妇正在上班,发现自己出门前忘了摘掉婚戒,慌忙摘下来而已。他为何会异想天开,觉得前妻离婚三年后依旧戴着他们的婚戒呢?为何还要想象她朝着跟踪自己的前夫扔出戒指?又为何紧张得心跳加速呢?……康行叹息一声,将苦笑撇到一边。
然而,紧接着,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一个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是女人的手。果然是礼子。礼子像那枚指环一样突然消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康行转过头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脸上满是笑容。他马上认出这是刚才还在他斜对面工作的仓田和枝,忍不住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两三秒。
“果然是相川先生。你已经半年没有正眼看过我,肯定早就忘了我的长相吧?”
“怎么会。”
他连忙笑道。
“我们不是每天都对着彼此嘛。”
“不对。你最后一次看我是在春天的新员工欢迎会上……后来就算我找你说话,你也没有看过我一眼。请问,您发现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恭敬起来,就像在公司谈论工作的话题。或许,她在随口闲聊的过程中,突然想起康行是比她年长一轮的上司。
“我当然不会盯着有恋人的女员工看。更何况你跟男人同居,相当于人家的妻子了。”
仓田和枝从营业部调过来,已经待了两年半。她性格活泼、开朗,对待单调的工作也很积极,虽然已经是拥有十年工作经验的女职员,却对前辈和上司的委托和命令言听计从……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优点都没能化作这姑娘的魅力。可能因为她的容貌着实一般,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他毫无感觉。不仅如此,她的声音也毫无特征,虽然不时说些俏皮话,但轻易就会被人遗忘,想不起她说过什么。
她本来就像那种跟普通人一样谈恋爱,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的人,可从去年开始,公司传出了她跟男人同居的传闻。今年春天的迎新会上,有人拿这件事调侃她,没想到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宣称自己正跟一个年龄比她小的男人同居。确实,康行对她的记忆只到那时为止。
看她的长相,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
他记得自己当时暗自嘲讽,第二天就把她的长相和她与男人同居的事实都抛到了脑后。
话虽如此,康行同样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对她抱有一丝“这姑娘不坏”的好感。
“同居是假的……我都三十了,如果不那样虚张声势,就要被别人指指点点。顶多是男人每周到我家来玩两次。”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向车站。她又继续道:“应该说‘以前会来’吧,刚才啊,我终于被他一个电话甩掉了。”
“刚才的电话?”
“相川先生打招呼下班时,我正在打的电话。我假装在给客户打电话,其实是分手……”
“你刚才说话了吗?”
“讨厌,你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人家可是最关照相川先生的耳朵了。”
她开朗地说。
“如果你要去喝酒,能带上我吗?我想跟你请教请教……我到底哪里招人讨厌了。”
“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很闲吗?”
“……你看我很闲吗?”
“在东京,看到信号灯变绿都不走动的人就是很闲。刚才你在干什么呀?”
“不,刚才我说不行,意思是我不懂这方面的东西。因为在信号灯那里,我也被甩了。”
他的唇角又露出苦笑。
“被谁?对了,你前面好像是有个打扮很夸张的女人。”
“那人很久以前是我的夫人……”
“……”
“……当然,只是长得像而已。刚才看到她,我突然感觉很久以前的夫人终究是抛弃了我。”
他们走进车站,来到检票口。仓田和枝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很久以前?你不是两三年前才离的婚吗?”
“待会儿再跟你说。我要去新宿的便宜酒馆,你不也要来吗?”
说完,康行没等她回话,就先通过了检票口。
那七年间,他一直茫然地相信礼子是个沉默寡言,过于乖巧,以致没什么自我意识的女人。三年前妻子生日那天,康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也已经三十六了,该认真考虑生孩子的问题。”
“我生孩子之前先找到了情人,跟我离婚好吗?对方已经求婚了,又是独身,剩下的问题只有你。”
所以,当妻子这样回答时,康行最震惊的并非话语的含义,而是此人竟能说出如此干脆明了的话来。他当然没有立刻回答。然而礼子带着微笑,宛如看风景一般凝视了丈夫好一会儿,平淡的唇间再度流出了坚定的话语。
她的确寡言,只留下了一句:“我是认真的。因为我应付不了轻浮的笑话,所以跟你这种认真又死板的人在一起还算过得去,只不过,出轨也是认真的。”一周后,她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家,然后便是一个据说是高中同学的女律师替她送来离婚协议,还转达了一个过分简洁的理由——“她不是讨厌你,而是更喜欢另一个人”。康行还沉浸在震惊中,对一切都缺乏真实感触,又考虑到自己既没有孩子,也不是非要跟礼子在一起,便一言不发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盖章了。他拒绝了“礼子可以拿出一百万左右的抚恤金”,也没问另一个男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反倒想问那个号称礼子好友的律师:“礼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没有共同好友,康行记不清楚她后来的生活,也不知道她的住处,就这么过了三年……
“你为什么没打听啊?”
