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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那间平房,只见一个赤裸的年轻女孩靠墙坐着,嘴张着,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姿势有些奇怪,不自然。房子里乱七八糟,有碎砖头、破报纸、啤酒瓶子、烟头、烂床单等垃圾。这种废弃的房子常常会被乞丐、收破烂的、不法分子或逃学的学生们光顾,当然,还有各种动物。
陆行知看见卫峥嵘在女孩身前蹲下,和法医老吕交换着意见。老吕这时已经谢顶了,仿佛就没年轻过。女孩肤色惨白,呈一种冰冷的青灰色。老吕撩起她的长发,给陆行知看她后脑勺上的打击伤和脖子上的瘀痕。一旁的朱刑警跺了跺脚,咒骂着驱赶着,妈的,老鼠!滚,大白天的!
卫峥嵘向旁边跨了一步,用戴手套的手捏起了什么,是一根铅笔,墨绿色,一端削尖了,尾端两个字母HB。卫峥嵘拿着铅笔端详了一阵儿,看看老吕,老吕从勘验箱里拿出一个证物袋,敞开了口递过去,只当是个寻常物证。这时他们还不知道,这种铅笔会在此后的凶杀现场反复出现。
陆行知突然看见女孩的脚趾是残破的,有几根趾头显然被老鼠啃去了,露出白色的细小的骨头。陆行知喉结上下滚动,想要弯腰,立刻意识到,要是在现场吐了,以后就别想在警队安生了。他忍住恶心,转身走出去。卫峥嵘看看他,嘴角浮上一丝讥诮。
陆行知出了平房,跑到路边,扶着墙弯腰呕了几口,抹去眼里激出的泪,直起身,向远处望去。他看见了远处蓝天下的明代古塔,伫立在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屋顶之上。
卫峥嵘从他身后走来,俯身捡起了什么东西,在他肩上一拍,问,吐完了吗?是陆行知的手帕,不知什么时候从裤兜掉了出去。陆行知接过,一脸惭愧说,对不起,师傅。卫峥嵘说,我不是你师傅,叫老卫!好了没有?好了赶紧去走访群众,知道问什么吗?陆行知看着卫峥嵘,不大自信。卫峥嵘说,跟着我!陆行知跟着卫峥嵘走去,又抬头看了一眼古塔。那时的他想不到,十三年后,古塔还默默原地矗立在这里,见证了又一场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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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知将目光从古塔上拉回,将十三年的时光折叠在心底。他看见法医老吕正提着勘验箱从粉色城堡里钻出来,指挥助手将尸袋装车,远远向他打个手势便回队里去了。陆行知吩咐赵正明,走访去吧,尽快确定被害人身份,知道问什么吧?赵正明拿出个小本说,我语文不好,但话会说。陆行知点头说,我去去就来。
他去了十三年前的家。今年六月底,南都市要主办世界贸易博览会,要迎接国际友人的到来。为了改善市容,筒子楼都粉刷了外墙,强装体面,但里面没改造,还是一门十户。楼道里安了声控灯,算是一个改进。楼道墙上贴满了小广告,开锁的、空调加氟的、通下水道的。与十三年前比,他家门上加装了防盗门。还有一个变化,陆行知和杨漫离婚了,已经离了六年。
陆行知轻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她的女儿陆安宁。女孩身材细高,面容清秀,见了她爸就抱怨道,怎么才来。她等急了似的,反身进了客厅,去拿沙发上的书包和小提琴琴盒。
杨漫在客厅电脑桌前工作,手边放着一本英文书和一部英汉大辞典。陆行知进来,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碰了一下,就又埋头书本了。与十三年前相比,这个家里也有了变化。墙上没了结婚照,家具也更新换代了。地上铺了原色木地板,已经踩旧了。书架上的录音机和磁带换成了组合音响,刑侦书籍都没有了,只剩下中英文小说和一些参考书。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小相框里是三口人的合影,海边照的,照片里的陆安宁比现在稚嫩一些。
陆行知跟女儿说,别忙,得让你妈送你了,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陆安宁瞪起眼睛,发作着不满说,又怎么了?那这个周末还上你那儿吗?陆行知抱歉地说,恐怕也不行了。杨漫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合上书,匆忙站起身,怪陆行知怎么不早说,我还没洗脸呢!说完急匆匆走进卫生间梳洗打扮。陆安宁不大高兴,在沙发上坐下,拧着脸。陆行知逗她说,脖子怎么歪了,练小提琴练的?陆安宁不理他。陆行知又说,你本来就嫌我那儿没意思不是吗?也没个电视,没有网。陆安宁叱道,我不看电视!陆行知语气软下来说,爸爸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老让你失望。陆安宁态度也软下来,语气仍是硬硬的,说,本来一周才见一次!陆行知受宠若惊似的逗她,哟,这是想我了?陆安宁不吃这一套说,别这么肉麻,你的气质不适合!
