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夜之光/尘封十三载》作者:娄霄鹏

内容简介
本书讲述了在十三年前,南都市发生了一系列连环杀人案。正处于人生低谷的老刑警卫峥嵘带领刚参加工作的新人警官陆知行调查案件真相。经过一次次的走访、排查后,由于当时刑侦技术的局限,最终未能锁定嫌疑犯,案子变成了悬案。而十三年后,一场凶杀案中的物证检测,使十三年前的连环凶杀案又 浮出了水面。当年调查案件的两位刑警,再次联手稽查。经过多位老刑警的辛劳努力,最终找出了真正的凶手并将其捉拿归案,使正义得到了伸张。

作者简介
娄霄鹏,编剧,著有网络剧《刺》、电影剧本《暗器》《地球恋爱报告》等,并在《电视指南》《凤凰都市》等杂志发表过多篇文章。

 

第一章 十三年
1
陆行知一到现场,看见那个被杀的女孩,就有种隐隐的不安。
早上七点刚过,他就从刑警队出发,八点十五才到现场,路上堵车了。2010年,这座人口近千万的大城市,人们买车的热情正处于爆发期。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一到上班时间,大小车辆就迅速填满了每条干道。
陆行知带队,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加入了大路上的车流。警灯开着,警笛响着,陆行知坐在打头警车上的副驾驶,开车的是年轻刑警赵正明。陆行知是江北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三十七岁,眉目英朗,短发,面无赘肉,但眼角已有细纹。一上车,他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闭上眼睛,他的面相又显得有些文气了。
江北区是南都市最大的区,有三百多万人。市政府等机关单位虽不在本区,但江北是经济发展最快的区,发展快,麻烦就多,江北刑侦大队也是全市最忙的大队。陆行知常常忙得脚不沾地,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常常抓住机会就打个盹儿,回回神。
早上出门,赵正明说他路熟,能避开堵车路段。谁知走了没多远,车就慢慢停下了。赵正明骂了一句,有点儿自责地说,陆队,堵上了,这路平时不堵。陆行知睁开眼睛,目光如鹰般向前一探,街道不宽,是双向车道,中间没有隔离带,前面车流已经堵成了长队。他拿出步话机,简短地交代一句,老朱,去疏通一下。后一辆警车下来两名便衣警察,小跑经过陆行知的车窗,开始挨个儿敲前面汽车的驾驶位玻璃,让它们靠边儿。赵正明心气不平地嚷嚷,听见警笛也不让,现在这人懂不懂法啊,让老朱把他们车牌号都记下来,罚款扣分儿!车队堵成一条瘫痪的龙,他们在龙尾,看不见龙头部位。前方一百米外是堵车的源头,一辆大众辉腾打着双闪占了半个行车道,来去的车都艰难地绕着它走。卫峥嵘提着用尼龙绳捆好的几棵葱,穿过堵车的街道,像是早上刚从菜市场出来。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斑白,穿着朴素的灰夹克,脚上一双旧皮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不过他眼神锐利含光,冷不丁一抬眼,就让人感觉像踞在深草里盯着猎物的猛兽一般。他听见后方的警笛声,扫了一眼车流,马上推断出了堵车的要害位置。他走到打双闪的辉腾车边,敲敲驾驶位的玻璃,隔着玻璃劝司机,您往前开开,路就通了。但车里没反应,车窗玻璃也没降。卫峥嵘不急不躁,耐心地接着敲。车门开了,蹿下来一个壮年男子。卫峥嵘个子不矮,年纪大了缩了点儿,但也有一米七八,这男的比卫峥嵘还高半头。他被敲烦了,粗声地嚷嚷,敲什么敲,你城管啊!卫峥嵘还是态度和蔼地说,您往前开开,后面有警车。男子没打算讲理,说,警车又能怎么样,又不是我堵的!说罢他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卫峥嵘。男子膀大腰圆,这一把力气不小,可卫峥嵘只略微晃了晃,没挪步,顺手把葱移到左手提着。男子有些诧异,自己莫不是推滑了。他运了劲再推,手刚伸到卫峥嵘肩膀,卫峥嵘就把他的手指拿住了。后车的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满脸痛苦地弓下了腰,然后又乖乖坐回了车里。卫峥嵘微笑着帮他把车门关上,又敲了敲玻璃,始终和颜悦色像个城市志愿者。
