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临安繁华景象之下,城内建筑鳞次栉比潜藏火灾危机,朝堂内外更是暗流纷争不断。
军中设潜火军负责消防灭火事宜,其精锐之师——潜火七队堪称大宋潜火军的顶点。
如今,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成立葵组,调查火灾起因。
长着狐狸眼的“玉面公子”韩度领队,破格启用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倒海犬”,强征毫无经验的宫廷画师,外加三顾茅庐请出老江湖九公,携手破获一桩桩火情事故。在大火留下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南宋市井百态与朝堂风云。

作者简介
华不注,代表作品《战国》系列、《雪中的恶魔》,最新作品《临安潜火行》连载中。

 

第一章 倒海犬
人的鼻子能有多灵?王桐这次算见识到了。
这新来的袁青小子刚进门,就凭味道猜着了食盒里的三道菜,丝毫不差。聊着聊着,他又突然冲去了朝北的栏杆边,说着火了。
王桐朝窗外望去,目之所及,一派祥和,一点火星子都没有。
……是装佯失败?还是有堪比未卜先知的真本事?
时值梅月,行都临安城的小河岸边,树上已结了青黄的梅子。
城内河网密布,紧邻御街的小河又被称作官河,两岸皆是都下最为繁华热闹之处。酒楼瓦舍、商铺行摊,沿着御街绵延不绝,深夜里也是人声鼎沸,车辚马萧。
御街南段的荐桥,一名男子站在泰和香药店紧闭的后门外。
宋代的一尺则约等于31.68厘米。 男子名叫韩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高五尺八寸 ,头戴交脚幞头,一袭白襕衫,腰系药点乌银革带,沉静如水的面容偏偏长了一对狭长的狐狸眼睛,散发着几分不近人情的贵气。
不久前,他独自来到此处,向门人报了来意。
泰和香药店的后门连接着制香作坊,只供内部人士出入。门吏见来人衣着普通,气度却非比凡人,因此留了心眼,没有贸然赶人。
果然,那人遭到拒绝后,不慌不忙地抬出了他家大人的名号。门人一听,不温不火的态度立即大变,五官堆起笑容,躬身请贵客在门外稍等,先由他去向管事的通传。
朱门关闭,男子背手耐心等候。香药店的正门对着繁华的大街,人来人往,后门则开在一条幽静的小巷中。小巷两侧皆是商铺的高墙,墙内高楼的烛火犹如点点星光。巷子深处,一只瘦弱的黄犬趴在高墙的阴影下打盹儿。
打更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人声听不真切,敲打梆子的脆响一下下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仿佛石子落入静谧的水面。
二更了。
更声渐渐远去。又过了一会儿,墙角的黄犬突然抬起头,鼻翼一张一合,转眼的工夫它便跳了起来,呲着牙朝着高墙内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
男子瞥了一眼黄犬,淡然的脸上很快有了细小的波澜。夜风中,焦味伴随着浓烈的香薰味从黛色的石墙后飘了过来。
他的视线立刻转向香药店。只见薄薄的青烟从后院升起,乘风潜入夜色。男子收回目光,迅速扫视两侧。除了他自己,巷中无人。
黄犬仍在吠叫。
“砰砰砰!”
男子开始拍打门扉。
“开门!”
任他如何拍门疾呼,始终无人前来应门。
眼见着烟色越来越浓,男子微微眯起眼睛,四处看了看。他随即退下台阶,站在墙下,抬手撩起衣袍,纵身一跃,脚尖在墙面上借力一踏,双臂如猿攀援,竟轻巧地翻上了石墙。
白襕衫转眼消失在墙后。
与此同时,香药店前面的铺子也冒出火光和烟气。店内伙计和匠人大喊着“着火了!着火了!”,蜂拥着从正门涌出铺子。
半个时辰前。
一叶乌篷在保佑坊附近靠了岸。乌篷内走出一名女子,手里提着一个三层食盒。
她驻足向东边看。借着夜市的灯光,能望见大红朱漆的坊门牌坊。牌坊东侧是一座四十尺高的望火楼,楼顶覆青瓦,瓦下有四面栏杆围起来的望屋,远看如空中凉亭。在保佑坊一大片的平房建筑中,高楼宛如鹤立鸡群的存在。
望火楼下,乃一处官铺,称火隅。临安城共设二十三处火隅,每隅配备一百至数百名潜火兵。所谓潜火,顾名思义,即深入火燃之地。
自高宗皇帝驻跸临安,中兴七十余年,行都人口与昔日汴京相差无几,然临安面积不到汴京的三分之一,因此城内建筑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火灾频发。为了应付这种局面,军中分设潜火军,专管辖区内消防灭火事宜。
此时,望火楼上,袁青扑到了南面的栏杆前。他着苎麻的红色戎衣,窄袖短靴,头戴军卒专用的白笠子,笠子下两只机警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子右手的食盒。
“哈,酿腰子、肉丝糕……”袁青打了一个响指:“还有我最爱吃的江鱼包儿!”
