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害别人,仅仅是为了取乐。
张擎走到张健跟前。儿子似乎有些害怕,大抵是因为他所预想的疾风骤雨并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父亲正在以一种从未流露过的眼神审视着自己。
张擎仰视着儿子,他比自己高了半头。“做什么坏事都可以,破坏规则也可以,你知道爸爸会帮你摆平的,对吧?”
张健不置可否。
“但是有的事,你不可以做,爸爸能够接受你是个叛逆的孩子,但不能接受你是个不正直的人。”张擎的声音温柔低沉,“有的事不可以做,那可能会让你抱憾终生。去,给人家道歉,说你错了。”
张健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张擎从背后抓起一张木质的高脚凳子,狠狠劈在儿子头上。
陈老师发出一声惊呼,吴波茫然地呆立原地,就连那个站在角落的孩子,也头一次抬起脑袋。
张健躺在地板上,用手紧紧捂着额头,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张擎将凳子残骸丢到一边,走到角落的孩子跟前,躬下腰,低声道歉。
张擎吩咐司机将儿子送去医院,自己顺着椰树下的小径一路走回公司。空气中夹着海风的咸气,抡凳子的那只胳膊隐隐作痛。他久违地点起一支烟,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男人。
4
车厢入口处,原本定格在350km/h的时速逐渐下降,透过车窗朝外看,流动的田野被水泥建筑取代。
“你手上有十个簸箕,这是难得的富贵相。另外你看这颗痣,它长在手掌正中心,这象征你命中有一段注定的姻缘。”吴仕岚搓弄着女孩的手,前排座椅上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
“唔,是吗?那这姻缘什么时候才能来啊?”女孩似乎信了他的话,嬉笑着把另一只手递了上来。他们坐在三个位置的座席两端,两双手横穿过坐在中间的大叔,大叔皱着眉头,不知是在嫉妒还是生气。
扬声器恰好播报出到站的提示,吴仕岚将脖子上的睡眠枕摘下,结束五个小时的旅程。女孩看他要下车了,连忙攥住他的手说:“还没说完呢,加个微信吧?”
吴仕岚将手机递给女孩。
走出高铁站,一位愁眉苦脸的年轻警官正在出站口等候,难怪这小伙子心情不悦,在休息日被委派给外地来的同事开车,任谁接到这种活儿也开心不起来。和他一样,临时出差的吴仕岚也心情不佳。
凶杀案发生在距宁城一千千米的海滨城市。死者的户籍在宁城,另外考虑到案发现场的特殊性,当地刑警通知了宁城警局,吴仕岚被派来参加调查。
警车沿着海岸线一路行驶,吴仕岚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海滨景色。一旁的警官哈欠连天,吴仕岚害怕对方疲劳驾驶,便与他攀谈起来。
“死者的社交关系调查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小伙子接过他递来的烟说:“这个叫欧阳辉的,是个怪人。他从外地来,独自居住在一个廉租房小区里,一把年纪了还靠着给人送外卖生活。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家人都在宁城,跑来我们这儿干吗?还有,你猜怎么着?我们排查过,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具备嫌疑和动机,他虽然不擅长社交,但是性格温和,也没有什么仇家可言。”
“对。”吴仕岚挠了挠脑袋,“我们那边得出的也是这个结果,他平常很少和家乡的人联系,几个称得上有关联的人,在案发时都老老实实待在本地。”
“如果没有那个东西,我真怀疑这是无差别杀人。”
无差别杀人是最难侦破的一类案件。一个人来到一个地方,随机杀掉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整个过程中所有的因素都是随机的,没有动机,没有关联,无法从关系人中排查出有价值的线索,只能寄希望于物证。可如果这东西存在的话,吴仕岚也不必跑这一趟。
警车从一个路口离开海岸,穿过三条街,拐进一个菜市场。穿过菜市场,几栋烟灰色的小高层便是欧阳辉租住的地方。警车吸引了人们的注意,看来谋杀案的余热尚未平息。
脏兮兮的电梯里贴满广告,吴仕岚随手撕下一张印着比基尼美女的海报。“这你们得管管啊。”
小伙子撇了撇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事一出,上下三层的租户跑了一半。”警官走出电梯,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面前的防盗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的气味,是血的味道。
吴仕岚驻足观察防盗门,原本应该装着猫眼的地方只剩下空洞。凶手用一根弯曲的钢管从猫眼处伸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拧开了门锁。不是技术活,但很少有人意识到,打开那些看起来牢固无比的防盗门,压根儿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术。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吴仕岚走进卧室,观察起室内的情况。被褥上浸满血液,天花板和墙壁上也布满溅射状血渍,这和案件卷宗上说的肱动脉出血一致。肱动脉的位置在腋下,是人体血液流量最大的动脉之一,刺伤后仅需半分钟,伤者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毙命。
没有打斗痕迹,一刀,仅仅一刀,就刺中了肱动脉。
吴仕岚让小伙子在床沿上坐下,模仿当时的情况。小伙子看了看血迹斑斑的被褥,又拗不过吴仕岚的请求,只好坐下。吴仕岚退出房间,再从外面走进来。