仓田和枝瞪着微醺的双眼问道。康行意识到自己的气息也掺杂了酒臭,便压低声音回答:
“因为我不在乎。就像刚才说的,我也开始想,是不是别的女人会更好……”
说完,他笑了笑。
和枝分明说有事相商,可是两人刚在新宿的居酒屋吧台坐下,她就问起了康行“很久以前的太太”,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把方才的经历以及三年前离婚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如此不关心她跟什么人过着什么生活,这么一想,先消磨了感情的人可能是我啊。当然,我也觉得她不至于一句话就离婚,所以总得找点理由欺骗自己,对方肯定对我还有所留恋,否则太难受了……刚才看到那个跟前妻很像的女人扔掉指环时,我感觉她在对我说‘别自恋了,真无聊’。”
“那不是长得像,其实就是你前妻吧?我觉得一定是你前妻这两天故意等在公司附近,让你跟踪她。”
说完,她突然凑近康行的脖子,喃喃道:“相川先生,你一直在用跟你毫不相衬的时髦古龙水吧。”
“我有体味,所以夏天会用,跟时髦没有关系……我比一般男性对气味敏感一些,所以刚才也——”
他正想说女人的香水,突然停了下来。
在那个路口,风可能是朝着女人背部吹的……如此一来,她应该不用转身就能察觉到逼近背后的康行。
和枝读懂了康行目光的含义,露出得意的微笑。
“相川先生再怎么敏感,嗅觉方面,还是女人更强啊。不如明天我替你查查看吧……那个人明天也可能经过,凭你说的服装和香水,我应该能认出来。”
康行听了,对和枝摇摇头。应该是他想多了……而且说完刚才那番话,康行才想起,自己用古龙水的习惯,起因是妻子的一句低语:“你的体味真不行,特别是现在这个季节,我受不了。”那虽然是婚前说的话,可他现在蓦然感觉,自己的体味可能是妻子离开的最大理由。
“我很理解你前妻离开的心情。”
“……”
“因为你前妻很清楚,你就是那种一言不发地签字盖章的人。所以她才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不追问‘对方是谁’?为什么不撕了离婚协议,告诉她你绝对不同意离婚?如果你这么做了,说不定她就不会走。”
她的声音里猛然多出了一丝灼热,似乎不完全因为醉酒。
“别说我了,你呢?不好意思,还没说到你要商量的事情。”
“没什么,我那个不算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副被康行烦得受不了的模样,不情不愿地说出了自己一年前到某个小剧场看戏,跟剧团的年轻团员走到一起的事情。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趁着打零工和表演的空当,像为了节省伙食费似的,每周到和枝家吃一两次她做的饭,再过上一夜。不过他们也到尾濑和九十九里那边短途旅游过两次,和枝过生日时,还收过他送的小礼物……另外,那人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过一次:“等我出名了,咱们就结婚。”
“都是些小事情。对了,连傍晚打电话的声音都很小。”
“他说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不如我们别再见面了’,我回答‘好的’……”
“就这样?还是你体谅我的耳朵,没把话都说出来?”
“我没别的好回答啊。感觉就像陪他演了一年戏,帮他练习跟女人相处……我也从不觉得他爱我。”
听完满怀感慨的话语,康行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威士忌,然后说:“我都不需要说什么。因为刚才你说的就是答案。”
和枝之所以谴责康行对待离婚的态度,恐怕也在斥责自己只用一句“好的”就同意了分手。而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是啊。”
她仿佛放下了这件事,干脆地表示了赞同,随即露出满脸笑容。
已经九点多了。
康行付完钱走出店门时,仓田和枝依旧笑容满面地抬头看天。巷子里逼仄的夜空中,悬着一轮俨然对切的半月。不,与其说悬着,倒更像颤巍巍地斜倚着,仿佛一阵凉风就能把它吹落。
“你小时候觉得月亮上有一只兔子还是两只兔子?有的小孩说只有一只。”
“当然是两只啊,它们不是在打年糕嘛。”
“那你会像我一样,看到半月就担心另一只兔子去了哪里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骂道:“讨厌死了!”
