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警校的同期生,毕业后却走上了不同的职业道路。
吴仕岚加入了宁城市刑警队,活跃在犯罪调查的一线;陈嘉裕则成了一名狱警,自嘲是待在“世界上时间过得最慢的地方”。宁城中学的操场翻修工地挖出了一具尸骨,似乎与十几年前失踪的教师王江风有关,他当年担任学校“朝露”诗社的指导老师时,涉嫌骚扰诗社的女生,却在接受警方调查之后人间蒸发。当年的案件疑点重重,吴仕岚几经走访,发现失落的线索竟隐藏在陈嘉裕工作的地方……
而这只是两人将要面对的罪行的冰山一角。
作者简介
武士零,一九九四年生,居住于江西省宜春市。泛悬疑文学品牌“惊人院”签约作者。作品逻辑缜密,浸入感极强,在戏剧冲突中体现人文关怀,带给读者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
版权信息:本书的数字版权由 新星出版社 提供并授权发行。
第1章 朝露
1
深夜,宁城中学的操场灯火通明,为了满足全校师生多年的诉求,校方终于决定在操场上建一座九十米长的正规球场。校运会前夜,工地仍在如火如荼地施工,不知不觉,月亮被乌云挡住,天要有雨。
刹那间,雨水从天空泼洒下来,在明黄色的挖掘机旁,还有一台稍小些的推土机,为挖掘工作进行收尾。宁城中学的操场上原本有一棵八十岁的广玉兰,此刻也躺在操场的正中,在黑黢黢的夜里,像一具巨人的尸体。
广玉兰的根扎得极深,用挖掘机的话恐怕伤到根骨,虽然有些麻烦,也只好让民工用铲子之类的工具将它们一根根挖出。瓢泼大雨下,几位顶着头灯的民工在深坑中艰难地作业。
挖掘根须的工作眼看着到了尾声,几位工人正打算往坑外爬。忽然,坑底处传来一声惊呼,发出声音的人回头求助般地看向几位工友,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似的抖动。人们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在地上的铲子旁,泥土中伸出一只白骨手掌,指尖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就像在发出某种信号——可惜没有人能接收到了。
广玉兰静静躺在尸体旁边,它无声地见证了这一切。而此刻,它粗大的枝干和上面挂满的乳黄色花朵也显得格外瘆人,或许正是因为吸取了尸体的养分,树木才能生长得如此壮实吧。
二十分钟后,市刑警队的警车来到现场。吴仕岚从车上走下,暴雨将他的花格子伞打得啪啪作响,伞骨发出阵阵哀鸣。他从一场深度睡眠中被唤醒,没有抱怨这是刑警的宿命。他刚掏出一支烟,就被一阵斜刮来的雨水打得透湿。
在吴仕岚的要求下,民工们再次不情不愿地开始挖掘。一具尸体逐渐拼凑成形,从骨架形状初步判断,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骨骸躺在一张临时铺设的塑料布上,勉强能看出人形。法医遗憾地表示,即使将它带回实验室进行全面分析,也很难得到更多信息。
尸体早已过了腐烂阶段,身体上找不出一丝肌肉组织。按照风化程度来看,死亡时间至少在十五年以上。吴仕岚很快意识到,这将成为案子中最大的难题。自杀?谋杀?如果连尸体的身份都不能确认,又如何展开下一步工作呢?
事发后第三天,宁城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启事。宁城中学操场中挖掘出一具尸体,死者是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的成年男子,按照风化程度往前推算,死亡时间约十五至二十年之间。也就是说,警方在寻找一个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三年间失踪的男人,身份不明。
骨骸上和周围的土壤里都没有找到死者生前的衣物。
无论警方最终能不能得到有用的线索,“学校操场施工时挖出二十年前的尸体”都成了网络上的热门话题。整整两个礼拜的时间里,所有网友都在寻找那个男人。
当然,两个礼拜之后,网友们便把这件事忘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2
一九九九年,宁城。
宁城中学旁的教师宿舍小区中,有一座坐南朝北的楼房。楼房底部的裁缝间中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墙上虽然糊着一些旧报纸,但也经不住屋子的潮气,每一张都泛着苔绿。裁缝间是王鹏和母亲的住处,母亲托了好几个亲戚才找到这里,月租五十元,是她一周的工资。
两张床中间架着一张伸缩塑料桌,桌子上摆着三个碗:两个鸡蛋,一碗白粥,两根油条。王鹏洗漱完,在桌子前的矮凳上坐下。他故意吃剩了一些,这是留给母亲的,他知道母亲舍不得买早点。
“怎么又剩这么多?”在一旁搓洗衣服的母亲皱起眉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吃不饱,脑子也不好用的。”
“真的吃不下了,妈。”王鹏从床上拉起书包,低下头,他没有正视母亲的目光。从他撞见母亲吃他剩下的食物之后,“浪费”便成了他的习惯。
“好好读书,听老师话。”
“嗯。”王鹏从裁缝间走到外面,空气也变得新鲜起来。裁缝间里总是一股霉味,天花板低低地压下来,逼得人喘不上气。
洗过衣服后,母亲就要去家政公司报到了。为了维持生活,她只好去做服侍别人的事情,这令王鹏感到羞辱。有一次,他亲眼看到母亲在电话中被业主骂作小偷,只因为他家里少了几个苹果,每次想到这件事,王鹏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捶打自己的心脏。
他是父母倾全家之力送进城里读书的希望,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提起,他也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那种殷切的期盼。来到城里,他像是一只过了河的卒子,从此没了退路,只能往前冲。
转到宁城中学之后,原本在乡镇中学名列前茅的王鹏变成了垫底生。不仅如此,王鹏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城里孩子和自己的区别,他们衣着光鲜亮丽,讨论的是最流行的明星歌曲,似乎不用操心任何事情。而自己,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格格不入的异类。
第一堂是语文课,不知怎地,他今天状态有些不好,压根儿听不进老师讲的内容,讲台上的男人喊了三次,他才意识到被点名的人是自己。
他站起来,回想着老师的问题,同学们哄笑起来,老师示意大家安静。“请问文中的奥楚蔑洛夫为什么要脱掉大衣?这个细节描写的作用是什么?”