“你小子是狗鼻子么?隔得这么远,怎么可能闻得出来。”袁青身后,传来一个男人不以为意的声音。
袁青迅速回头,两道浓眉耷拉着,形成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八”字。他觑着和他一起在望火楼上值夜的同僚,撇了撇嘴。
直觉上,袁青感到自己和同僚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壕沟。他把这归结为自己初来乍到的缘故。
袁青飞身冲到了同僚身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讨好般地说道:“王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家乡的外号?在我老家,乡亲们都说我长着一个狗鼻子呢!”这么说着,袁青另一只手热情地握住了王大哥的手,浮夸地上下摇晃起来。
王桐先是一愣,立刻抽出自己的手,顺势将掌心在衣摆上擦了擦。身体向后缩的同时,脚下已经退开了好几步。
啧,乡下人。王桐心底嫌弃地说道。
王桐是临安本地人氏。早在宋初,杭州就是与汴梁、扬州、成都并驾齐驱的大都市。南渡以后,杭州升为行在临安府,此地更是日益繁盛,更甚往昔。
廉州,今广西合浦县。 对王桐来说,袁青的家乡廉州 不过是岭南的蛮夷之地,那里的乡民自然也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
十天前,王桐听说他们这里新来了一个廉州升调的潜火兵,心底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按理说,一个地方小城的潜火兵,是没可能调到都中的。除非,这人的升调是走了特殊途径——说不定有什么好亲戚在朝中当官。
很快,王桐亲眼见到那个新来的。十八岁的青年身材健硕,高六尺一寸,龙腰虎步,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一看便知是常年沐浴在阳光下长大的野小子。这样的身形条件,即使是加入殿前司最精锐的皇宫宿卫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最初,王桐还真以为袁青有特殊的背景。但仅仅一天后他就打消了怀疑。
义社,宋代民间的慈善组织。 据袁青自己的说法,他七岁成了孤儿,由义社 抚养长大。读书的话,袁青仅念过三年义塾,不过是识得一些字。十一岁起,他开始在义社做些杂务,十七岁入军籍,成了廉州的一名潜火兵。
至于他为何会被调来临安,袁青自己也说不清楚。
王桐倒不觉得他是故意隐瞒。那小子憨憨的,土气十足,总之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乡巴佬。
最让王桐头疼的是,新来的似乎完全听不懂别人话中的暗示。他明明是嘲笑对方像一只野犬,他还以为是在夸他呢!眼下野犬还过分热情地凑上来,王桐几乎能看见对方拼命摇晃的尾巴了。
别过来……
王桐正要呵斥新来的,不想话未出口,那小子突然伸长脖子,猛地转身跃到了楼梯口。
“你俩在干吗?一阵闹腾。”随着说话声,楼梯口冒出一束红色的帽缨,缨穗下是山丘状的白笠,盖在一个宽额的大脑袋上。额下,是一张和善的面孔,三十岁出头。
“任班头,我和王大哥闲聊呢。”袁青赶紧叉手一礼,躬身让开位置。埋头间,视线却是顺着班头的胳膊往下。
“是中瓦子荣家闷饭店的夜宵?”袁青的目光像是粘在了班头右手的食盒上。
“你怎么知道的?”任班头笑呵呵地反问。
“我老远就看到荣三娘了。”
任班头摇头。
“你小子倒好,是不是光顾着在楼上看小娘子了?”
“没没没!”袁青霎时红了脸,幸好他皮肤黑,看不出脸色变化。
这位憨厚的潜火兵不知班头只是与他玩笑,拨浪鼓似的摇头,嘴里不停否认。
“我没看三娘……不不,我看了。不过我是闻到香味才注意到三娘的。”
“香味?”
袁青指了指食盒。
“里面有江鱼包儿的香味,我来临安城的第一顿就是吃的这个。”
任班头闻言,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他将食盒递给了袁青。
“你打开看看。”
袁青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最上面的一层。顿时,热气裹着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漆盒内,是两个奶白色的包儿,包顶的一圈细密褶儿渗出蟹黄色的鱼油。
“按照我的规矩,凡是新来的,班值满了旬日,我任休都会请他吃一顿平安饭。当兵的俸禄微薄,大酒楼的金肴玉馔咱肯定是请不起的,不过这衢州焖饭倒是可以管饱。”
“也就是说,里面全是我的?”袁青的眼珠鼓起来,语调因为兴奋颤抖起来。
“这里除了你,还有哪位新来的?”
话音刚落,只见袁青猛地抽了抽鼻子,两眼顷刻就泪汪汪的了。
“班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袁青抬手抹了抹眼角:“和徐翁一样好。”
任班头让他想起了家乡的徐翁,多日压抑的思乡之情随着一句嗫嚅汹涌而出。徐翁是廉州义社的社主,也是养大袁青的人。袁青升调临安,最舍不得的就是亲如家人的徐翁。接到调令那日,袁青的心情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难过。
王桐这时插话进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又不是只给你吃的。每一个新来的,都有这份平安饭。要吃潜火这口饭,难!要在我们这处吃饭,那是难上加难!”