瘫痪的车龙复苏了,关节一点一点舒展,慢慢向前蠕动。陆行知看见前面的车流开始渐渐松动,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赶到江门家具大市场时,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家具大市场坐落在城市新区一条新开发的商业街上,周围都是新建的卖场、写字楼,大多尚未开业。这附近没有居民区,行人稀少。绿化带的树苗还很细弱,努力生长着,追赶城市迅猛的发展步伐。玻璃面的楼群在清冷中静立着,反射着早晨还没有热力的阳光。
距离大市场二三十米,拉起了警戒线。陆行知远远看见有警察在维持秩序,劝试图通过的汽车绕道。看到警车驶近,警察招手放行,陆行知降下车窗,朝他们点点头。家具大市场也是新建,洁净整齐,外立面贴着大幅广告,市场前方的小广场上建有一座两三层楼高的“城堡”,是用简易的泡沫建材临时搭建的,造型有些像简化了的莫斯科圣母大教堂,通体粉色,上面披挂着大红色的促销标语。
陆行知下了车,同车来的法医老吕带着助手小郑提着勘验箱匆匆走向“城堡”。陆行知环顾四周,心里对环境先有了个底。民警领着一个干练的中年女人走来,给陆行知介绍,这是负责这里的孟经理。陆行知跟她握了手,寒暄了一句,问,有监控吗?孟经理反应了一下说有,伸手向充气城堡指了指又说,在后面,挡住了。陆行知望了一眼,那边挡得严实,根本看不见。旁边赵正明叹了口气,低声发了句牢骚。
陆行知走向“城堡”,遥遥看见粉色的门洞里露出两条惨白的小腿。走近了,还能看见涂成亮蓝色的脚趾甲。陆行知稍稍弯腰走进门洞,法医老吕端着相机,正在拍照,闪光灯嚓嚓响。
死者是个年轻女孩,长发,全身赤裸着侧卧在粉色橡胶地面上。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浑身上下不见伤痕,然而四肢僵直,姿势有些奇怪,像个商场里的假人模特,被不经心地丢在了地上。虽头发挡住了她一半脸,但看得出来人长得漂亮。
赵正明清清嗓子,有点儿尴尬。他刚当上刑警不到一年,还没有女朋友,虽然出过凶杀现场,但没见过这个样儿的。虽然他平时咋咋呼呼,显得脸皮颇厚,但突然见到这么一具毫无遮挡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冲击。
陆行知扫了几眼,觉得不太对,问老吕,她本来是坐着的?法医老吕点头,指指泡沫墙壁,靠着这儿。两人戴着塑胶手套一起将女孩扶起来。女孩靠着墙壁坐着,嘴半张,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她的双臂半抬,呈一个慵懒的姿势,像伸懒腰伸了一半,一条腿微屈,一条腿伸直,脚趾甲蓝幽幽的,衬得脚面雪白。
赵正明镇定心神仔细观察,看出了不对劲儿,问陆行知,陆队……她是不是让人摆成这样的?陆行知没回应。赵正明转头看,陆行知脸上有种不可捉摸的神色,好似有些失神。他很少在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队长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赵正明心突地一跳,又问,您认识她?陆行知摇了摇头。
法医老吕也望着女孩,伸手指指女孩脖子上的瘀痕,死因很明显是机械性窒息死亡,不是绳子勒的,而是双手压迫造成的。老吕回头和陆行知对视一眼,脸上也浮起说不出的神情。赵正明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两个警队老伙伴在打什么哑谜。
陆行知第一眼就从现场这个画面中看到了熟悉的元素,十三年前,那两个被杀的年轻女人也被摆成了这种怪异的姿势,只不过她们不是在童话似的人工城堡里,而是在破旧不堪的平房里,靠着残垣断壁。这熟悉的感觉像乌云一般侵入他的脑海,搅动了他的肠胃,让他感觉有些轻微的恶心。
