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国文学名著上一章:CIA读心术
- 外国文学名著下一章:魔兽世界·萨尔:巨龙的黄昏
“请请。”我们说。
我们喝起葡萄酒。酒虽不很高级,但味道干爽,很叫人畅快。杯也十分考究,带有透明葡萄纹。
“喜欢《白鲸》是吧?”我问。
“嗯。所以从小就想当水手来着。”
“现在经营宾馆?”她问。
“这不,指头残缺了。”他说,“卸货轮时卷进起重机绞盘里去了。”
“可怜。”她说。
“当时眼前一片漆黑。可人生这东西是捉摸不定的。如今也算有这么一间宾馆了。
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宾馆,但总可以维持生计。已经10年光景了。“
这么说,他不是一般的服务台责任人,而是老板。
“宾馆好得无与伦比。”女友鼓励道。
“非常感谢。”说着,老板给我们倒第二杯葡萄酒。
“就10年来说,怎么说呢,建筑物够有风格的,是吧?”我断然问道。
“嗯,战后不久建造的,有点特殊关系,就低价买了下来。”
“那以前做什么用来着?”
“名称叫北海道绵羊会馆,处理但凡有关绵羊的事务和资料…”
“绵羊?”我问。
“羊。”他说。
“建筑物是北海道绵羊协会的,直到昭和42年①。也是因为道内绵羊饲养业不景气,后来闭馆了。”说着,他喝口葡萄酒。“说起那时当馆长的,正是家父。家父说他不忍心自己心爱的绵羊会馆就这么关门大吉,就以保存绵羊资料为条件,以较低价格把这座建筑连地从协会手里买了下来。所以,至今二楼也全都是绵羊资料室。当然啰,虽说是资料,早已陈旧得毫无用处,无非老人的一种爱好罢了。其余部分我用来做宾馆房间。”
① 1967年。
“巧合啊!”我说。
“巧合?”
“其实我们找的人同羊有关。线索嘛,倒只有他寄来的一张羊照片。”
“哦,”他说,“可以的话,想看一下。”
我取出夹在手册里的羊照片递过去。他从服务台拿来眼镜,细细端视照片。
“有印象。”他说。
“有印象?”
“的确有的。”如此说着,他拿开一直竖在电灯下的梯子,靠在对面墙壁,爬上去在靠近天花板那里摘下一幅镜框,下来用抹布擦去框上的灰尘,递给我们。
“场景不是和这个一样么?”
镜框本身已十分陈旧,但里面的照片更旧,已变成茶色。照片上同样有羊。一共约60只。有栅栏,有白桦林,有山。白桦林的形状虽然同鼠的照片全然不同,但背后的山确实一样。构图也毫无二致。
“得得,”我对她说,“我们天天在这照片下通过。”
“所以我不是说应该住这海豚宾馆的嘛!”她不以为然他说。
“那么,”我喘口气问老板,“照片上的风景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他说,“照片从绵羊会馆时期就挂在同一位置。”
“唔——”
“但有知道的办法。”
“什么办法?”
“请问问家父。家父房间在二楼,在那里起居。差不多一直躲在二楼看羊资料。我快有半个月没见他面了。饭菜放在门口,30分钟后空了——看来的确是还活着。”
“问你父亲就能弄清照片风景在哪里?”
“想必可以弄清。刚才也说了,家父当过绵羊会馆的馆长,羊的事无所不知,以致世人都叫他羊博士。”
“羊博士。”我说。
3.羊博士能吃能说据羊博士的儿子海豚宾馆老板介绍,羊博士迄今为止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福。
“家父1905年作为长子出生于仙台一个旧士族①家庭。”儿子说,“以公元纪年来说,可以么?”
① 旧本1869年赋予武士出身之人的称号,1947年废除。
“请请。”
“虽不特别富裕,但有些房地产,再说毕竟是曾经做过城代家老①的世家。幕府末期还出过著名的农学家。”
① (日本幕府时期诸侯的)家臣之长。
羊博士学习成绩小时就出类拔萃,在仙台城是无人不晓的神童。不但学业,小提琴也拉得出色。上中学时曾在来仙台的皇族面前拉过贝多芬的奏鸣曲,得到一块金表。
家人希望他攻读法律,往法律方面发展,但羊博士一口拒绝。
“对法律没有兴趣。”年轻的羊博士说。
“那么,走音乐那条路可以吧?”父亲说,“一家出一个音乐家也好嘛。”
“对音乐也没兴趣。”羊博士回答。
沉默有顷。
“那么,”父亲开口道,“你打算往什么路上发展呢?”
