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桐转头,和任班头交换了一个眼色。
“除了你,没人闻到可疑烟味。退一步讲,即便是有,就荐桥与此处的距离,就算是大风吹来,气味也淡如白水了吧!”
说罢,王桐上前两步,伸手欲制止袁青,谁知袁青竟不顾一切地推开了他。袁青高大健硕,一般人根本没办法用强力挟制他。
“若不赶快报警救火,火势蔓延开来就难灭了。”袁青像是着了魔,喃喃着举起灯笼往楼檐下挂。
“袁青,灯一旦挂上了,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任班头跺脚。
“你在廉州难道也是这样目无法纪?这里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胡来!”
任休喝罢,王桐又紧紧跟上一句:“袁青,你难道要连累任班头?朝廷火政甚严,你若虚报火情,事后受罚的可不是你一人!”
也许是任休少见的声色俱厉的架势,也许是王桐补上的后一句,袁青举着灯笼的手停在半空。
他扭过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说道:“可我真的闻到烧焦的烟味了,里面还有合香的味道,和着一丝栀子花的清香。”
“栀子花?”任班头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
“嗯!”袁青重重点头,马上又补上一句:“对了,昨日三娘来送饭,她衣服上就有一模一样的香气!”
任休略一沉吟。都人骄奢,熏衣香也必然选用上好的海外合香,调和四季名花,月月不同。时下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荐桥附近恰好有一家香药店,出售时令的四季熏香。
如果袁青说的是真的,眼下没有明火仅有烟气,说明火燃尚在初期。
任休犹豫间,抬眼再次打量袁青。这位高大的潜火兵俨然一只待命的猎犬,一言不发地盯着荐桥的方向,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红灯笼下半明半暗,竟是雄姿英发,撼人心神。
任休转头对王桐说道:“你去挂灯!”
无视了王桐错愕的神情,任班头朝袁青打手势。
“袁青,随我出动!”
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下楼声,然后又是一阵闹腾,乒乒乓乓,像是各种乐器齐奏。很快三辆马车载着潜火兵,摇着铃铛疾驰而去。
王桐挂完一排灯笼,心想着这下完了。接下来几个月的俸禄,恐怕都要罚光了……
他痛心地来回走动,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食盒。
埋头一看,王桐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酿腰子、肉丝糕、江鱼包儿,三个食盒三道菜,与袁青最初说的,分毫不差。
王桐猛地转身又冲回栏杆边。
北边,御街灯光将夜幕垂下的丝缎染上淡淡的橙红,光晕洇开,隐约可见荐桥上空一缕黑烟若隐若现。
火光眼看着大了起来……
临安城内,泰和香药店是一家人人皆知的名店。
宋代对盐、茶、香药等实施国家垄断,私人售卖需要购买朝廷的专营许可。 一是因为这是官营铺子,实力雄厚,货品丰富,出售各种朝廷专卖的海外名香 。二是因为在寸土寸金的行都,泰和香药店开了整整十八家。
其总店紧邻天街,前面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木造建筑,为出售货品的铺席,后面则是四合院围起来的作坊。作坊雇佣百余名匠人,专门研究海内外香方,制作各色合香,以至于铺子周围常年萦绕着团团香气,四季皆然。客人踏入店门,如登仙境。
此时这处人间仙境变成了人间火炉,两层楼的铺席门窗大开,从内吐着灼人的火舌,建筑上方一道浓黑的烟柱,如画家悬笔一提,沾满墨汁的笔画从地面直入苍穹。
北宋为防奸人趁火打劫,禁止百姓参与灭火。南宋临安因火灾问题更加严峻,允许百姓在潜火军到来前,自行组织灭火。 附近驻扎的厢军、巡检,以及周边的商铺伙计和百姓,无不提着大桶,抬着木盆,纷纷赶来救火。由于临安火灾频发,这些人训练有素,亦不贸然而进,一圈儿站在火屋外,各有分职 。
首先注意到起火的,是香药店的一位雇工,这人通知巡检没到一刻钟,火隅车就来了——快得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当三辆拖着长方形车厢的马车大摇金铃出现在街口,众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纷纷让开道路。
为首一辆车刚停在店铺前,立刻跳下一位宽肩窄腰的潜火兵。这人比普通军卒足足高出一头,日晒形成的棕色皮肤在火光中颇为显眼。他胸前挂着一个骨哨,右胳膊在肋下夹着一捆手指粗半人高的红色立木,抬头先朝火场看了一眼,又四下环视一圈,迅速观察了环境。
“任班头,这火……”袁青眉头紧锁,转头去看任休。
“先执行任务!”严厉的声音打断了袁青的话。
于是,不少百姓在熊熊火光中目睹到一幕:大个子的潜火兵吹响哨子,一溜烟儿小跑着奔向店门,用立木在店铺前围起一个警戒区。
