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家父73岁了,羊还没找到。我不知道羊是否真的存在。我觉得对他本人来说,人生并不怎么幸福。我希望家父幸福,即使从现在开始也好。可他瞧不起我,我说什么都不肯听。这也是因为我的人生没有目标。”
“你有海豚宾馆嘛。”我的女友热情安慰道。
“再说你父亲找羊也可能告一段落了,”我补充说,“未完成的部分由我们继续下去。”
老板微微一笑:“那样可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们两人应该可以过得幸福。”
“祝福你们。”我说。
“那两个人真能过得幸福?”过一会剩我们两人时,她问我。
“或许花点时间,但肯定不成问题。毕竟42年的空白被填补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经结束了。羊往后的足迹必须由我们寻找。”
“我很喜欢那对父子。”
“我也喜欢。”
收拾完东西,我们性交了一次。然后上街看电影。电影里也有很多男女跟我们一样性交。我觉得看他人性交也并不坏。

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十二瀑镇的诞生和兴衰在札幌开往旭川的早班列车上,我边喝啤酒边看那本有套封的厚书《十二瀑镇的历史》。十二瀑镇是羊博士牧场所在之地。作用或许不大,但看一看也没什么损失。书中介绍著者1946年生于十二瀑镇,从北海道大学文学部毕业后作为乡土史学者活跃至今。
虽说活跃,著作却仅此一本。1970年5月刊行,当然是初版。
书上说,第一批拓荒人进入现今为十二瀑镇这片土地是在明治十三年①初夏。他们总共18人,全部是津轻贫苦的佃农,论财产无非几件农具、衣服、被褥以及锅碗菜刀之类。
① 1880年。
他们走到札幌附近的一座阿伊努族村落,拿出所有的钱雇了一位阿伊努小伙子当向导。小伙子身材瘦削,眼神黯淡,名字的阿伊努语含义是“月之圆缺”(著者推测他大概有焦躁抑郁症倾向)。
但作为向导,他远比给人的印象出色得多。他率领语言几乎不通且疑心极重脸色阴沉的18个农民沿石狩川北上。他完全清楚去哪里能找到肥沃的土地。
第4天一行来到一块地方:一望无边,美丽的鲜花到处盛开怒放,又得河水之利。
“好地方!”小伙子心满意足他说,“野兽少,土地肥,又能捕到大马哈鱼。”
“不成,”领头的一个农民摇头道,“再往里一些好。”
小伙子心想,大概这些农民以为越往里走越有好地方。那好,再往里去就是。
一行又往北走了两天。这回发现一片高地,虽没有那片地那么肥沃,但不用担心水灾。
“怎么样?”小伙子问,“这里也好。可以吧?”
农民们摇头。
这样的问答反复几次之后,他们终于来到现在的旭川。从札幌出发走了7天,大约140公里。
“这里怎么样?”小伙子并没抱什么希望。
“不成。”农民们回答。
“可再往前要爬山啰!”小伙子说。
“不怕。”农民们高兴他说。
于是他们翻过了盐狩岭。
农民们避开肥沃的平原而故意寻找未开垦的腹地,自然有其原因。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欠了一屁股债没还,简直夜逃一般背井离乡,必须极力避开容易被人发现的平原地带。
阿伊努小伙子当然不晓得个中缘故。见他们拒绝肥田沃土而一味北上,自然感到惊愕、苦闷、困惑、狼狈以至丧失自信。
但小伙予性格似乎十分复杂。到过盐狩岭时,他已经彻底为自己把这些农民一直带向北去这不可思议的宿命般的使命所俘虏了。为了使农民们高兴,他故意选择荒路和危险的沼泽地。
越过盐狩岭往北走了4天,一行遇到一条河由东向西流去。商量结果,决定向东前进。
那的确地不成地,路不成路。他们拨开海洋般的茂密的山白竹,花半天时间穿过草比人高的草地,穿过泥水及胸的湿地,爬过石山,坚决向东挺进。夜晚在河边拉起帐篷,听着狼嚎入睡。手被山白竹扎得满是血迹,蚋和蚊子劈头盖脑围上身来,甚至钻进耳孔里吸血。
向东走到第5天,他们来到有山挡住再也前进不得的地方。小伙子宣布总之再往前走人很难居住了。农民们这才好歹止住脚步。时间是明治十三年七月八日,地点是距札幌260公里的地方。
他们查看地形,查看水质,查看土质,发现这里相当适于农耕。于是他们每一家分好土地,在地中间用圆木搭建了共同生活的木屋。
阿伊努小伙子叫住正好来附近打猎的一伙阿伊努族人,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这种屁眼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名字呢!”他们回答。
这么着,这片拓荒地那以后一段时间里连个名也没有。方圆60公里荒无人烟(纵使有也不愿同其交往),居民点也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名字。明治二十一年道政府官员前来给全体拓荒民办理户籍,说没有地名不好办,但拓荒民们谁也没觉得不好办。不仅如此,他们还拿着镰刀锄头在公用木屋集会,做出“不给居民点取名”的决议。那官员也没办法,只好根据居民点旁边一条河有十二道瀑布,取名为“十二瀑居民点”上报道政府。
自那以来“十二瀑居民点”(后改为十二瀑村)便成了这里的正式名称。但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还是回到明治十四年来。
这地带夹在两座呈60度角的山之间,正中有一条很深的河谷穿过,光景的确像“屁眼”。地面拉拉扯扯长满毛竹,高大的针叶树在地下盘根错节。狼、虾夷鹿、熊、野鼠以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到处走来晃去,寻找不可多得的树叶、肉和鱼。苍蝇蚊子实在多得不行。