“对农业有兴趣,准备学农政。”
“好吧。”稍顷父亲说道。不得不这么说。羊博士性格诚然坦率温和,但话一出口决不收回,就连父亲也无法插嘴。
第二年羊博士如愿以偿地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其神童表现进大学也方兴未艾。
任何人——甚至教授——都对他高看一眼。学业依然出类拔萃,人缘也好。总之是无可挑剔的精英。并且没有不检点的行为,有时间就看书,看累了便去操场拉小提琴。校服口袋里总不离那块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绩大学毕业出来,径直作为超级精英进入农林省。其毕业论文题目,简单说来是有关日本本土、朝鲜、台湾一体化实行大规模计划农业的。虽然多少有过于理想主义之嫌,但在当时一时成为话题。
羊博士在农林省本部锻炼两年之后,赴朝鲜半岛研究水稻种植,提交一份“朝鲜半岛水稻种植业试行方案”,得到采用。
1934年羊博士奉调回京,安排他同陆军一个年轻军官见面。军官请他设法保证羊毛自给自足以配合在中国大陆北部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羊。羊博士归纳出日本本上及满洲内蒙古绵羊增殖计划大纲之后,翌年春去满洲进行实地考察。他的沦落即是从那里开始的。
1935年春在平稳中过去了。事情发生在7月:羊博士一个人骑马悠悠然出去视察绵羊时下落不明。
三四天过去羊博士仍未回来。搜查队——军队也参加了进去——在荒野中四处搜寻,但哪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周后人们彻底放弃希望时,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营地。他双颊下陷,负了几处伤,唯独眼睛炯炯有神。并且马也没了,金表也不见了。
他解释说迷了路,马受伤了,大家也就信以为真。
但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机关里出现一种奇妙的传闻,说他同羊之间“有了特殊关系”。而“特殊关系”是何含义则无人知晓。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间询问实情。在殖民地社会,传闻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间真的有了特殊关系?”上司问。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两人问答内容。
Q.特殊关系可是性行为?
A.不是。
Q.解释一下。
A.是精神行为。
Q.不成其为解释。
A.找不出合适字眼,大概接近所谓灵交,我想。
Q.和羊进行灵交?
A.是的。
Q.就是说一星期下落不明里你和羊灵交了?
A.是的。
Q.你不认为这是擅离职守行为?
A.我的职守是研究羊。
Q.灵交不能视为研究事项,以后要注意。你可是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毕业的,进入农林省后也表现出色——可以说,是将来担负东亚农政重任的人物。这点你应该认识到。
A.明白了。
Q.灵交的事忘掉!羊不过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释一下原因。
A.因为羊已在我体内。
Q.不成其为解释。
A.没办法再解释。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国内。几经询问后,那年春天被安排在农林省资料室。
工作是编写日录,整理书架。一句话,他被逐出了东亚农政的中枢。
“羊从我体内离去了。”当时的羊博士对要好的朋友说,“但它曾经在我体内。”
1937年,羊博士从农林省辞职,利用他曾主要负责的日满蒙300万只绵羊增殖计划获得的农林省民间贷款,去北海道养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结婚。羊128只。
1942年,长子出世(即现在的海豚宾馆老板)。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绵羊牧场被作为美国占领军演习场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1949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1960年,长子在小搏港绞断手指。
1967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1968年,“DOLQHIN HOTEL”开业。
1978年,接受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只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只手指,脑袋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
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我。”
“肯定不是诚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明确他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瓦瓦潮乎乎的。电灯若明若暗,拐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次,仍无回音。敲第3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讨厌!”里面传出语声,“讨厌!”
“我们就羊的事向您请教来了。”
“滚一边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73岁来说,声音相当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接见一下。”我隔门喊道。
“羊没什么好说的,混账!”
“还是应该说的,”我说,“关于1936年不见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后门霍地打开,羊博士站在我们面前。
羊博士头发很长,雪一样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挂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体格健壮。脸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场跳台般的角度挑衅性地从脸中间突向前去。
房间里荡漾一股体臭。不,那甚至不能称为体臭。在越过某一临界点之后,便已不再是体臭,而同时间、同光融为一体。宽大的房间里逼厌地堆满书籍,几乎见不到地板。
书大多数是用外语写的学术著作,哪一本都满是污痕。右边靠墙有一张沾满污垢的床,正面窗前安放着大大的硬红木写字台和转椅。台面收拾得比较整齐,书上压一个羊形玻璃镇纸。灯光昏暗,唯独落满灰尘的台灯把60瓦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衬衫和黑色对襟毛衣,下面穿一条几乎没了形状的人字呢肥筒裤。
灰衬衫和黑对襟毛衣在光线作用下成了白衬衫和灰对襟毛衣。说不定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羊博士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用手指示意我们坐在床上。我们怕踩响地雷似的跨书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实在很脏,我真担心自己的牛仔裤永远沾在床单上移动不得。羊博士在台面交叉着十指,凝目注视我们。手指连关节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只见羊博士拿过电话,对听简吼道:“快拿饭来!”
“那么,”羊博士说,“你们是来谈1936年不见的羊来了?”
“是的。”我说。
他“唔”一声。接着用手纸很大声地擤了把鼻涕,“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都想。”
“那,先说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从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后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说你知道我42年来不惜一切代价到处寻找的东西?”
“知道。”我说。
“瞎说吧!”