看到立木竖起,救火众人纷纷退到警戒区外。潜火兵到场后,救火之事便全权交由潜火兵,他人严禁进入火区。袁青一边放置立木,一边东张西望,那样子根本不像是一位有多次潜火经验的军卒,倒像是一位首次踏入火场的愣头青。
宋时用竹筒制的水泵,类似于现代的土水枪。 另一边,车厢内又陆续跳下三十余名潜火兵,个个全副武装,肩挂绳索利钩,配备唧筒 ,头戴白笠,身穿火背心,戴着羊毛厚手套,腰挂水囊,脚踩防火防水的厚底皮靴。
这群人一下车就直奔蓄水缸。众人将唧筒抽满水,水囊也一一灌满。他们不会马上开始灭火,而是等待命令。
任休站在车前,一边观察火势一边在心中规划灭火路线。临安府的黄推官就住在荐桥附近,听到火警立刻赶来这里,找到香药店的主事了解情况。
目前黄推官是唯一到场的州府官员。他若是对火情置之不理,事后朝廷调查下来,绝对逃不了一番处罚。他可不希望两年前的悲剧重演。
嘉泰元年(1201)三月二十三日夜,临安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灾,延烧至御史台、军器监、储物厍等官舍,受灾居民十八万人以上。因救火不力,灾后遭到罢免或流放的官员不在少数。
思及此,黄推官哪里敢怠慢,又将任休叫了过去。
“余主事确认,作坊内的当值匠人全都逃出来了,店内没有受困者。据说火是先从一个作坊燃起的。”黄推官说话带着北方口音,面色凝重。
他扫了眼四周的人群,压低声线继续说道:“按理说,作坊在后院,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烧到前面铺席……”
任休点了点头,他第一眼看到店门的火势就起了疑心。
这时黄推官的视线似乎扫到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不悦的神色。
“那个兵……新人?”
任休太阳穴下的神经突突地跳了起来。顺着黄推官的目光,他看到了四下张望的袁青。这人一手拿着一根立木,直愣愣地杵在警戒圈内,活脱脱一位瓦子里表演甩棍儿的杂耍艺人——最糟糕的是,这让人联想到初次上台因怯场愣在舞台中央的倒霉蛋儿。
见任休不说话,黄推官也无意追问,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任休配合。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店铺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存放着上个月刚从广州市舶司运来的海外香料,光是沉香、龙涎香、乳香就占了往年例数的一半了。”
黄推官停顿了一下,直视任休:“我已派人禀报了临安府,七队正在赶来支援的路上。眼下的要紧事,是须有人先进去摸清状况。无论如何,全力抢救仓库。余主事和你们一起进去,他熟悉建筑布局,可为向导。”
“是!”无须推官多言,经验丰富的任休立刻心领神悟。
他转身点出五名下属。也许是不想让袁青留在外面继续丢人现眼,最后任休朝前方喊了一声:“袁青,过来!”
原本还在发呆的士兵顿时有了反应,只见他迅速将手中剩下的两根立木插进土里,像一条被主人叫到名字的土犬,撒开腿儿就跑了过来。
潜火兵开始展开行动。一队人不断用唧筒往敞开的门窗喷水,以便清理出一条可供进出的通道;另一队人则分向店铺两边,用斧头锯子拆除周围的易燃物,避免火势蔓延。
任休一行人将随身的三角巾濡湿后覆住口鼻,检查了工具,准备从大门潜入。
黄推官目视着八人一一进入店内。那名高大的新人被安排到了队列最后面,他腰后挂着的水囊鼓鼓的,比其他人多了两个。黄推官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滚滚浓烟后,猛地想起一件事。
“袁青。”他念叨着那名潜火兵的名字,瞳孔微微缩紧:“该不会是那位从廉州调来的……韩太师家的……”
推官突然奋力甩了甩绿色官袍的袖子。他定定凝视着前方的火海,喉咙深处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哝。
后院的情况比任休料想的还要糟糕一些。烟火集中在作坊的西侧,东侧的仓库不是火源点,但不断有火星被风吹来,以至于仓库外围已经浓烟滚滚了。
如果他们再来晚一点,仓库内部恐怕就燃烧起来了。
任休忙命人救火。所幸院中有一口水井,潜火兵除了用唧筒抽水往高处喷,还不断将灌满水的水囊向火圈内投掷。
“袁青!袁青?”任休一边推动唧筒的水杆,一边回头呼叫下属。他打算叫袁青冲出去,向黄推官报告里面的情况,然而左右四顾,却不见了袁青的身影。
想到刚才袁青还紧紧跟着自己,任休仿佛是被毒烟熏了双目,眼皮一合,大叫了一声:“哎!”
他的嘴角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眼皮也痉挛似的颤动。不过很快任休就睁开眼,飞快地向大火燃烧的西侧作坊投去一瞥。
他扭头招来另一位下属,埋头吩咐:“速速护着余主事退出去。禀告黄推官,西侧火大,急需援军。”
说完,任休轻轻拍了拍下属的背,目送他跑出去。
重新推动手里的水杆,任休将心底缭绕的那一丝焦虑排出了身躯。现在,他一心一意只想着扑灭眼前的大火,而不是担心那只擅自行动的野犬……
西侧作坊内,袁青闪身躲过了一段从屋梁上掉落的焦木。原本覆住口鼻的布帛被他下拉到了脖颈处。他伸长脖子,忍耐着混着香气的毒烟,仰着下巴嗅来嗅去。
是这边!