康行瞬间以为她在说他。
“讨厌死那家伙了!”
她又骂了一遍。
“同样的话连说两次就是谎话。”
“相川先生不也说了两次,很久以前的夫人……”
说完,她又粗声粗气地继续道:“只要抱了就知道是真是假。”话一出口,她就惊讶地看向康行,目光格外左右为难,仿佛不知该将那句话归为玩笑,还是当真。
康行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犹豫。刚才她说的“抱”,究竟是指他,还是她自己?
微醺之间,他只觉得夜空中的半月格外明亮,此时,他又开口道——
“屋子有点乱,你不也要来吗?”
说完,他就先迈开步子,走出了小巷。
第二天早晨,康行时隔一年再次上班迟到了。他忘了上闹钟,比平时多睡了三十分钟,虽然只要赶赶时间也能来得及,可他还是慢悠悠地洗了个澡,在腋下和脖子上多喷了一些古龙水,担心那几小时激情的气味会随着体味一同散发出来。
“相川先生竟然迟到了,好难得啊。”
他刚走到公司座位上,仓田和枝就在斜对面说了一声。她看起来跟平时一模一样,极其自然。和枝凌晨两点多起床离开,双眼却丝毫看不到缺乏睡眠的血丝。尽管那张脸平凡得让他下一个瞬间就能遗忘,可她头天晚上从离开新宿小巷,到离开他在浜田山的住处之前,曾经有过的几种表情和一些话语,都深深镌刻在康行的脑中。
“啊,你这屋子真的好乱,就算太太回来了也没地方下脚呢。”
她走进屋子时脸上的惊讶,还有离开屋子时拒绝康行相送的话语——“要是你送我,分开后我反倒成了孤身一人……”她的声音。
然而,现在的和枝仿佛早已忘却了自己的那些表情,五点刚过便留下一句:“难得迟到了,这下又要加班吗?”接着,她就下班了。两个小时后,康行还在忙着加班对账,却接到了和枝的电话。
“果然是你前妻……礼子小姐。”
她唐突地说道。
“我今早在路口看了看,没找到指环……不过你前妻今天也戴了指环,应该是相川先生看错了。”
“……”
“至于其他的想象,应该是我想得太多,相川先生猜对了。你前妻就住在附近,每天上班都在那个路口摘掉婚戒。”
“你怎么知道?”
“今天她也路过了,我干脆直接喊住她说,‘你好,我是相川现在的妻子。’那是个弥天大谎,可我昨天毕竟答应了要替你打听嘛。你前妻说,前天和昨天都没注意到相川先生,所以我一跟她提起你,她反而大吃一惊……还有,那个指环就是很久以前的婚戒。她说再婚对象对婚戒这种东西不感兴趣,没有给她买,所以她就戴着以前的了……至于是真是假,你自己问吧。”
接着她又说:“现在我还跟她在一起,就在公司附近那个酒吧。我在洗手间用手机给你打电话呢。你要过来吗?我觉得相川先生对指环的妄想应该没弄错。”
“哪个酒吧?”
他藏起了心中的困惑,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相川先生总是站在门口发呆的那家咖啡厅呀。今年春天开始,这里晚上开起了酒吧,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可我这边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弄完。”
康行打算以工作为借口逃避。
“你等等。”
和枝让他等了将近一分钟,然后告诉他:“你前妻说可以等你一个小时。我在这里肯定碍事,就先走啦。”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她就挂了电话。
整整二十年都没有光顾过的店,第一次踏进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暗自用这个借口解释自己的紧张,同时拉开了店门。里面比他一直以来想象得还要狭窄、灰暗,有着夜店独特的昏黄灯光和浑浊空气。他之所以感觉被摆了一道,可能因为礼子并不在店里。里面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吧台,另外三张餐桌的座位都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