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明巡视着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王楠楠的单人照。赵正明指给陆行知看,有一组是在练功房跳舞时照的。女房东说对,我问过,她是跳舞的。陆行知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两人在各个房间巡视,房间内的陈设倒很简单,只有必要的家具,有个房间是空的,地上铺着瑜伽垫,可能是个练功房。陆行知走进洗手间扫了两眼,问女房东,她不常在这儿住?女房东说,那不了解,我们就租房子的时候见了一次。赵正明问他怎么看出来的?陆行知指指漱口杯,里面没有牙刷。陆行知走回客厅,又观察起“照片墙”,看到一张照片上王楠楠坐在一辆Mini Cooper的驾驶位,比出一个剪刀手。陆行知问房东,她有车?房东说,租房的时候是开着车来的,家里有钱吧,一个人租一套三居室。
女房东带着陆行知二人下到地下负一层的停车场,来到自家的指定车位,车不在。他们又去找小区物业看停车场监控,一名物业负责人接待了他们。进了小区监控室,物业负责人调出了王楠楠那座楼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探头录像。赵正明问他停车场里面怎么没监控,物业负责人说,小区建成的时候政府没要求啊,不过肯定会装,争取未来三年内实现全小区无死角全覆盖,天网建设嘛。
好在停车场出入口的探头没坏,案发当天的录像被迅速快进着。陆行知突然喊停,监控画面停下,一辆Mini Cooper正在驶进停车场入口。虽然看不见驾驶员整脸,但看轮廓应该是王楠楠。陆行知说,电梯里有摄像头吧,调出来看看,就从这个时间点开始。负责人打开另一台监视器,找出电梯内部监控,快进了三十分钟却没见王楠楠上电梯。赵正明有点儿奇怪,她没上楼?陆行知指指停车场出入口的录像说,这个继续往后看。画面显示一个小时后,Mini Cooper又开出去了,但是录像里只能看见车尾。赵正明有点儿蒙,她在停车场待了一个小时又走了?陆行知说,你怎么知道开车出去的是她?赵正明不解地看着陆行知,突然反应过来,开车进去的是王楠楠,开车出去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他一撸袖子说,陆队,我胳膊上汗毛都起来了。
陆行知又去了地下停车场,沿着每条路线走了一圈,在不同位置站定后望向王楠楠的停车位,赵正明站在车位中间当标记。陆行知在停车场一角找到一个小门,打开来,里面很狭窄,放着一些电缆等杂物。陆行知打开手电筒照着门里一小块地面,看到上面有些依稀杂乱的脚印,鞋底图案已经分辨不清,但是可以看出有人在这里面待过,时间很短。陆行知闪身进去,小心避开那些脚印,从门缝向外张望,发现王楠楠的车位在视野中。凶手应该是站在这里等着她的。
离开小区,陆行知亲自开车,让赵正明坐副驾。陆行知一边开,一边观察着路线,拐进一条小路。赵正明整理了思路,开始提问,你是说,他一直在那儿蹲着,然后袭击了王楠楠?然后这人又在停车场等了一个小时?干吗呢?陆行知没回答,反问你说呢。赵正明咒骂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可是家具市场四周路口监控没见王楠楠的车呀。陆行知说,凶手可能在某个地方换了交通工具,也可能躲开了所有监控。只要路熟,就能躲开。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拍不着。赵正明往窗外看看,说,我说您怎么净走小路呢。路熟,这人不会是个出租车司机吧。陆行知说,不一定,只要存心什么人都能熟。下一步是要找到王楠楠的车。
赵正明思索了一会儿说,陆队,这恐怕是第二种情况吧。就上次开会你说的,第二种情况,为什么特意到家具市场抛尸,你说凶手的心理就很难解释了。他为什么呢?陆行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没有回答。
40多个小时后,王楠楠的Mini Cooper找到了。
陆行知正在专案组里坐着,赵正明兴冲冲跑到地图前面指手画脚,问陆行知,你猜在哪儿找到的?等不及陆行知猜,他就像个军事家一样开讲了—这是王楠楠家,这是家具市场,中间这一片我们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他手臂一伸,很有力度地朝着反方向画过去,说,反着开了十公里才找到。兜了这么大一圈,反侦察意识挺强啊。作为听众的陆行知似乎并不意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走吧,看看去。
夕阳西照,天地金黄。城郊的一处大公园,说是公园,但只有树、草和荒地,景色乏善可陈。除了周末偶有人来这儿野营烧烤,平时除了鸟,没人光顾。公园外的停车场,地面是水泥地,无人看守。王楠楠的车就停在一个角落。几亩地大的停车场里就这一辆车。陆行知和赵正明赶到时,全套武装的法医老吕正从车里探出身来。陆行知问,有指纹吗?老吕说,没有。陆行知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老吕指着车后座上一片黄黄的污渍说,车里恐怕就是第一现场了。赵正明一时没反应过来。陆行知说,被勒颈致死的被害人,往往会失禁。赵正明表情有些纠结,这个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第一次把听来的知识和现场的颜色与气味联系起来。陆行知想起他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柳梦尸体时的感受,还好赵正明没有要吐的意思。