杨漫收拾利索走出卧室,用皮筋在脑后系个马尾,拎起包发令道,出门!陆安宁背包携琴先出了门。陆行知拉住杨漫,让她缓一步。陆行知说抱歉,今天刚发了个案子,大案,下周能不能接安宁也不保险,你做做她的工作。杨漫低头在包里翻找,并不在意,好似早习惯了。杨漫说行,忙你的吧,她发脾气,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哎,车钥匙呢?陆行知伸手从沙发缝儿里捞出车钥匙,递给杨漫。
陆行知返回警队,队里已经成立了4·30专案组,接下来便是摸排走访,调附近的监控探头,寻找目击者,查访被害人身份。连轴忙了两天,居然一无所获。
一个通宵之后,第二天就是案情分析会,陆行知在警队卫生间洗了把脸,从衣兜里掏出手帕,还是十三年前的那块。十三年过去,手帕已经变得稀薄柔软,几乎透光。陆行知擦了脸,仍把手帕叠得四四方方收了起来。
陆行知紧锁眉头走向会议室,在楼道里走动的身着正装的警察们,身上的绿色制服换成了深蓝色的。与十三年前相比,刑侦大队的办公楼翻新了,敞亮了,也现代化了,窗明几净。办公桌上电脑变多了,硬件软件都有了提高,跟上时代了。会议室里多了大液晶屏等电子设备,桌椅的新漆也闪着光。陆行知刚找座位坐下,赵正明便匆匆跑进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脸上一层汗。
案发现场的周边地图被投影仪投到了白墙上。霍大队现在是分局局长,由他主持会议。他看看陆行知,让他先发言。陆行知直入主题,先说这两天的走访下来,没有发现目击者,也没人认识被害人。协查通报已经下发到各单位了,暂时也没有有效信息。还询问过家具市场的一个姓孟的女负责人,会不会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或者老板的仇家干了这个事儿,意图破坏。说到这儿陆行知顿了顿问朱刑警,老板姓曲,是吧?朱刑警点了个头。陆行知接着说,姓孟的负责人回答得很肯定,不可能。但是这个调查方向,我觉得还要挖,这个老板据说在外地,回来了我打算见一见。霍局抬了抬手说,这个情况我了解一点,这个方向先不用查下去了。对这个老板,这么说吧,没人敢这么干。陆行知有些诧异。霍局看着他说,凭你的经验,打击报复也不用干这么复杂,你说是不是?陆行知点点头,凭经验,确实没这么打击报复的,没必要弄出人命来,搞出个大案。
陆行知看着大屏幕上的城市地图,接着说下一点,这个案发现场所处的位置,虽然是商业区,但到了晚上,尤其后半夜,人流量很小,找不到目击者。结合现场勘验情况来看,案发现场是不是第一现场现在还很难确定。有可能是凶手盯梢、蹲守或者路遇,当场杀害了被害人,也有可能是在别处加害后到这里抛尸。我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为什么到这儿抛尸,凶手的心理就难解释了。赵正明突然插了一句说,第二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吧,变态杀手,故意摆出来给人看,反社会呗。十几年前那个案子不就是这种。
提到十几年前的案子,会议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大家都看着桌面,没人接茬。赵正明觉察到了这种气氛,赶紧解释说,我也是听说,不了解,胡说啊。陆行知说没事儿,说说也无妨,什么样的可能性都不排除,但是查案还得一步一步来。家具市场四周的几个路口,监控都看了,车辆也都排查了,发现两个假车牌,但都是最普通的车型,没有突出的特征,这两种车加起来本市得有几万辆,这个路也走不通。
霍局听得直挠头,就是说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陆行知点头默认。霍局说,老陆,遇上对手了啊,让你两天还没一点突破的案子,少吧。陆行知说,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尽快确定被害人身份。
散了会,霍局和陆行知单独进了局长办公室。霍局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递给陆行知,陆行知接了,是一条好时黑巧克力,但他没吃,给放下了。霍局自己撕开一条,整个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老陆……话没说完,陆行知就接上一句,没联系。霍局像是明知故问,什么?陆行知说,这个案子跟十三年前
的案子没联系,你不是想问这个?