“你们真要在这里住下来?”阿伊努小伙子问。
“那当然。”农民们回答。
原因自不清楚,总之阿伊努小伙子没有返回出生的故乡,直接同拓荒民们一起留了下来。著者推测出于好奇心(著作屡屡推测)。不过倘若没有他,拓荒民们能否度过那个冬季都大可怀疑。小伙子向拓荒民们教冬季野菜的采集方法,教防雪方法,教在冰河上捕鱼的方法,教狼套制作方法,教驱逐即将冬眠的熊的方法,教根据风向判断天气的方法,教防冻伤方法,教巧烧山白竹根的方法,教按一定方向砍伐针叶树的诀窍。这样,人们承认了小伙子、小伙子也恢复了自信。后来他同一个拓荒民姑娘结婚,有了3个孩子,改姓日本姓。他已不再是“月之圆缺”了。
可是,尽管有阿伊努小伙子如此大力帮助,拓荒民们的生活也还是极其艰苦的。8月,每家每户都建好了自己的小屋,但也不过是用长短不一的劈开的木桩架积起来的罢了,冬天里雪花毫不留情地吹进屋来。早上起来枕旁积雪一尺多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棉被一家基本只有一张,男人们生起火,就在火堆前合衣睡在席上。手头粮食吃光后,人们刨出河鱼,挖开积雪寻找变黑的蜂斗菜和蔽菜来吃。这年冬天格外寒冷,但没一个人死去,也没发生争吵和抱怨。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与生俱来的贫穷。
春天来了。两个孩子降生,居民点人口成了21人。孕妇产前之小时还在田野里劳动,第二天早上即已上工。新田地里种上稗子和马铃薯。男人们砍树烧根垦荒。生命从地表探头,长出嫩嫩的果实,人们舒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一群蝗虫飞来。
成群结阵的蝗虫翻山而来。起初看上去犹铺天盖地的乌云,继而伴随着“呜呜”的地鸣声。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唯有阿伊努小伙子清楚。他命令男人们在田里四处生火,叫把所有的煤油浇在所有的家具上点火烧着。又叫妇女们拿锅用擂槌猛敲。他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如事后人们公认的那样),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几十万只蝗虫落在田里把庄稼一阵大吃大嚼,什么也没剩下。
蝗虫离去后,小伙子伏在地上大哭。农民们无任何人掉泪。他们把死蝗虫收在一起烧了,烧罢马上接着垦荒。
人们又靠吃河鱼吃蔽菜蜂斗菜熬过一冬。又一个春天转来时有3个孩子降生,人们照样外出种地。夏天蝗虫再次飞来把庄稼吃个精光。阿伊努小伙子这回没哭。
蝗虫的袭击第3年总算停止。霍雨浇烂了蝗虫卵,但同时也给庄稼带来灾害。转年发生大规模金龟子虫害,下一年的夏天异常阴冷。
看到这里,我合上书,喝一罐啤酒,从旅行包里掏出蹲鱼子盒饭吃了。
她在对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车窗泻入的秋晨阳光在她膝头悄然铺上一层淡淡的光布。不知从哪里飞进的小飞蛾如风中的纸屑忽上忽下地飘着,不久落在她乳房上。休憩一会不知飞去了哪里。飞蛾离去后,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点。
吸完1支烟,我重新打开书,继续看《十二瀑镇的历史》。
第六年,拓荒村终于出现活力。庄稼丰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们习惯了寒冷地区的生活。圆木屋换成整齐的木板房。全起炉灶,吊起马灯。人们把剩下的一点点粮食、鱼干和虾夷鹿角装上船,花两天时间运到镇上,换取食盐、衣服和油。有几个人学会用垦荒砍倒的木头烧炭。河下游出现几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随着拓荒的进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问题。村民们开会讨论两天,决定从故乡叫几个人来。关于欠债,写信悄悄问了一下,回信说债权人看样子早已死心塌地。这样,最年长的农民写信给往日几个同村伙伴,问他们想不想来这里一起开荒。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户口普查当中由官员将这里命名为十二瀑居民点是同一年。
翌年,有6户人家19口人迁来这里。他们被迎进修整过的公用木屋,人们流着眼泪分享重逢的欢乐。新居民分别得到了土地,在先来居民的帮助下种了庄稼盖了房子。
明治二十二年迁来4户,16口人。明治二十九年迁来7户,24口人。
居民如此不断增加。公用木屋扩建成了像样的集会场所,旁边还修了一座小神社。
十二瀑居民点改名为十二瀑村。人们的主食仍是稗米饭,但有时开始掺大米进去。邮局投递员——尽管不定期——也可以见到了。
当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没有。当官的不时前来征税征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当时已三十五六岁了),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纳税和征兵的必要性。
“还是以前那样好啊!”他说。
尽管如此,村子仍不停地发展。