“没有搏斗痕迹,但也不能就此认定是熟人作案。凶手通过猫眼撬开锁后,径直走向房间。”吴仕岚走向小伙子,手中比画着,“他使用一把匕首,精准地从正面刺中死者腋下,接着快速后退几步,避免喷射而出的血液溅到自己身上,并且观察着对方死去的过程。”
年轻警官捂住自己的腋下。
“他练过,如果排除运气成分,很少有人能够一刀刺中这个位置。”吴仕岚说,“半分钟之后,他走向死者,从兜里抓出一只狼毫笔,去蘸死者身下的鲜血……”
吴仕岚转过身,墙壁上赫然写着一行潦草的血字: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这行字就是整个案件中最令人迷惑的地方,凶手杀死被害者之后,在墙上留下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句子。代替是指什么,另一个被杀害的人又是谁?难道凶手的动机是为了复仇,之前还存在别的死者?
吴仕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篇著名的《血字的研究》,可惜真实世界里没有福尔摩斯,也没有那么好破的案子。破案只能靠摸爬滚打,有时候还得仰仗一点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
“称不上书法,是个人就能写。”年轻警官说。
“目击者?”
“凶手的作案时间是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恰好卡在欧阳辉下夜班的时间。别说没人看见,就是看见了恐怕也没人留意,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流动人口,谁看谁都是陌生人。”
“购买毛笔的渠道呢?相关店铺有没有线索?”
同事再次摇头。
吴仕岚下意识地从屁股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案件卷宗,再一次阅读上面的内容:欧阳辉,三十六岁,初中学历。曾就读于宁城中学,高二辍学后,辗转多地务工……
5
轮休日,吴仕岚总算得以从两桩案子中抽身出来。那起诡异的血字杀人案且不提,光说在宁城中学操场发现的无名尸就够他受的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人口流动性太大,户籍政策也不如今天完善,通过统计和群众线索得到的匹配失踪人口竟然多达一百余个。
但不能不查,尸体被埋在学校操场,怎么看都像是凶杀案。而最令人好奇的是凶手埋尸的手段,学校是公众场所,将尸体在这里埋下而不惊动任何人,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为什么要将尸体埋在广玉兰的根须里,这充满仪式感的做法象征着什么?
吴仕岚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鸡蛋,桌上放着昨天从卤食店买的猪舌,再煮上一碗方便面,好歹也算顿饭。他刚打开燃气灶,客厅里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表叔”。他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今天约了人。
王鹏大他十岁,是父亲的远房表弟,在宁城经营着一家土建公司。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半年前,吴仕岚参与家族祠堂祭祖,在仪式后的宴席上认识了这位表叔。两人一见如故,把三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成了忘年交。
那之后,吴仕岚便和王鹏有了来往。王鹏虽然身家亿万,却是个难得的儒商,一本大学毕业,身上没有令人生厌的暴发户气质。他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经文典故信手拈来。吴仕岚放下电话时忽然想到,如果将血字的事情告诉对方,或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建议。
吴仕岚和王鹏约见的地点在一家主打“禅意”元素的茶楼,他将喘着粗气的伊兰特停在王鹏的G500旁边,垂涎三尺地摸了摸邻车光洁的漆面,径直往楼上走去。服务员说,王总在“明镜”包厢等他。
包厢的设计对应着它的名字,两扇巨大的落地铜镜取代了墙面,吴仕岚在王鹏对面的树根凳上坐下,看着自己在两面镜子里投出的千百倒影,感觉有些不自在。王鹏边替他斟茶边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见自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多照照镜子,说不定心境也会明朗一些。”
王鹏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保养得极好,与二十六岁的吴仕岚像是同龄人。
“我可不像你,没那么高觉悟。”吴仕岚用食指在桌上叩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是一万元一斤的金骏眉,他尝不出滋味,只觉得越喝越渴。
“陶冶情操也是好的……”话说到一半,王鹏忽然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没事,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王鹏笑道,“具体内容可以不用告诉我,我可不想你犯错误。”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吴仕岚说,“‘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这句话能不能让你想起什么?”