我从衣袋掏出银打火机和鼠寄来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长毛的手拿起打火机和照片,对着台灯光审视了很长时间。沉默如粒子在房间飘移。厚重的双层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挡在外面,只有旧台灯的“嘶嘶”声使得沉默更显滞重。
老人看完打火机和照片,“咔嗤”一声关掉台灯,用粗手指揉着双眼,简直像要把眼球揉进头盖骨里。手指拿开时,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红又浑浊。
“抱歉,”羊博士说,“一直给蠢货们包围着,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没关系。”我说。
女友莞尔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现手段却被连根拔除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吗?”羊博士问。
“不明白。”
“地狱!唯有感念团团打着旋涡的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
而那就是我42年来的生活。“
“因为羊的关系?”
“是的,是羊的关系。羊把我抛弃在那种状态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从农林省辞职是为了找羊?”
“当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价值,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义。”
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饭菜送来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咣啷声,随即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女友开门把饭菜端到羊博士的写字台上。托盘上放有给羊博士的汤、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两杯给我们准备的咖啡。
“你们吃了?”羊博士问。
“吃过了。”我们回答。
“吃的什么?”
“葡萄酒炖乳牛。”我说。
“炸虾。”她说。
羊博士“唔”一声,然后喝汤,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块,“对不起,边吃饭边说好么?肚子饿了。”
“请请。”我们说。
羊博士喝汤,我们啜咖啡。喝汤时羊博士总是盯着汤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情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年说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附近调查放牧情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洞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问我可不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梦。”老人咯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内。
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方和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书上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一来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上司不满意这个,把我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肉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肉自产自足这个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离时间的结论。
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干?”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想想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干并选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把它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
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
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
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候作为带牧场的别墅用地卖给一个有钱人了。现在也应是那个人所有。”
“现在还在养羊?”
“不知道。但从照片上看,好像现在也还在养。那地方远离人烟,举目不见人家。
冬天交通都断绝。一年恐怕也就使用两三个月。倒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不使用时由谁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个人也没有。除我,不至于有人愿意在那里度过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钱,委托给山下镇营绵羊饲养场即可。屋顶的雪设计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盗窃也无须担心——在那样的山中就算盗得什么也很难走到镇上。毕竟雪量大得惊人。”
“眼下有什么人在吗?”
“这——怕没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处寻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没别的指望。”
羊博士闭起嘴巴,久久没有做声。唇角沾着肉九番前酱。
“其实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就那牧场来问过我,大约是今年2月。大致年龄嘛,对了,和你差不多。说是看到宾馆大厅里的照片来了兴致。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这个那个告诉他不少。他说打算用来做小说素材。”
我从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递给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给照的。我歪头吸烟,鼠冲着照相机竖起大拇指。两人都年轻,都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是你,”羊博士打开台灯细看,“比现在年轻。”
“8年前的照片。”我说。
“另一个像是那个人。倒是上了点年纪长了胡须,应该不会看错。”
“胡须?”
“上嘴唇上的很整齐,其他乱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须的鼠的脸,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给画了牧场详图。在旭川附近换乘专线,大约3小时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从镇子到牧场开车还要3小时。
“承蒙指教,十分感谢。”我说。
“实话跟你说,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会了。我就是一个例证。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没一个幸福。因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绝对软弱无力的。不过嘛,你也有很多具体情况。”
“是啊。”
“小心!”羊博士说,“把碗碟放到门外去。”
4.再见,海豚宾馆我们花一天时间做出发准备。
在体育用品店买齐登山装备和便携食品,在百货大楼买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在书店买了牧场附近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一本地域史。鞋买的是结结实实的钉鞋,内衣买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这买卖好像不大适合我。”她说。
“到雪地里,就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了。”我说。
“打算住到积雪时节?”
“说不准。不过10月末就开始下雪,准备工作还是先做了好。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我们将这些物体塞进大背囊,把从东京带来的用不着的东西装在一起托海豚宾馆老板保管。事实上她的旅行包里装的基本清一色是闲物:化妆品1套,5册书和6盒盒式音乐磁带,连衣裙和高跟鞋,满满一纸袋长筒袜和内衣,T恤和短裤,旅行闹钟,速写本和一套24色铅笔,信纸和信封,浴中,小急救箱,头发吹风机,棉球棒。
“干吗把连衣裙和高跟鞋带来了?”我问。
“要是有晚会不麻烦了?”她说。
“哪里会有什么晚会!”
终归,她还是把小心叠好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塞进我的背囊。化妆品在附近商店重新买了旅行用的。
老板愉快地把行李经管下来。我算了到明天为止的住宿费,说一两个星期回来。
“家父可有帮助?”老板不无担心地问。
我说帮了大忙。
“我也时常心想要是能寻找点什么就好了。”老板说,“但找之前自己都不知到底找什么好。家父那人始终在寻找什么,现在仍在找。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梦见一只白羊的事。所以,我一直以为人生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就是要四处寻找什么,那也才是真正的人生。”
海豚宾馆的大厅一如往日寂然无声。上了年纪的女勤杂工拿拖布在楼梯上上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