明治三十五年,人们得知村旁的高地适于放牧,在那里建了村营绵羊牧场。道政府来人指导如何围栅栏如何引水如何修筑羊圈。随后,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毕。不久政府以等于白给的价格卖给的羊群沿路走来。农民们全然闹不明白政府为何对自己如此关心。多数人认为毕竟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偶尔好事也还是有的。
政府当然不是出于关心而把羊送给农民的。军部为确保防寒用羊毛自给自足以进攻中国大陆而向政府施加压力,政府命令农商省扩大绵羊养殖,农商省将任务派给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战争正日益迫近。
村里对绵羊最感兴趣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他从道政府人员那里学得饲养法,成为牧场负责人。至于他为什么对羊有那么大兴趣则不得而知。大概因为不大习惯村里随着人口增加而急剧复杂起来的集体生活。
来牧场的有食用羊36只,休罗普沙羊21只,以及两只波达。克力犬。阿伊努小伙子很快成为养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里喜欢羊喜欢狗。政府人员很满意。小狗崽作为良种牧羊犬被各地牧场抱走。
日俄战争开始后,村里有5名青年被征入部队,派往中国大陆前线。5人都在同一部队。在争夺一座山丘的战斗中敌方一颗炸弹在部队右边爆炸,两人丧命,一人失掉左臂。
3天后战斗结束,活着的两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乡尸骨收在一起。他们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儿子。战死的一人是现已成为牧羊人的阿伊努的长子。他们是穿着羊毛军大衣死的。
“为什么要跑到外国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处问人。当时他已45岁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阿伊努牧羊人离开村子,躲进牧场同羊一起生活。妻子5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村里给他一点点薪金和食物以作为他牧羊的报酬。
失去儿子以后,他彻底变成一个难以接触的老人,62岁时死了。帮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个早晨发现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尸体——是冻死的。相当于第一代波达。克力犬孙子的两只狗在他尸体两旁以绝望的眼神“咕咕”抽着鼻子。羊们什么也不知道,兀自吃着圈里铺的草。羊们牙齿磨擦的“嗑嗑”声如响板合奏回荡在静静的牧舍。
十二瀑镇的历史仍在继续,但那个阿伊努小伙子的历史至此为止。我起身去厕所小便,泄出相当于两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来,正茫然望着窗外风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时而也可见到圆筒形粮仓。河渐渐靠近,又远离开去。我边吸烟边看风景,看她眼望风景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吸完烟,我又回到书本。铁桥影在书上一闪一闪地跳跃。
后来成为牧羊老人的那个薄幸的阿伊努小伙子的故事结束后,下面的历史就相当枯燥了。一年羊因胀肚死了10只,水稻因霜害一时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继续顺利发展,到大正时期①升格为镇。镇富裕后,设施越发完备。建了小学,有了镇公所,邮局代办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时代基本结束。
①1912~1926年。
耕地再无法扩大之后,小户农民的子弟也有离开镇子去满洲和桦大谋求发展的。
1937年项下有关于羊博士的记载:该氏作为农林省技官在朝鲜及满洲反复钻研…32岁时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镇北边山上盆地开办绵羊牧场。关于羊博士的记载前后只有这几行。作为乡土史专家的著者也似乎对进入昭和时期后的镇史不感兴趣,记述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文笔也失去鲜润,远不如讲叙阿伊努小伙子之时。
我跳过1938年至1965年这27年时间,阅读“现在的镇”项下的内容。书中的“现在”
指1970年,不是真正的现在。真正的现在是1978年10月。不过,既然写一个镇的通史,那么确实有必要最后端出“现在”来。因为即使那现在即将失去现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现在乃是现在的事实。而现在一旦不成其为现在,历史也就不再是历史。
根据《十二瀑镇的历史》,1969年4月当时镇人口为15000人,较10年前减少6000人。
减少部分几乎都是弃农者。经济起飞时期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加之北海道农业有其寒冷地带的特殊性,造成异常惊人的弃农率。