王鹏眯起眼睛思索一阵。“是北岛的诗。”
“北岛?诗?”
“《献给遇罗克》中的,‘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
这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吴仕岚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把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说完以后,他殷切地望着王鹏问:“你想到了什么?我正愁呢。”
“你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啊?我知道的也仅限于这首诗而已。从内容上来看,你这个案子也很难和这首诗的主旨产生什么联系,这首诗表述的东西太宏观了。”王鹏说,“不过,倒是有另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什么?”
“你忘了,我也是宁城中学毕业的。你说的这个欧阳辉,恰好是我初中同学。”
“这么巧?”
“没太多交集就是了,”王鹏唏嘘道,“没想到啊,十八年不见,他竟然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乡……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瘦瘦高高的,打篮球很厉害。”王鹏话锋一转,“说到诗,我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联。”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什么都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吴仕岚拿出笔记本,将“献给遇罗克”几个字写在纸上,他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二十年前,宁城中学开始搞教学改革,成立了很多兴趣小组,欧阳辉参与了一个叫作‘朝露诗社’的社团。他们肯定是讲过北岛的,他是那年头声名最盛的诗人之一。”
二十年前的诗歌社团、似曾相识的北岛的诗……吴仕岚皱眉思索着,隐约感觉这些事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一条模糊的线躺在被案情遮掩的深水区,只要提起它,就能看见一切。
不管怎么样,原本如同无根浮木的案情第一次出现了可能的转机,他追问道:“这个社团中有几个成员,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欧阳辉、白霜……这是个女孩,长得很好看。”王鹏叹了口气,“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果然漂亮的初中女生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啊。”吴仕岚嘟囔道,“对了,社团一般都有指导老师吧,我上学时是这样的。”
“有。”王鹏提起茶杯,宽松的夹克袖子挡住了他的表情,“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叫王江风。”
如果能找到这个王江风的话,说不定他能告诉我些什么。吴仕岚想,无论什么也好。
“找不到了。”王鹏转过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为什么?”
“你应该可以在过去的案件卷宗里找到这个人,他应该还在被通缉中。十八年前,他犯了罪。”
“你的语文老师是个通缉犯?”吴仕岚有些蒙了。
“中考后的暑假,我在农村的家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王鹏的语调低沉,“宁城中学是初高中联合办学,所以初中时成立的社团,并不会在升高中以后废止。那年的暑假,依然有一些兴趣小组在学校里活动,其中就包括朝露诗社。
“据说,那是在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朝露诗社的成员白霜被王江风留下来单独指导,就在活动教室中,王江风强奸了她。王江风原以为,白霜只是个孩子,简单威胁几句,她就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后,白霜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当时有个说法,据说白霜并没有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所以王江风在看守所里关了一阵,就被暂时放了回去。也许是知道自己逃不过警方的调查,不久后,他就从宁城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吴仕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害人是个未成年人,没有保留证据的观念,而且在事发一周以后才报案,精斑之类的关键证据很可能早已消失。
“王江风潜逃后不久,警方终于得到了关键证据。原来,在王江风强奸白霜的那个夜晚,朝露诗社的其他几个男孩并没有回家,他们躲在教室外的墙根下,目睹了整个过程,出于害怕,他们当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而王江风既已潜逃,他们也不必担心老师的报复了。”
“所以,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断了。”吴仕岚苦笑道,“没想到这个学校的故事还挺多。”
“而且这事还没完。在王江风的罪行被敲定以后,通过几个男孩的证词,另一名嫌疑人也被逮捕了。”
“他还有共犯?”
“是同年级的另一位老师,那天晚上,他也参与了强奸。这个人倒是活着,他被判了二十六年,现在应该还在宁城监狱吧。”
“这就有点奇怪了。”吴仕岚说,“白霜在一开始指认的嫌疑人只有王江风一人,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豁出去了,为什么只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另一位老师是年级的教导主任,也许是迫于他的淫威,不敢将他供出来也不一定。另一方面,据说他只是从犯,做得没有王江风那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