他愣了半晌,嘲笑钻进耳朵,让他的脑子愈加涨痛。他看了看语文书上的标题,契诃夫的《变色龙》。这篇课文他预习过,他知道答案。
老师不厌其烦地制止同学们起哄,微笑着等待他的答案。他打算开口,却又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攫住:他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农村口音,说一两句还好,如果完整地回答问题,无疑又会遭到新一轮的嘲笑。
“老师,我不知道。”他撕扯着书本的边角,只希望将这一刻从他的生命中删除。
第二堂自习课后,课代表白霜跑来告诉他,语文老师让他去实践教室。这个女孩长得漂亮,一双杏仁似的眼睛水汪汪的,身上的连衣裙每天都是不同的颜色。他低着头说“嗯”,别扭地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生怕撞上女孩的视线。
王老师特意在实践教室约谈王鹏,因为他知道王鹏不愿意在人多嘴杂的办公室中和他谈话。王鹏并不为此而心存感激,王老师对他的怜悯越多,他越不自在。
转学时,王老师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特别之处。他不仅常常和自己私下谈话,更跑到那个蚁穴般的裁缝间里去慰问母亲。他来家访的时候,手上要么提着一些新鲜蔬菜,要么提着一些从家里带来的课外书。每次看到母亲热泪盈眶地握着他的手,王鹏都会感到愤怒。
上位者对下位者施以怜悯,然后以对方感恩戴德的表情作为回报,在施恩的过程中享受着权力和伪善的快感,这就是这件事的性质。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下位者呢?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与众不同呢?王鹏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走进教室。
和上课时不同,王老师没有戴着那副金丝眼镜,这让他显得更年轻一些。他招呼王鹏在自己身边坐下,一副亲切的样子。
“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说出来呢?”又来了,这老师慧眼如炬。
“我不知道。”
“好吧,我今天叫你来,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个。之前我给你提过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王老师建议王鹏加入朝露诗社。朝露诗社是王老师亲自指导的兴趣小组,每天放学以后,他都会在这个教室中给大家讲诗。王鹏知道他为什么邀请自己,他只是想让自己交几个朋友,从这个活动中获得一点可笑的自信。
“王老师,我仔细考虑过,下个学期就要中考了,我的成绩不好,所以想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他犹豫了一下说,“况且,我也不懂诗。”
“我看过你上周交的作文,那就是一首诗!我认为你有天赋,那句‘一无所有的人没有故乡’就特别有力量。况且,学习诗歌也不一定非要成为诗人嘛,陶冶情操对你也是好事,”王老师恳切地望着他,“要不再考虑一下?”