老吕拿起一个证物袋,里头是条毛巾,说,他把她擦干净了。老吕语气有些苦涩,金黄色的夕阳照在老吕的眼镜片上,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陆行知似乎从那金色中看到了绝望。
陆行知和赵正明回到大队,还活跃在一线岗位上的朱学光刑警递过来几页材料,是王楠楠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陆行知有些疲惫,只点一点头说,行,分下去排查走访吧。老朱端详一下陆行知问,累了?陆行知笑而不言,自己其实是心累。赵正明凑上来说,陆队,现在清楚了,他先在郊区杀了人,又大老远地跑回市区抛尸,肯定是第二种情况了。这是有什么动机,还是单纯的变态杀手,故意挑衅警察?赵正明又指着老朱手里的通话记录,总结说,照这种情况,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不好抓了。老朱脸色变了变,忙阻止他,别说,一说就灵!
霍局把陆行知单独叫到办公室,拉开抽屉翻了翻,有点儿郁闷,巧克力没了。霍局摆出闲聊的架势,轻描淡写地说,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最近老卫—卫峥嵘在干什么,你知道吗?看他的样子,还真像不经意间想起来的。陆行知明白他想问什么,说,不知道。霍局接着聊,过年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陆行知没心思这样闲聊下去,打断他说,行了,想说什么说吧。
霍局笑笑,没有巧克力,他就抓起一根果丹皮随便嚼着,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样,现在还认为没联系吗?被害人在同一位置,杀人手法高度相似,现在被害人职业也一样,都是跳舞的,就这么巧?陆行知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说,就现在掌握的所有线索来说,没有必然联系,巧合再多也只是巧合。霍局说,你这不是回避心理吧?陆行知运了运气,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半晌回答说,我不是回避,这几天我时时留意,就在找能和13年前联系起来的证据,确凿的,板上钉钉的那种。有吗?没有。所以这个案件作为独立案件,是完全成立的。霍局说,没有也不等于不是吧,主动联系起来是不是对破案更有利?陆行知突然爆了,话像炮弹一样乱炸,我他妈不知道吗?我是第一天当警察吗?我他妈是个笨蛋吗?你想听什么?是,是他妈一个连环杀手重新作案?咱们现在就并案侦查!这么说你就踏实了?霍局被呛得说不出话,半截果丹皮噙在嘴里。陆行知很少发火,他不大适应。
霍局办公室外,刑警们都竖着耳朵听着。突然陆行知走了出来,下命令道,都回家睡觉,明天回来接着干!刑警们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东西。
人都走光了,办公室剩下陆行知一个。他打开电脑,熟练地进入街道监控探头系统,敲入一串数字,调出了一处街头实时的监控视频。视频里是一条普通的小街道,路边有个小吃摊,摆着几张矮桌子,几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摄像头离得远,看不清人的面孔。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
陆行知抱着胳膊,默默观看着,像在寻找某个嫌疑人。
6
调查明星黄家杰的事,不是小事,霍大队连夜请示了上级,第二天又厚着脸皮打电话连连催问,下午终于获得了批准。卫峥嵘和陆行知出发之前,霍大队向他们传达指令,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态度,原则上要团结,不卑不亢,不要让对方感到敌意,好像刚回归了,咱们就不给好脸。当然,如果有犯罪事实,也绝不手软。但是动作不要太猛,上铐子别像要把手腕敲折了似的。毕竟是公众人物嘛,要降低影响。卫峥嵘一脸不耐烦,说你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要不你自己去?霍大队朝陆行知笑笑说,辛苦了啊。笑中颇有深意。陆行知小心地苦笑了一下。