袁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布帛又扯回鼻梁上,义无反顾地朝着作坊深处走去。
抵达火场那一刻起,袁青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尤其是进入后院,那种感觉愈发强烈。尽管隔着布帛,他还是闻到了微弱的气息,从西侧的作坊内传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任休跟前。
“那里面有人。”他指着作坊的方向,笃定说道。
一句话犹如石块滚落古井,不仅是任休,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集在袁青身上——他们看着袁青的目光,多是怀疑,其次是冷淡。就像一群工蜂围绕着一只误入蜂巢的天牛,后者的格格不入实在是太惹眼了。这种惹眼让周围不安。
其中,一位穿着绿色官袍的中年男人反应最为强烈,他像是被触动到敏感的神经,落在袁青身上的视线充满敌意。官员不屑与位卑职轻的兵卒说话,转头看向任休。
“任班头,我之前已经向黄推官说过了,店内的伙计全都逃出去了。我是泰和香药的主事,是朝廷的官员。你们不信我,难道要信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
不知是余主事的这句话说得有道理,还是他那一身官袍更有说服力,任休用眼神示意袁青住嘴,继续指挥下属扑灭仓库外围的火势。
袁青急了,他伸手拦住任休。
“班头,你知道我没瞎说!”袁青满怀希望地注视着他在临安最亲近的人。望火楼上,任班头选择相信他。袁情觉得,这位像徐翁一样的人,是了解自己的。
然而,任休毫不留情地打开了袁青的手。他怒不可遏,像是终于对这位下属忍无可忍。
“小卒何须多言!上面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
袁青只觉得巨大的失落如海潮般将他吞没。他垂下眼帘,喃喃低语:“明知里面有人,我们也不救吗?”
“没有人了,你听不见吗?”任休深深瞥了袁青一眼:“况且,就算是有人,你现在要做的,也不是救人。抢救仓库才是你的任务!”说完这句话,任休率领其他人开始清除周边的易燃材料,没有再多看袁青一眼。
等他发现袁青不见了,任休脑中闪过一个悲哀的声音:“这小子,怕是没命吃那口平安饭了……”
袁青知道自己违抗了命令,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冲进作坊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大火中等待救援的人。只是,他没想到作坊内如此复杂,一个大房间套着若干小房间,跨过一道门还有一道门,简直是没完没了!
袁青被烟气熏得眼泪直流,作坊内香灰扑面,他眯着眼睛,弓着腰,使自己尽量贴着地面前行。
比起视觉,袁青在火场内更依赖于身体的其他感官。凭借着最初闻到的那一丝极为微弱的气息,他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探索。
前方一道木门挡住了路,黑烟不断从虚掩的门缝处汩汩冒出,嚣张的火舌将门边包裹的铁皮烧得变了形。
袁青猿臂一展,两个水囊准确地投掷在门锁周围,从缝隙处吐出的火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趁这机会,袁青一跃而起,魁梧身躯犹如上古时代的战车,只听轰隆一声,门板整个儿被撞落,哐当倒在地上。
袁青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朝右边拐进去。他一边挪步一边用手掌扇开烟尘。朦胧中,屋角隐约可见一架木梯。
袁青摸索着走到梯下,手指无意间触到墙上的突起。那梯子竟发出卡拉卡拉的金属声,一点点向上收缩。袁青手比脑子快,下意识地又按了按那个突起,只见梯子猛地停了下来,片刻又重新落下。
原来还有这样的机关!
袁青惊奇地盯着头顶。由于黑烟向上流动,屋顶如同被团团乌云覆盖。如果不是这架木梯的存在,袁青绝不会发现上面另有乾坤。
“有人吗?我乃临安潜火军,来救你了!”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还听见了极其细微的滋滋声。
袁青很清楚,那是四面墙壁的木料在高温炙烤下挥发油脂的动静。他推了推木梯,发现它还算结实。他围着梯子转了一圈,有了更多的发现。木梯的底部有齿轮,通过两条铁链和上面的入口连接。
扯开嗓门又喊了几声,袁青没有听到回应。
就在袁青一脚踏上横木,双臂抓着梯子正要攀上去时,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让开。”
那声音冷静得出奇,完全没有陷在火场内的人常有的慌乱与恐惧,语调平稳,是那种让人感到安宁的舒缓,让袁青联想到廉州月夜下的海面。
不知什么缘故,平平常常的两个字仿佛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袁青还在愣神的工夫,身体已经顺从地退开了。
他刚退开,一个人影在头顶晃动,同时木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声。袁青伸手扶住梯子,抬头正好见到一位戴着交脚幞头的男人攀着梯子下来,肩上竟还扛着一位盘着发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