霍局把巧克力咽了,又把陆行知放下的巧克力拿起来,撕开了吃。陆行知知道,他是在找话。老霍就是这样,不跟你正面冲突,喜欢搞温柔的突袭。老霍囔囔着说,现在爱吃这个,停不住。然后他又问了一句,听说发现了一根铅笔?陆行知早有准备,答道,对,我调查过了。那个充气堡经常有小学生去玩儿,还在墙上签名,有可能是他们掉的。而那个家具市场本来就免费赠送顾客铅笔,画个图记个数,方便,跟那个外国的宜家学的,送的就是这一种铅笔,所以只能说巧合吧。霍局又打岔说,行,哎那个宜家你去过吗?都说好,我看不行。说着双手比出一米见方的大小,有张这么大的桌子,便宜是真便宜,我一只手能举起来五个,纸糊的?
陆行知不接这个茬,还是走正路,接着说,还有,被害人尸体发现时的形态,跟十三年前确实有些相像。但是咱们也经得多了,被害人是年轻漂亮女性的,都会有点儿相像的地方,是不是?陆行知看着霍局,好像在等他的一个肯定。霍局终于把巧克力咽下去了,好像也放了心,拍着桌子说,是!不疑神疑鬼了,这就是个新案子,按部就班破!
陆行知去了法医科。解剖已经做完了,被害人的遗体平放在检验台上,白布盖着,露出脸。法医老吕在一旁洗手。
陆行知皱眉盯着遗体,问老吕,有没有任何标记或是任何容易辨认的特征?老吕说没有,别说胎记了,痣都没几颗。这女孩儿生活条件应该不错,把自己打理得挺到位,身材真好,肯定经常健身。陆行知问,整过容吗?老吕说,没有,双眼皮也不是割的,算天生丽质吧。接着叹道,你说多可恨。
他侧过被害人的脑袋给陆行知看,说,钝器击打后脑,应当是用了包了布的铁锤之类先打晕了,所以没有防御伤,指甲缝里也没有皮肤组织。陆行知大概预见到了结果,还是问,一点儿凶手的DNA都没有?老吕说,没有,不过吧……老吕拿起一个证物袋,看起来像是空的。陆行知仔细看,里面是根长头发。老吕说,她身上发现的,但这个颜色不像是她的,验验?陆行知说,那还用问?验!