陆行知努力驱散这种感觉,朝老吕笑笑说,想多了,老吕,咱们杯弓蛇影了。老吕低头望向女孩身侧,身体突然停止了动作,好似被咒语定住,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在刚才女孩侧卧时压住的地方,老吕捡起了一根铅笔。一根普普通通的HB铅笔而已,墨绿色,中国生产了几十年,大多数人还是小学生时铅笔盒里都有过的这种铅笔。看见铅笔,陆行知脸色一变,眼中似闪过一道闪电。
陆行知走出粉色“城堡”,赵正明跟在他身后,小伙子有点儿困惑,说,陆队,我语文不好,杯弓蛇影是什么意思?画蛇添足我知道……赵正明有时候有点儿贫,陆行知打断他的絮叨说,小明,你今年二十四了吧?赵正明不大乐意接这个称呼,说对……您能别叫我小明吗?这是他们俩之间一个老玩笑。陆行知说,补补语文吧,还不晚,警察不光是个力气活。赵正明一听又絮叨上了,说,我也想好好学啊,可一打开课本,小明捡了一分钱,小明礼拜天去公园,小明……
陆行知把赵正明的唠叨屏蔽了,他站在家具市场前,抬头望去,突然看到了远处楼群背后露出的塔尖。他刚才背对着没看见,那是一座明代古塔,是本市的标志性历史建筑之一。
陆行知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来了十三年前,1997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年轻的自己刚刚从现场出来,吐了一地酸水,脸色发白,茫然地望着远处,满怀愧疚地怀疑着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刑警这个职业。当时的视线远端,同样的角度,也伫立着这座明代古塔。那时候,塔还没有重新修葺,比现在要破,不过塔身看得清楚,因为那时候塔周围几公里都是平房,没有楼房遮挡。那天他站在这条将要拆迁的巷子里,身后的凶杀现场所在地是一所败落的砖房,塌掉的半面窗里警察们在忙乎着,一具白色的躯体靠坐在墙边,姿势怪异。卫峥嵘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声音不大却带着鄙夷地斥责他,吐完了吗?
而现在陆行知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和当年同样的位置。他呼出这口气,对赵正明说,小明,1997年我也是二十四。
2
1997年,陆行知二十四岁,新婚,是个做饭好手,一大早不到七点就在厨房忙活上了。那时他还留着五四青年头,乌黑的头发整齐偏分。他舀一勺面糊进平底锅,眨眼就是一张摊面饼,手法熟练,有条不紊。旁边锅里熬着小米粥,案板上切好了小菜,有小咸菜,也有胡萝卜、白菜心,红绿搭配,营养均衡,程序得当,优化统筹。
陆行知的家是一所紧凑的二居室,地砖白墙,朴素洁净。客厅里有木腿的布面双人沙发,长虹显像管电视机,海尔冰箱的标志还是两个赤膊小男孩。电视旁边玻璃瓶里插了一束假花。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结婚照,他穿着土气的西装,打着领带,在穿白色婚纱的杨漫身边幸福地傻笑着。
陆行知匆匆吃完早饭,把碗洗了,剩下的饭菜整齐摆在餐桌上,用小碗一一罩住保温。他穿好了衬衣,打了一条领带—就是结婚照上那条,红蓝相间,丝绸质地,泛着廉价的光。他穿上夹克外套,提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正要出门,卧室房门打开,杨漫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头发蓬乱地出来了,说,怎么不叫我,我要送你呢!她的语气中有些故意的嗔怪。陆行知开玩笑说,起床气那么大,哪敢叫?杨漫眨着眼睛说,你当刑警第一天嘛,贤妻我总要表示表示。杨漫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向陆行知挑起大拇指,她的“表示表示”,大概就是七点半之前起床,赏脸吃口陆行知做的饭。陆行知表示感谢,好意心领了,又看看手表,便急匆匆出了门。
然而他前脚刚出门,杨漫就跟着出来了,一把抱住陆行知,叫道,亲一下!他们家门口是一条长长的楼道,筒子楼,一门十户。上班时间有邻居路过,对这小两口的亲热司空见惯,然而陆行知还没习惯,一脸不好意思把杨漫的手臂解开,正经地说,先记账,晚上还。杨漫说,高利贷哦,利滚利的。杨漫笑呵呵地放开他,陆行知发现自己的领带被杨漫悄悄抽掉了。陆行知表示不解,杨漫用见过世面的口气教导他,又不是去银行上班,你会挨骂的,陆刑警!陆行知愣了下,在这方面,他一贯听老婆的。