黄家杰住南都酒店,事先说好了在酒店等他们。路上,陆行知开着车挺安静,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卫峥嵘心急,催他说,你能不能开快点儿?人跑了你上香港追去?陆行知稍稍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但思考也被打断。他试着跟卫峥嵘交流,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想……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讲?卫峥嵘说,舌头是你的,耳朵是我的。有什么可问的?陆行知没太听懂他的意思,还是决定讲,开口就叫了一声老卫,好像把自己都惊着了,赶紧改口叫师傅,说对不起,老卫我叫不出来,能不能还叫师傅?卫峥嵘取笑他说,就这个想法?你别当警察了,脸皮太薄不合格。陆行知忙解释,不是,我是想问,有一种系列凶杀案,凶手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就是随机挑选被害人,所以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里,根本找不到凶手。这种案子怎么破?卫峥嵘不屑一顾地说,想办法破,谁碰上谁倒霉呗。我说你这乌鸦嘴能不能少说两句,老朱要在这儿,非打你不可!陆行知丧气地说,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卫峥嵘闭上眼睛,靠着椅背说,我就后悔一听!
南都酒店是本市最豪华体面的酒店,规格也最高,五星级,有国内国外的政要来访都会住这儿。近几年,各种高档酒店陆续开了起来,有的设施更先进更豪华,还采用了国外酒店的管理方式,因此吸走不少高端客流,也使得南都酒店显得落伍了,但还保留了一种老式的庄重。警车在酒店门前停下,立刻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迎上,一开口就是广东腔,是卫警官吗?有劳有劳。西装男殷勤地伸出手,卫峥嵘跟他握了握,说,叫同志吧。
进了酒店,西装男带卫峥嵘和陆行知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找了沙发坐下。卫峥嵘正要问,西装男抢着说,同志,您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尽管问。卫峥嵘诧异地瞥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问他,你是黄家杰?西装男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表示担不起这么荣幸的误会,说哪里啦,我是黄先生的助手,全权代表黄先生啦。卫峥嵘有点儿来气,不客气地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领导连夜打了一串电话,热脸贴了多少冷屁股才协调好,现在派个助手来挡事?西装男说,不是不是,黄先生身体有点儿不适啦,晚上还要赶飞机……卫峥嵘脸色一沉,粗暴地打断他,赶屁的飞机!不查清楚了别想溜。
西装男脸色有点儿难看。陆行知左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调解,低声跟卫峥嵘商量,要不然再请示一下霍队?卫峥嵘说,请示啥呀!他忽地站起,直奔前台,冲接待员一亮证件说,警察查案,黄家杰住几号房?西装男抢着拦道,不能说!透露客人信息我要告你们的。卫峥嵘大怒,喝道,要告就告我!几号房?接待员左右为难,谁的话也不敢听。陆行知站在一旁,突然有人在他耳边悄声说,2501。陆行知转头一看,是大堂经理。
卫峥嵘往这边瞟了一眼,觉察到陆行知的眼色,又提高了嗓门,把柜台拍得“啪啪”响,连声让叫经理来。陆行知心领神会,趁着卫峥嵘“发飙”,悄悄走向一旁的电梯,直接上到25楼,踏着走廊的厚地毯,一路找到2501,敲了几下门,黄家杰穿着睡衣出现了,看见陆行知举着证件,愣住了。
黄家杰住的是个大套间,勉强对得起“影视歌三栖巨星”的身份。后来跟上的卫峥嵘和西装男与陆行知一起进了房。卫峥嵘打量了一下大套间,问,这一晚上多少钱?没等黄家杰回答,卫峥嵘又话题一转,直接开炮问,前天,也就是18号晚上,你都干什么了?西装男拦截“炮火”说,18号是演出啊。卫峥嵘伸手一指他,你别说话!黄家杰自己说,18号,演出啊,九点半左右结束,然后有个小宴会,然后我就回酒店了,到酒店已经12点多了。卫峥嵘盯着他问,再想想?还干什么了?黄家杰想了想,说,然后就睡觉了。卫峥嵘不耐烦地说,行,咱抓紧时间。
卫峥嵘用眼神示意陆行知,不废话了,直接上证据。陆行知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按下开关,磁带转起来,传出歌舞厅红衣女孩的声音。红衣女孩显然已被告知了柳梦遇害,哭哭啼啼地说,演出完之后,大家一起去红公馆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给柳梦劝酒。录音里陆行知问,你说的“他”是谁?红衣女孩说,黄,黄家杰。柳梦酒量不行,也不敢得罪他,好像喝了不少。再后来,他们俩就一起出去了。录音里卫峥嵘又说,“他们俩”是谁?红衣女孩说,黄家杰和柳梦啊。卫峥嵘说,他们一起离开,大概是在几点钟?红衣女孩说,11点半。她听上去开始崩溃了,叫道,天哪,不会真是他吧,为什么呀!