陆行知也拿起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片小小的东西,描了花。他不认识这个东西,问老吕,老吕说,这是现场地上发现的指甲。陆行知撩开白布看看被害人的手,指甲完整。老吕说,假的!贴的美甲,没见过?但就发现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陆行知明白了,说,拍个清晰照片给我。老吕猜到陆行知要干什么,对这个工作量感到担忧,全市美甲店大大小小成千上百家的,怎么查?陆行知说,你不是说她生活条件好嘛,先从贵的查。老吕一忖度,觉得有理,晃着脑袋说,就怕白忙。接着感叹道,你说怎么卡到被害人身份的确认上了,按说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都几天了,总该有人惦记吧?我记得十三年前那次第一个案子,几个小时就确认了。老吕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忙说呸!不提这个。
陆行知知道,不管提不提,大家心里都在想,都在忌讳着,就怕坐实了。他想到十三年前的第一个被害人柳梦,跟老吕说,她是本地人,就住那一片儿。那一片儿巷子谁跟谁都认识,一条条胡同就是个情报网,老头老太都是情报员。现在,楼高了,人跟人远了。
1997年10月18日,时值初秋,树叶刚开始落,天气还不凉。柳梦被发现后的几个小时,警察们进入案发现场周围的平房区,踏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或是磨得又滑又光的石板小道,散开了分头行动,挨门挨户走访。路边一个街坊聚集的空场,坐着十来个大爷大妈,有的抱孩子,有的择菜,都望着警察们,满脸好奇,议论纷纷。命案这么大的事儿,早就传得人人皆知了。
陆行知看见卫峥嵘朝这群街坊们走去,很市井气地打了招呼,热络地聊着天,拿着一张纸给他们看。没聊几句,一个大妈愤然站起身,跟卫峥嵘说了句什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大妈边走,边掏出个红袖箍套在胳膊上。
陆行知走向下一户。这户门口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而猥琐,头发油乎乎的。陆行知拿着的那张纸,是市局专画模拟画像的神笔老贾刚刚画好的被害人肖像,比洗印照片来得快,而且画出来活灵活现的。他画好复印了,调查的警察人手一张。陆行知给这男人看了看画像,问他认不认识。男人看了一眼,上下打量陆行知,皮笑肉不笑地说,有点儿面熟,使劲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来。陆行知知道遇上油条了,顺着他说,那使使劲儿?男人说,我运运气,哎,警察同志,我这可是为人民政府使劲,政府是不是也给我使使劲?我早饭还没吃。陆行知看看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十元钱。男人涎着脸说,我早饭一般吃烧鸭,二十一只。陆行知又抽了一张,递过去。男人刚伸手要接,卫峥嵘突然如神兵天降,一巴掌把陆行知的手打了回去,下一巴掌抽在他的脑门上。卫峥嵘先骂陆行知,你钱多得钱包装不下?派出所两年白干了,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货色?又对男人怒目而视说,瓜皮,还想让我再抓你一回是吧?瓜皮揉着脑袋,嘟囔着,断人财路呢。卫峥嵘说,滚你的!然后把画像举到他脸上问,到底认不认识?瓜皮说,我头晕,想不起来。卫峥嵘踢了他迎面骨一脚说,给你定定神儿,现在想起来了?瓜皮“嗷”地一声,抱着腿跳起来,像只火烈鸟。卫峥嵘打算再给他一脚,瓜皮喊道,去王麻子胡同,要不就是柳叶胡同找找!卫峥嵘转身就走。陆行知跟上他,小声解释,其实…….这种人,给钱就交代。卫峥嵘骂道,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有钱孝敬你妈去!陆行知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他们先去了王麻子胡同,问了一圈,无果,又转战柳叶胡同,敲了两户门,没人。刚要敲下一户院门,胡同那头过来几个人,一个年轻姑娘搀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后面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大叔。这几人恰是柳梦的妹妹和父母。柳梦她妈神色张皇,脚底下是软的,踉踉跄跄。三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带红袖箍的大妈,不过不是刚刚那位从街坊“情报中心”撤离的红袖箍大妈,大概是同一“战线”的情报员。柳梦的家人从这位大妈处得到消息,急忙赶来。陆行知把肖像给他们看了一眼,柳梦她爸马上就蹲下了,她妈也身子一沉,坐地上了。