陆行知骑着自行车穿过清晨的街道,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阳光灿烂。1997年的城市还稍显朴素、破旧,不过他是崭新的,幸福、满足、冲劲十足,自行车如燕子般轻巧,在街道上从容掠过。
他和杨漫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读警官大学三年级,学校里男生以压倒性的比例多过女生,而且女生都是将来的警花,男生们大都惹不起。陆行知同宿舍的哥们儿有个表妹,在外国语学院读书。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全市著名,漂亮又有气质,才貌双全。这哥们儿想方设法,想跟表妹所在的女生宿舍跨校联谊,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到大三时终于联谊成功。杨漫就在那个宿舍。
直到和杨漫结婚前,陆行知都不知道,杨漫属于高干子女,父母都是本市局级领导。杨漫是英语专业,一到暑假就到英语国家练口语,看世界。和陆行知好了之后,本科毕业后她到国外待了一年就回来了。本来父母安排她以后就当海外华侨了,杨漫不干,她想陆行知,回来就和爱人结了婚。杨漫家给他们准备了婚房,杨漫也不住,情愿和陆行知住筒子楼。其实陆行知一直不太自信,不知道杨漫究竟喜欢他什么,杨漫的回答很简单,说因为你傻,这一点不能让陆行知信服,因为他不傻,从小到大都是全优生,杨漫哈哈笑着又说,因为你帅,这个理由陆行知又不满足。爱大概就是这样,描绘不。丑
陆行知到了江北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报到,先去见大队长霍强。霍大队的办公室有点儿寒酸,木头桌椅都有年头了,沙发扶手破了,蹦出了海绵,墙上挂着几面红色锦旗,坠着金黄的穗子。霍大队四十多岁,老相,壮实,看起来像五十多,跟办公室的破旧气质挺相配。他不是那种威严的领导,有点儿老好人的样子,不怎么训人,属下并不怕他,敢开玩笑敢顶撞。然而他带的队,凝聚力强,个个都是好手。
霍大队翻着陆行知的档案说,陆行知,名字挺好。张所跟我介绍过你,里外里夸成一朵花,在警校也是尖子,是吧?陆行知还没来得及自谦,霍大队看看档案,来了个转折,就是……陆行知微微一惊,等着下半句。然而霍大队又忽地站起身,说,我找个人带带你,摸爬滚打几年,皮就糙了。陆行知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霍大队吓了一跳,说,不用这么正规,特别是跟这个人。霍大队说的这个人就是卫峥嵘。
霍大队领着陆行知风风火火走进刑警队的大办公室,刑警们都在这里办公。大队条件简陋,办公室就是水泥地,一人一张桌子,墙面上白下蓝,灰壳多处剥落,顶上吊着日光灯,几盆花草摆在窗台上,刚有人浇过,还滴答着水珠。刑警们的办公桌上多压着一面大玻璃,上面满当当地摆着电话座机、牛皮纸文件袋、笔筒、笔记本,大号玻璃水杯里泡着浓茶,没有电脑这种奢侈品。警察们有的穿便装,有的穿绿色警服,大多坐木头椅子和藤椅,都磨得油光水滑。
霍大队进门就叫,老卫!屋里有四五个人在,但没人应声。霍大队看了一圈,问旁边一刑警,卫峥嵘呢?这刑警姓朱,大名朱学光,三十岁出头,瘦削精干,一脸不正经,一看就是爱开玩笑的人。他端着茶杯回答霍大队说,昨天晚上南市街不是差点群体械斗吗,老卫拦下了,估计正收尾呢。霍大队扬起眉毛说,收尾收一夜?呼他!朱刑警说,呼也没用,老卫嘛,你知道,这会儿可能正……朱刑警在胸口搓了两把,像是搓澡的动作。霍大队一看就明白,但陆行知没看懂,望着他们,有些莫名其妙。卫峥嵘确实在澡堂子里。大众便民浴池,大池洗大澡。最大的池子一丈方圆,顶个小游泳池。人多时都坐在池里连泡带搓,有不知死的顽皮孩子一个猛子扎下去,池底黑压压的灰泥泛起,又纷纷下沉,十分不卫生。
早上,澡堂子里没人。就一个中号池子放了水,白瓷砖围着,绿汪汪地蒸腾着热气。一个脑袋从水里慢慢冒出来,平头,脸色黝黑,棱角分明,颇有猛将气质,这是三十六岁的卫峥嵘。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想着,这就痛快了,热汤泡透了,不头疼。