“老师,还是不了。”
下午五点放学后,到晚自习开始的七点之间,是兴趣小组的活动时间。王鹏在座位上吃完母亲送来的饭,咸菜上盖着几块煎过的米粉肉,他的饭里总是有肉。眼看着教室里没几个人了,他将饭盒收进书包。
下一层楼右拐,尽头最后一间教室是他的目的地。他溜着墙根儿,做贼似的跑到教室后面,透过半掩的木窗,听到王老师洪亮的声音:
去吧!月下的荒野是如此幽暗,
流云已吞没了黄昏最后的余晖。
去吧!晚风很快要把夜雾聚敛,
天庭的银光就要被午夜所遮黑。
随着王老师的声调渐扬,他靠着墙缓缓蹲下,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当他闭上双眼,他能看到那一切,无垠的荒野下流淌着的云和月,美丽的画面震撼着他的心灵。
就像孙悟空蹲在菩提老祖的墙下,他如痴如醉地汲取着对方的知识。他从未加入朝露诗社,因为他知道穷孩子没有资格参与学习之外的活动,这会让母亲失望。但他无法遏制自己对诗歌的迷恋,所以才会在作文中写了一首大胆的十四行诗。
坐在里面的几个孩子,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有资格享受诗歌。诗歌是与现实没有瓜葛的东西,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配享用,而他不行,他的任务是学习,不停地学习,用学习来改变全家的命运。他承认自己羡慕他们。
过了许久,王老师讲诗的声音渐息,教室里传来几个稚嫩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出来了,王鹏悄悄从地上爬起,经过教室门的那一刻,他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朝露诗社成员表:
白霜
柳登科
张擎
欧阳辉
欲加入本社的同学请联系初三一班的王江风老师。
3
二〇一八年,缅甸,仰光。
张擎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时,正在会议室察看财务报表,周围一片愁云惨雾,每个人都挂着一脸苦相。自从新型白斑病毒在湄公河地区肆虐以来,短短一个季度,五个养殖场中的沼虾尽数死绝。
罗氏沼虾在西方国家大火后,张擎将旗下所有养殖区的罗非鱼都换成了沼虾,这个大胆的举动让他一跃成为仰光地区屈指可数的富商,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曾经日进斗金的业务线成了公司最大的难题。资金链像是一根日益绷紧的弓弦,每个管理人员都能听见纤维破裂的声音。
他与同事打了招呼,走出会议室。不用多想,一定是儿子闯下的祸。他接起电话,听筒中传来缅甸警察急促的方言。他叹了口气,比起公司的问题,儿子对他来说更像一道过不去的坎。
和妻子离婚后,张擎独自带着儿子在仰光生活,他自幼丧父,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教育一个青春期少年,更何况公司业务太忙,他几乎没有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现在想想,那个整天缠着自己买玩具的小胖墩,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陌生的刺儿头,别说像以前一样交流,和自己多说两句话就像是要了他的命。说起来,他也很久没有叫过“爸爸”了。
走出写字楼,张擎松开领口,九月的缅甸就像桑拿房,尽管只穿了一件衬衫,离开空调的瞬间身体就开始出汗。银灰色的S600L停在门口,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他坐上车,冷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想起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他竟有些慌乱。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男人。
梅赛德斯在警察局门口停下,张擎没来得及走进这座建筑,就被一个黑猴子缠住,这里每个人都像黑猴子。他认识这个人,这个片区的警察局局长吴波。缅甸人有名无姓,“吴”指的是成年男子,“波”是对警察的尊称。
张擎会心一笑,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塞进吴波手中。猴子脸上的笑容堆得更满了。吴波领着张擎走进一间开着冷气的办公室,儿子张健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他的老师站在一旁,角落里有个畏畏缩缩的少年,看起来像本地人。
“站起来,”看着儿子一头五颜六色的脏辫,他心头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像什么话!”
张健“啧”了一声,从沙发上拧拧巴巴地站起。
“别生气,孩子还小,我看也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别人怂恿的。”吴波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招呼张擎坐下。
张健就读于本地最好的私立中学,包括他的班主任陈老师在内,这里的老师大都是中国人,都是从国内重金聘来的。在异国待久了,张擎对同胞有种炽热的亲切感。
“陈老师,我儿子又闯什么祸了?”张擎瞟了一眼张健,他仰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陈老师不到三十岁,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话慢慢悠悠的,带着文人特有的书卷气,也正因为这一点,张擎格外尊重他。陈老师用英语对墙角的孩子说了句什么,便在沙发上坐下。“事情是这样的,张总。今天班上有位同学的手机丢了,是苹果手机,价值不菲……”
“我差你零花钱了吗?”张擎对儿子大声喊道,每次面对儿子,他都压不住火。
“张总,您先听我说完。”陈老师说,“事发后,我马上找同学们了解情况,张健……和另外几个孩子告诉我,这部手机是那个孩子偷的。”
张擎这才仔细观察角落里的孩子,他比儿子瘦小,脑袋埋在胸前,裸露在背心外面的皮肤上有几块瘀青,都是刚刚留下的。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和大摇大摆的儿子不同,这孩子很害怕。
“于是,警察就把他带到了局里……”陈老师的语气里透着不忍,“我觉得这事可能有些蹊跷,警察走后,一个孩子悄悄告诉我,偷手机的其实是张健和他的那几个朋友,这是一个恶作剧。我搜查了他们的书包,最后在张健的书包里找到了那部手机。”
听到这里,张擎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头的怒火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感觉喉咙有些干,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以往,他总觉得儿子只是叛逆而已,过几年就好了,可眼前的这个人,还算得上一个好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