录音放到这里,陆行知适时关掉了录音机。黄家杰有些惊慌了,连忙解释说,她说的没错,可我被柳梦放了鸽子啊!卫峥嵘说,你劝的酒她都不敢不喝,还敢放你鸽子?是真的啦!黄家杰说,她说要上洗手间,我在红公馆外面车上等了十五分钟,她都没有出来。这时西装男又积极插话说,我还去洗手间找了啦,没人。
卫峥嵘冷笑看着他俩,觉得这广东腔听上去怎么都像狡辩,兴许是自己看多了的香港电视剧里,一出现这么说话的,就一定是坏人。黄家杰哭丧着脸,说,警官,阿Sir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香港刚刚回归,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正要报效祖国咧,怎么会杀人?卫峥嵘说,行,那你12点多回酒店,有人看见你吗?黄家杰想了想,语气沉痛地说,看见了也认不出啊,我戴那么大的口罩!西装男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嚷嚷道,对了,回来之后,我跟酒店要了醒酒汤!送汤来的那个boy肯定记得!黄家杰好像听到了救命的福音,泪都下来了,忙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谢天谢地你叫了醒酒汤,哎呀这下有人证了!警官你现在就向酒店求证好不好?一转头看着西装男又突然大骂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干你老母咧!卫峥嵘有些哭笑不得。
卫峥嵘和陆行知离开南都酒店时,都有点泄气。卫峥嵘十分纳闷,说,这明星也能演武打片?陆行知翻看着自己的小记录本说,服务员也确认了,看来他没有作案时间。卫峥嵘说,记下,让他把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人员名单赶紧发过来!陆行知记了下来,又犹豫了一下说,不过,我总觉得不像熟人作案。卫峥嵘烦了,呵斥道,你觉得顶屁用!你才干两天刑警,做什么判断!
1997年的江北区刑侦大队法医科,设备简陋,破破烂烂。卫峥嵘进来时,法医老吕正坐在桌边吃着自带盒饭,饭盒是洋铁皮的,可以在酒精炉上加热,和法医科的设备一样,有一种朴素的年代感。卫峥
嵘带着点儿火气,问老吕生物化验结果发过来没有?老吕说没呢,哪有这么快。卫峥嵘说,催呀!老
吕看看卫峥嵘说,正常程序,催什么?我没那么大面子。卫峥嵘说,你就不能学学?老送到南大去验多耽误事。老吕说,你面子大,要不跟领导要钱买设备,再送我上北京培训去。卫峥嵘瞪了瞪眼,老吕一说这个,他就没词儿了。
你要急得不行,就过去看看,老吕指指桌上一个冷藏箱说,我这儿还有些东西,是别的案子的,你捎过去给白晓芙。听到白晓芙的名字,卫峥嵘杀了杀火气,然而仍说,我他妈是跑腿的?老吕卖乖说,给你制造机会嘛。卫峥嵘骂道,制造个鸡……老吕说,不去?我找别人去。卫峥嵘一听立马走过去拿起冷藏箱。老吕抽抽鼻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盐水,说,漱漱口吧,这酒气。卫峥嵘哈了哈气,自觉无可争辩,便拿起盐水去一旁的水池漱口。
陆行知从门口过,见卫峥嵘在这便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页传真,是那天晚上和黄家杰一起吃饭的人员名单,来向卫峥嵘请示是否开始走访。卫峥嵘漱完口还顺手洗了把脸,神清气爽地说,我先去办个事,回来叫你。陆行知问,一起去?老吕低头吃着饭,悠悠冒出一句,嫌你碍事啊。卫峥嵘又瞪了老吕一眼,说,慢慢吃,别噎死了!