卫峥嵘对面,把着池子两个角还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位坐水里还穿着白背心的叫白小伟,外号白狼。另一位光膀子,肩上一道长疤,这人叫郭胜利,外号刀哥。两人都年轻,但表情老成,像经过事儿的。
卫峥嵘说,洗浴中心有什么好开的,你也开,我也开,这澡堂子不一样泡?话都说明白了,以后别动手,有纠纷,呼我BP机。香港都和平回归了,国与国的纠纷都解决了,咱就别窝里斗了。我说的在理吧?卫峥嵘这是给这次调解做总结发言。白背心恭顺地点头赞同,刀哥没说话,微点下头。卫峥嵘对白背心说,那你先走吧,不送。白背心很江湖地抱了抱拳,说,谢谢卫同志。卫峥嵘不爱搭理他,说我不是你同志,走吧。白背心赔着笑,水淋淋地离开了。
白背心出了门,卫峥嵘看看刀哥,讽刺他说,屁股底下那把刀快吗?别不小心旋下两片脸蛋子肉。我是来泡澡的,可不想吃涮肉。刀哥被看穿了,尴尬地笑笑,慢慢从水里摸出一把菜刀,放在池沿上。卫峥嵘闭上眼睛,舒服地呼了口气。
泡完澡,卫峥嵘开着一辆桑塔纳回了刑警队,进了院子,下车就往楼里奔。其实刚才他一直压着恶心,昨晚上喝得有点儿过量,怕是有一斤半。他一步两级跑上楼梯,拐角遇见朱刑警。朱刑警说了半句,霍队找你……就被酒气冲了一鼻子。卫峥嵘不搭腔,拐进了大队卫生间。
卫生间里瓷砖地面,几个隔间之间是水泥板,隔间上有门。卫峥嵘大步走进,擦过正在洗手池洗手的陆行知,推开一个隔间门,对着便池就吐。陆行知看见了他,觉得眼熟,但只见过照片,不大敢认。看卫峥嵘吐得翻江倒海,他走到卫峥嵘身后,伸手在他背上轻拍。陆行知每次生病呕吐,他爸都会拍他的背,好像这样能让他吐得顺利点儿,其实没什么用。
刚拍了两下,他的手指突然就被攥住了,好像被老虎钳钳住了一般。没人给卫峥嵘拍过背,有人偷袭,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擒拿。卫峥嵘直腰转头,看了陆行知一眼,问他,你干什么的?陆行知忍着手疼,赔着笑说,您是卫峥嵘吧,我是……哎哟。卫峥嵘手上使了点劲,陆行知扛不住,弯下了腰。卫峥嵘接着追问,你怎么认识我?陆行知疼得咧嘴,抽着冷气回答说,先进栏里有你照片儿。
旁边隔间响起冲水声,霍大队打开门,系着腰带走出来,也不看正僵持着的他俩,介绍说,老卫,新来的刑警陆行知,以后你带他。说完,自顾自洗了手就出去了。卫峥嵘和陆行知都愣了两秒钟。卫峥嵘松开陆行知的手指,突然又弯腰吐了一口后起身到洗手台漱口,叮嘱说,以后别站我身后。
卫峥嵘洗了把脸,正找纸擦,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手帕雪白,一角还绣了颗心,但绣得并不好。杨漫不会针线活,这就是一次心血来潮的作品,以后她也再没绣过任何东西。对陆行知来说,这无疑是个孤品,很珍贵。然而卫峥嵘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撂下一句“不用,我风干”就走了。
卫峥嵘回到大办公室,在自己的藤椅上一屁股坐下,还没喝口茶,就看见陆行知在旁边的桌子坐下了。卫峥嵘有些不快,想找事儿。他扫了一眼陆行知的桌面就发现了目标,陆行知和杨漫的合影醒目地压在玻璃下面,像是在公园照的,光线柔和,人美景美。卫峥嵘用下巴点着照片说,收了。陆行知不大明白。卫峥嵘按着太阳穴,不耐烦起来,说,这儿的照片除了犯人的就是死人的,收了。
朱刑警给卫峥嵘端来一杯浓茶,凑近了打量着卫峥嵘,语气幸灾乐祸地说,泡了澡还头疼?卫峥嵘说,疼不疼,看喝多少。朱刑警问,你喝了多少?卫峥嵘说,不知道。一般来讲,卫峥嵘说不知道就是喝到了极限的意思。
这时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刑警老杜走到陆行知桌前,此人名叫杜国友,是刑警队老大哥,好脾气,能聊天,一聊像天津人说相声似的搂不住。因为气质土得掉渣,大家有时候叫他“老土”,他对这个称号并不在意,还有点儿自豪,说这证明自己不忘本,始终紧贴苍黄大地。老杜替卫峥嵘向陆行知解释说,他没别的意思,咱们这儿不定带进来什么人,你想让他们看见你老婆长什么样吗?老杜话说得明白,说服力强。陆行知听后,掀起玻璃,把照片放回公文包里。老杜对陆行知印象不错,又低声补了一句,老卫啊,刚离婚,对他也是个刺激。不过他声音大到恰好卫峥嵘也能听见。卫峥嵘恼怒地说,放屁!