那么,他们离弃后的农田做什么用了呢?变成了林地。曾祖父们流着血汗砍树开拓的土地,又由子孙们栽上了树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现在的十二瀑镇的主要产业是林业和木材加工。镇上有几家小加工厂,人们在那里制作电视机木壳、镜台以及作为土特产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过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资料馆,陈列当时的农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村里青年的遗物,还有带假马熊齿的饭盒。寄往故乡打听债权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里。
不过坦率说来,现在的十二瀑镇实在百无聊赖。大多数人下班回来,都是平均看4小时电视睡觉。选举投票率固然很高,但当选人物一开始便心中有数。镇的口号是“丰美的自然,丰美的人性”。至少站前竖有这样的标语牌。
我合上书,打个哈欠,睡了。
2.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我们在旭川换车,继续乘列车向北越过盐狩岭。同98年前阿伊努小伙子和18个贫苦农民所走的大体是同一路线。
秋日的阳光清晰地辉映出原生林的残姿和通红欲燃的斑斓的七度灶。大气寂寂然纤尘不染。凝眸看去,但觉眼睛作痛。
车厢一开始很空,中途给上学的男女高中生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吵嚷声欢笑声头皮味儿莫名其妙的话语无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状况约持续30分钟后,他们在一个站忽然了无踪影。列车重新归于空空荡荡,不闻任何语声。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着,各自观望外面的风景。阳光静静倾泻在地表。感觉上各种物体是那样遥远,就好像倒过来看望远镜一样。女友用沙哑的口哨低声吹了一会《乔尼。B你好》的旋律。我们久久地——从来没有这么久——沉默不语。
下车已经12点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清辙得几乎使肺叶猛然向上一缩。太阳光暖洋洋舒但但抚摸着肌肤。但气温无疑比札幌低两度。
沿铁路线排列着几座砖瓦构筑的旧仓库,旁边直径达3米的圆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们乘来的列车开出后,再无一个人影,唯有花坛里的万寿菊在清冷冷的风中摇头晃脑。
从月台看去,这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乱糟糟的主街,有汇集10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一看就觉得了无情趣。
“这就是目的地?”她问。
“不,不是。还要在这里换一次车。我们的目的地要比这里小很多很多。”我打个哈欠,再次做个深呼吸,“这是中转站,第一批拓荒者在这里往东边转向。”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车室没有生火的炉前坐下,在等下班车时间里向她扼要介绍十二瀑镇的历史。
由于年号复杂,我以《十二瀑镇的历史》卷未资料为基础,在手册空白页列了个简单的年表。手册左边写十二瀑镇的历史,右边写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满不错的历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顺开城,阿伊努人之子战死。据我的记忆,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历史在某处有些微联系。
“这么看来,日本人好像是在战争夹缝中活过来的。”她对比看着左右年表说道。
“有点儿。”我说。
“为什么那样呢?”
“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唔——”
跟大多数候车室一样,候车室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广告画和通缉犯名单。除去我俩,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丝毫不改变一度摆好的姿势,专心看一本小说杂志。翻书页时简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罢这页到翻下一页竟花15分钟。那对母子看上去颇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
“归根结底,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1930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46%。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40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10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汽笛。