卫峥嵘到底带着陆行知一起去了南都大学。南都大学的生物化学系实验室是南都市公安系统的合作单位。法医那边做不了的生化分析实验,就都会交给南大来做。
他们见到了老吕口中的实验室女研究员白晓芙,三十多岁,外表温柔干练,眉眼俊美,一看就是不讲废话的女知识分子。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白晓芙,将他们带来的冷藏箱里的物证样品一一取出,用记号笔标记了后放进实验室的冷藏柜,然后又在笔记本上登记好。卫峥嵘和陆行知站在一旁,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着。
物证都被妥当储存后,白晓芙停下手,跟卫峥嵘说,正式报告还没写好,我先大概讲一下,结果恐怕对你们破案帮助不大。被害人血液中有酒精成分,胃内容物毒理化验结果正常,没有有毒物质,机体分泌物的种属和血型都与被害人一致,没有他人的。卫峥嵘有点郁闷,问,什么都没检验出来?确定?白晓芙瞥了卫峥嵘一眼,说,对,确定。卫峥嵘在白晓芙面前仿佛换了个人,讪讪地笑了笑说,是,你就没失过手。陆行知没听过卫峥嵘这个语气说话,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白晓芙问他们,现场是个废弃的平房?卫峥嵘说,对,在老城东那,正拆着呢。白晓芙一听就说,那你们现场搜集的那些啤酒瓶子、烟头、卫生纸上的采样,交叉污染太严重,没什么价值了。你想,被害人身上都没留下物证,凶手这么小心仔细,能在现场留下烟头吗。卫峥嵘点头说,我想也不会。白晓芙柔柔地感叹道,可惜啊,现在国内的DNA检验技术还没开展起来。卫峥嵘不服气地说,不管什么技术,破案还得靠人嘛。白晓芙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说辞,笑笑说,警察的自尊心别那么强好不好?技术对你们是帮助,不是替代。卫峥嵘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抬杠,马上附和,对对,你说这个什么“D安A”技术,什么时候能传到咱们这儿?不知道,五年十年总可以了吧,白晓芙说,所以我现在把这些物证都保存好,等有了DNA技术,重新检验入库,说不定很多悬案就破了呢。卫峥嵘连连点头,那保存好,保存好!冰柜够不够?我跟局里去再要一台?白晓芙说,你要能要来就要啊,越多越好。白晓芙的语气带着一点娇嗔。陆行知听出来了,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来。
卫峥嵘从实验室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浅笑,他突然注意到陆行知在看自己,又急忙把笑收了。
接下来几天,卫峥嵘和陆行知走访当晚参加了黄家杰饭局的所有人,按着名单一个一个来。这些人大都是文艺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就是站在潮流前端的时髦男女,挺不把警察当回事。名单上的人名被一个个划掉了,警方仍没什么收获。这些人不是说当晚喝多了,就是对柳梦没印象。
走访回来的路上,卫峥嵘很烦,大骂,扯淡,都一问三不知!问陆行知还剩几个,陆行知看看名单,还有五个。他们的车开到分局大门口,突然一个女人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拦住了车。女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对卫峥嵘怒目而视。而小男孩看到他就咧嘴笑了。卫峥嵘脸色一变,原来这女人是他前妻胡海霞,男孩是他儿子。卫峥嵘对陆行知说,你先进去,然后自己就在门口下了车。