他们去了柳梦家,是胡同里的几间平房,没有院子,家门就临着街。因为门前有树,窗户又小,室内光线不好,可能看见摆设虽简陋,但朴素干净,看起来就是普通工薪家庭的样子。柳梦她妈说,柳梦团里要演《长生殿》,天天排练到半夜,明年就能挑大梁了。原来柳梦是昆剧团的。她们家墙上挂着一个老式大相框,里面夹着数张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记录了这一家子几十年的岁月。有一张照片上,柳梦穿着昆剧戏服,摆着一个娇俏的姿势。陆行知努力将她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联系起来。一生一死,原来区别这么大。
卫峥嵘询问着情况,柳梦有男朋友吗?没等家人回答,红袖箍大妈斩钉截铁抢了话说,没有!上个月我还给她介绍过对象,没成。柳梦她妈也说没有。卫峥嵘看看那位年轻姑娘—柳梦的妹妹柳洁。柳洁也摇摇头,说没有。有没有男朋友,姐妹之间比父母知道得更清楚。卫峥嵘又问,你们家有没有跟什么人闹过矛盾?红袖箍大妈又抢着回答,没有!大哥大姐都是电扇厂先进工作者,群众关系没的说!说着她又竖起大拇哥赞道,谁提起来不这样!这可是个五好家庭,模范之家!卫峥嵘被大妈的嗓门震得脑仁疼,揉起了太阳穴,有这么个抢答的,他不想问话了。陆行知礼貌地指出,阿姨,我们的问题,最好让他们二老回答。红袖箍大妈满口答应,行!卫峥嵘问柳洁,你做什么工作?红袖箍大妈又抢着回答,大学生!卫峥嵘看着大妈,有点儿郁闷。
他们告辞时,一直没说话的柳梦他爸嘱咐二女儿,替我们送送警察同志。他没起身,眼神涣散,喃喃道,我心里疼……马上就拆迁了,要换大房子了,你姐从来没住过大房子。陆行知突然有些心酸,想起自己的父亲,中国父亲们的爱总是内敛却深厚,一旦受伤久难痊愈。
柳洁把他们送到门口,问他们是不是要去昆剧团。卫峥嵘说对。柳洁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我姐早就不在剧团了,她现在天天到歌舞厅跳舞挣钱。卫峥嵘和陆行知都很意外。柳洁忍着泪又说,她不敢告诉爸妈。
卫峥嵘和陆行知马上去了柳洁说的紫气东来歌舞厅。歌舞厅门头上的霓虹灯恰好在暮色中亮起,大红大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歌舞厅几乎是一夜之间遍地开花,都是这种大跳大唱、大鸣大放的气派,就像长期压抑后突然释放的矫枉过正。同样的还有更早些时候在市面上泛滥的卡拉OK里的伴唱MV,画面都是泳装女郎,浓妆艳抹,不是在舞台昂首阔步,就是在沙滩款款而行,动作大胆,眼神挑逗,望着电视机前的小孩们高唱《甜蜜蜜》。
卫峥嵘跟陆行知刚下车,紫气东来的门卫就迎了上来,好像认识卫峥嵘,自来熟地打招呼,卫大队长,您来了!大队长这称呼,听起来像汉奸。卫峥嵘破口大骂,谁他妈是队长,滚一边儿去!门卫只好灰溜溜地带着他们进门。时间还早,歌舞厅里还没有人,有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大厅里弥漫着啤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舞厅前方有舞台,中间有舞池,围着舞池放了一圈儿桌子,都蒙着白色桌布,每张桌子中间都摆着一个插着假花的花瓶,让人感觉这里挺高雅,表演的节目也是可登大雅之堂的。
门卫把他们一路带到后台,站在一个房间门口,往里指指。卫峥嵘厌烦地摆摆手,让门卫走开。他们进了门,看见几个姑娘正在吃盒饭,有的穿睡衣,有的穿睡裙,都是为了换衣服方便。卫峥嵘问,谁跟柳梦熟?一个穿红睡衣的女孩停下了筷子。
他们把红衣女孩单独带到一个角落,卫峥嵘问她昨晚柳梦的行踪,红衣女孩一边上妆,一边跟他们聊,说昨晚上她们不在这儿,在新星剧院跳舞。卫峥嵘很奇怪,跳舞去剧院干什么,又不是唱戏。在
他心里,剧院还有点儿“大雅之堂”的意思。红衣女孩说,给黄家杰伴舞啊。卫峥嵘表示不知道黄家杰
是何方神圣。红衣女孩惊讶极了,瞅着卫峥嵘说,这么大的明星你不知道?黄家杰啊!《龙虎英雄传》?陆行知对流行文化有一定了解,解释说,香港连续剧,武打的,黄家杰是主演,去年挺火的。红衣女孩叫起来,对呀!他来南都巡回演出呢,票好难买的!她从包里翻出一盒歌曲磁带,上面是一个表情忧郁的男人,盒子上有个签名。卫峥嵘接过看看,又扔到桌子上,问,他到底是演电视还是唱歌的?红衣女孩把磁带宝贝似的小心收起来,自豪地说,全能呀,影视歌三栖,还演电影呢!对了,柳梦到底怎么了?过会儿就该上台了!