陆行知把一个文件袋递给卫峥嵘说,我的档案。卫峥嵘没接,说,不用看,看也白看,你干…….朱刑警把他的话头及时截住,说老卫,喝茶吧你。卫峥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要说“干不长”。卫峥嵘喝了口茶,问陆行知,你派出所干得好好的,干什么刑警?陆行知大概猜出了卫峥嵘本来要说什么,他想说,他能干长,而且能干好。这个回答很重要,他想用最简短的话,概括出自己最深层的意思,斟酌了半天才说,这是……我的理想吧。我想破对人类伤害最大的案子,抓对人类伤害最大的罪犯。这话可能在心里已经转了许多回,然而一说出来就有点儿生硬,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很像表面套话,拿腔拿调,尴尬的不行。
卫峥嵘马上就有了反应,挑刺说,人类?这词儿用的,你联合国大会上发言呢。你来错地方了,也晚生了六十年,你应该去抓希特勒。陆行知勉力解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凶杀案,夺取人命……这次朱刑警抢在卫峥嵘之前拦住了话头,厉声喝道,打住!别提那俩字!你刚来,我们可太平一个月了。卫峥嵘斜睨着陆行知问,见识过凶杀现场吗?陆行知摇头。卫峥嵘叹了口气,认为可以盖棺论定了,一介书生。朱刑警对“凶杀”两个字也很敏感,再次喝道,打住!卫峥嵘笑话他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乌鸦嘴。
话音未落,接警处的年轻女警小常进了门,一路小跑直奔霍大队办公室,路过时与几名刑警对视一眼,满脸大事将近的神色。这个场景他们都不陌生,已经成了个仪式似的,小常这个步伐,这个眼神,一看就没好事儿。朱刑警眼神发直,嚷道,不会吧!片刻小常从霍大队办公室出来了,又一路小跑离开,像战场上的探马,来去匆匆,预示着敌人已经大兵压境。
突然办公室所有人的BP机同时响起。一转眼霍大队出现在了门口,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卫峥嵘。朱刑警看向陆行知的目光很是哀怨。
几位刑警挤上一车,驶向命案现场。路上朱刑警对陆行知又恨又怜,说,第一天就赶上大案,你这运气,唉!陆行知不敢接话。老杜说,也不能这么讲,一直不发案,我心里也没踏实过一天。卫峥嵘闭眼睛揉着太阳穴一声大吼,都他妈别说了!陆行知默默坐在后排,紧张早就压倒了尴尬,第一天报到就出命案现场,他有点儿信心不足,唯恐出洋相。
1997年,城市里还有着大片大片的平房区,尤以江北区为多。平房除了高度相仿,造型分几类,有的屋顶青瓦起脊,有的就是水泥平顶。还有个别老建筑是有钱人家住过的院落,门楣砖角雕着花饰。房子基本上一色的青灰砖墙,墙皮风化斑驳,一碰就掉灰,墙基爬着尺许的青苔。有的住户房前带个逼仄的小院,主要用来堆杂物,有的打开家门就上了街。有的家则是临街一个小门,里面小道通天井,住了好几户。到了饭点儿,整条巷子都是炒菜味儿。
平房区的交通要道都是巷,宽的能进一辆卡车,窄的两辆自行车都错不开。巷子路边除了树,总是堆放着居民们不想搁在家里占地的各种杂物,纸箱、瓦罐,破破烂烂。打巷子里一走,有打牌下棋的,有扯了绳子晾衣裳的,还有在家门口杀鸡的,一帮孩子围着看。居民们的个人生活在这里藏不住,到处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