开车10分钟前她买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完全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气弃斥车厢。我花10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3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
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样的神气定定盯视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
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茶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情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这种新的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已经2点40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了过去,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不让风吹灭火柴火苗而合拢的手掌将镇子整个包拢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3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10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岛右侧排列着67座旧仓库,分明是依赖铁路运输时代的遗物。仓库是旧砖砌就的,房脊很高,铁门不知重涂过多少次,现在已被扔开不管。仓库房脊蹲着一排硕大的乌鸦,无言地俯视镇子。仓库旁边空地上,“高个泡立草”犹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间有两辆小汽车任凭风吹雨淋。哪一辆都没了轮子,引擎盖大敞四开,内脏俱被拽出。
俨然业已关闭的滑雪场般的交通岛上竖着一块镇导游图,几乎所有的字都被风雨吹打得无法辨认。能够真切认出的仅有“十二瀑镇”和“大规模水稻栽培最北作业区”字样。
交通岛过去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商业街固然同一般镇上的并无不同,只是道路宽得出奇,愈发使得镇子给人以寒伦凄清的印象。宽阔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红得很是鲜艳,但路面还是显得寒伧显得凄清。七度灶同镇的命运无关,兀自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唯独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琐碎的活动被一古脑吞进这寒伧这凄清之中。
我背着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业街走到尽头,寻找旅馆。但没有旅馆。商店的三分之一落着铁闸门。钟表店门前的招牌滑下半边,在风中“啪嗒啪嗒”晃动不已。
商业街陡然断掉的地方有一方杂草丛生的大停车场。停着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赛车型的红色“赛力佳”。均是新车。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种无个性的新同镇上空旷的气氛不无谐调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么也没有了。宽阔的道路沿徐缓的斜坡向河边伸去,同河碰头后,呈T字形左右分开。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气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
“不会有什么旅馆吧?”她担心地问。
“放心,哪座城镇都必有旅馆。”
我们折回车站问站务员旅馆在什么地方。年纪相差如父子的两个站务员看样子正无聊得要命,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地告以旅馆地点。
“旅馆有两个。”年长的那位说,“一个贵些,一个便宜些。贵的那个道政府大人物来时或开正规宴会时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轻的那位说道。
“另一个是行脚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样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卫生什么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过墙壁薄。”年轻人说。
随即两人就墙壁厚薄议论一番。
“住贵的。”我说。信封里的钱还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须节约的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