陆行知有些诧异,只好将车开进分局大门,又听见胡海霞一声呵斥,怎么不回电话!卫峥嵘看看腰里的BP机说,该换电池了。男孩叫了声爸,声音响亮亲热,卫峥嵘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胡海霞大声交代道,明天晚上给我送回去!说完便要转身向外走,卫峥嵘忙叫她说,等等!这次我带不了壮壮,有案子。胡海霞火一下就上来了,说自己明天去进货,也带不了孩子。卫峥嵘有点儿不耐烦,当着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重复说有案子。胡海霞抢白道,带着他破案去!卫峥嵘知道,一旦开吵,讲理就讲不通了,便只好努力压着火说,忙完了我给你补上。胡海霞怒上心头便又像往常一样撂下狠话,补得过来吗?这是不是你儿子?以后你别见他了!说完也不看卫峥嵘,扯着儿子的手就要走。卫峥嵘忍不住吼了一声,是我儿子!但这我想欠吗?壮壮怯怯地拉住卫峥嵘的手说,爸,别跟妈妈吵架。卫峥嵘立刻服软了,儿子的话多少有点儿戳心。
最终,壮壮跟他妈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向卫峥嵘招招小手。卫峥嵘也强笑着挥了挥手,眼圈突然有点儿红。
7
2010年时,陆行知租住在一套小两居中,房子也就六十平方米,很紧凑,其中一间房是留给陆安宁的,供她周末来时住。
陆行知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漱,刷牙时,感觉眼直跳,水龙头突然也漏水了。陆行知摆弄了好一阵,用胶带凑合着先绑上了,准备有空时再修理。
这一耽误,等他赶到大队时,已经比平时晚了点儿。一进大队,陆行知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大家都在看他,眼神挺复杂。陆行知跟大伙儿解释说,家里出了点小麻烦。可显然没人在意他迟到,这气氛感觉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果然,他立刻被召唤到了老霍的办公室。除了霍局,法医老吕也在。陆行知一进来,两人就盯着他看。陆行知终于有点儿毛了,狠着心问,又发案了?霍局摇头,说,你不是在找那个板上钉钉的证据吗?陆行知脑子“嗡”的一响,最怕的还是来了。老吕把一张纸递给陆行知,上面是两个图表。老吕说,王楠楠身上发现的那根别人的头发,DNA结果出来了。
陆行知接过纸,感觉像接过了一块铁板,目光一点一点往下扫。“检验人:吕西望”
两个并列的图表他看不大懂,反正是关于DNA的数据比照。后面是结论,“DNA匹配相似度,99.9%。”
最后是匹配对象,名字是柳梦。
1997年那系列案件的第一个被害人柳梦,她的头发出现在了2010年的被害人王楠楠身上。刹那间,十三年前那个破旧的平房那个坐在墙边的女孩以及她残破的脚趾,在陆行知眼前飞速闪过。陆行知直直盯着“柳梦”两个字,好像要把纸看穿似的。
在陆行知一筹莫展的时候,卫峥嵘正像往常一样下厨房做早饭。他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搁上葱花,打匀了下油锅,手法熟练,一切有条不紊。
饭做好了,他又招呼胡海霞和儿子小卫吃早饭。相比十三年前,儿子长大了不少,今年十九岁,上高三,成绩一般。胡海霞胖了些,脸色红润,精神头不错。卫峥嵘把炒鸡蛋夹进儿子碗里,小卫呼噜呼噜吃得很快。卫峥嵘说,慢点儿,嚼匀了不伤胃。语气像个注重养生的老头儿。胡海霞说,晚上回来捎一箱奶。卫峥嵘答应了。
吃完早饭,卫峥嵘把碗盘都刷了。洗碗的时候,老婆儿子都出了门。卫峥嵘洗碗的动作很熟练,像个老牌的“家庭妇男”。他将洗好的碗盘放进水篮沥水,刚放好,却只听轻轻地一声脆响。卫峥嵘愣了一下,小心拿起一个盘子,发现盘子自己裂成了两半。
干完家务,卫峥嵘端着泡有养胃茶的保温杯,提着小手包走出楼门洞,来到一辆出租车前。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戴上白手套。现在,他是个出租车司机。早上出车,干到晚上八九点收车。开一天,刨掉油钱和份子钱,能挣两百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