王桐倚着栏杆,向外伸出手臂。
“你看看,从这往东南方向,是昔日孝宗侍奉高宗的北内,如今是侍奉着太皇太后的寿慈宫。西南方向,中瓦子汇聚天下艺人,后市街辐辏达官贵胄。往北,是商铺林立的天街。保佑坊原本叫做宝祐坊,我们偏偏要叫它保佑坊,这就跟送新人吃平安饭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袁青懵懵懂懂地问。
王桐叹了一口气,怜悯般地看着新来的。
“实话告诉你吧,临安城的火,最喜欢吃新兵。”他特意加重了吃这个字。
“王老二!你今儿话怎么这么多?”任班头敛容喝住了王桐,又转头和颜安慰袁青。
“姓王的故意吓唬你的,这人嘴里没个把门儿的,别听他胡诌!凡遇火警,你只要按照咱们军中的规矩来,不会有事的。”
“我不怕,我也不是新人。”袁青仰起下巴,自豪地拍了拍胸脯:“在廉州,我可是当了一年的潜火兵!去年夏天我们那儿灭了一场大火,陈知州还特意……”
他话未说完,便听得短促的哼声。袁青撇头,两道疑惑的目光扫过王桐——他正伸着小指挖耳朵。
王桐见袁青看过来,停了手上的动作,将指头伸到跟前吹了吹,慢条斯理地说道:“小子,临安城九厢八十九坊,百万人口,天下财货俱集于都下。东南西北四角,每角皆相当于一个外郡的规模。外郡一年处理的火情,恐怕不及临安一个月处理的量。一个小小的廉州又怎么能与临安相提并论?”
“……”袁青终于从同僚话语里察觉出浓浓的不屑,不由得愣住了,胸中炽热的壮志豪情仿佛遭遇了一大盆冷水,顿时灭了大半。
任班头狠狠地瞪了王桐一眼。
他转头将饭店一道送来的瓷碗竹筷递给袁青:“夜宵你尽管吃,周围有王老二看着呢。”
接着,他又示意袁青就地坐下:“十天里,咱们这儿没有遇到一场火,袁青是不是感到无聊了?”
袁青盘腿而坐,端着空碗,失落地点了点头。
任班头眉头一蹙,立刻又不着痕迹地舒展了。他佯作随意地说道:“少年郎君年轻气盛,求功心切,也是人间常情。”
“不,怎么会呢?火这种东西,最最可恶!稍不留意,大肆侵略,多少财物性命,亡于顷刻之间。”
袁青愤愤,眼波一转,神情瞬间黯淡下去。
“只是……袁青愚笨,在家乡除了潜火,学不会别的。如果没有火,我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袁青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班头。
“那还用问?”班头无奈地笑起来。他伸出手,指了指食盒。
“吃啊!”
袁青眨了眨眼睛,最初是茫然的神情。须臾他明白过来,咧嘴露出两行大白牙。
“班头果然和徐翁一样咧。临走前,翁翁告诉我,都下美食荟萃,可大饱口福。我怎么忘记翁翁的话了,当真是个笨人。”
就在他的筷子快要碰到江鱼包儿柔软的面皮时,动作猛地停住了。
袁青仰起脖子,四处嗅了嗅,立刻放下了碗筷,一跃而起,冲到了朝北的栏杆边。
“有火……”
“怎么可能?!”
王桐下意识地反驳。望楼四面通透,视野开阔,可尽观都下风景。他靠着东面的栏杆,极力往北远眺。
欢门为宋代酒楼食肆常用的店面装饰。 御街两旁,灯光璀璨,夜市刚刚过半。欢门酒旗 ,缤纷招摇。无赖骄儿,醉里喧哗,游兴不减。道途牛车轿舆,往来不息。货郎花女,挑担拾篮,沿街叫卖,吆喝不绝。
目之所及,一派祥和。王桐转头四顾,数里街巷内,找不出一星半点的异样火光。
“火呢?”王桐咬牙切齿。
袁青仿佛没听见似的。他两手撑着栏杆,大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楼外。
王桐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正要一把将袁青拉下,那人先一步从栏杆边跳开,拿起楼中的灯盏,弯腰去点角落里的灯笼。
临安城的火隅,各有辖区。通常情况下,一处火隅只负责本辖区的火灾。为了防止延烧,某处一旦发生火情,警报会迅速在火隅间传递。尤其是分布于城中十处的望火楼,发挥着长城烽火台般的重要作用。
望火楼昼间敲钟举旗,夜间挂灯,以旗帜和灯笼的不同数目表示起火的方位和区域。
此时,袁青正是要挂起灯笼,向周围火隅发出信号。
这举动彻底惹怒了王桐。
“袁青!虚报火情是要军法处置的!你知不知道?”王桐怒喝。
这断然一喝发挥了作用。闷头点灯的袁青抬起头,视线与王桐撞在一起。
王桐微微一怔。眼前的袁青仿佛变了一个人,面沉如铁,双目如炬,无形中散发着禅林韦驮般的威迫力。
“风中有不寻常的烟味。从天街往东,荐桥的方向传来的……”袁青手里不停,继续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