要调查黄家杰是个麻烦事,他属于港澳同胞,又是明星,不能轻举妄动。卫峥嵘请示了霍大队,霍大队说要请示领导,明天回话,于是卫峥嵘让陆行知先下班。
下班路上,陆行知骑着自行车,蹬得不快,与早上的精气神相比,明显疲了。他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下了车,摸出一张IC卡,拨通电话跟他爸说了几句。上班第一天,他怕他爸惦记。陆行知没说第一天就出了命案,只说没什么大事,跟领导同事见见面,大家对他都很好,当然也没提卫峥嵘动不动就骂人。陆行知老家是县城的,十四岁时他母亲就病故了。从他上大学起,他爸就一个人生活了。
回到家时,书房的灯还亮着。杨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压着一本英汉大辞典,手边的笔记上写满了中英文。杨漫是个翻译,跟出版社合作翻译英文小说,有活就在家自己干,不坐班,算是自由职业。
陆行知推推她,人没醒。陆行知干脆伸手抄到她身下,把杨漫抱了起来,走回卧室,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刚要起身,脖子却被杨漫勾住了。杨漫问他,陆刑警,第一天顺利吗?陆行知说,一切顺利,我去洗漱。杨漫勾着他没放说,还我啊。陆行知纳闷,还什么?杨漫说,早上记的账。陆行知才想起来,说,等我刷了牙。杨漫还没全醒,迷迷糊糊地说,以后你不会天天这么晚回来吧?我都想你了。陆行知只好回答说不知道。杨漫叹了一声,原来刑警的老婆真的不好当啊。陆行知怔住了,半晌才说抱歉。杨漫笑了,亲他一口说,亲亲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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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单单是想确定2010年“4·30”案件的被害人身份,专案组的刑警们就颇费周折,辛苦多了。从前的城市,人际关系像个密闭的有机结构,到处都有连接的地方,现在的城市经历了野蛮疯长,人与人之间都变得分散了。
陆行知从老吕那儿拿到被害人的美甲照片,复印了分发下去。警察们开始走访全市范围内的美甲店,按陆行知的思路,从贵的开始。跑了四五天,被害人是谁没打听到,倒是见识了美甲行业的博大精深。陆行知本以为这就是个服务行业,没想到还是个艺术工种。在一家档次颇高的美甲店,陆行知把放大了的美甲照片给一名店员看,店员转头就叫,费老师!费老师出来了,是个男的,穿着大褂子,一身“仙气”,拿起照片看看,摇了摇头,先给陆行知科普了二十分钟美甲工艺和艺术流派,最后说,这是现代派的,我们专攻古典。
最后还是赵正明打听到的。赵正明找到这家商业步行街上的店面时,人家正要关门,赵正明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手托住升降门,说等等,我是警察!进了店,赵正明几乎没抱什么希望,一边擦着汗,一边把照片给店主看。店主看了便说,是我们做的,纯手工绘制,独一份儿。赵正明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幸运来得这么快,问给谁做的,店主又说记不得了。赵正明大失所望,店主却一指赵正明身后,说,找找吧。赵正明回过身,原来背后是一面照片墙,上面有各色花枝招展的女孩举着刚做好的指甲对着镜头绽开笑脸的照片。赵正明和店主趴在墙上细看。店主先找着了,说,哦,Cindy呀!店主指着一张照片,赵正明一眼就认出是女被害人。赵正明问她叫什么,店主说,Cindy。赵正明有点儿郁闷,说,大名儿!店主说,那就不知道了。店主想想又打开电脑说,我有她地址,要不要?
Cindy的中文名叫王楠楠,住在一个中档新小区的高层公寓楼里,房子是租的,三室一厅,有一百二十平。陆行知和赵正明连夜找到了房东,是个中年女人。房东带着他们俩掏钥匙开门进了屋,叹息着说,唉,这才租了三个月,该交下一季房租了呢。
陆行知和赵正明进了门,戴上手套,打量着房间。房间里有点儿乱,主要是随处乱放的衣服鞋子影响了观感,看得出来整理不是女主人的强项。陆行知走到客厅阳台,夜还浅,窗外的城市灯海灿烂,远处的明代古塔被周围的现代建筑衬得有些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