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曼·威尔斯·克劳夫兹的作品就其推理小说的形式而言,是
很有特色的,但除了《谜桶》这类的名作外,劣作居多,作品中会出现不合理的意外,以及无法预测的大集团犯罪,且不予以暗示。作为解谜游戏,到最后似乎总让人失望。
约翰·迪克森·卡尔也是过分追求意外,而导致不合理之处过多。《三口棺材》不及格。
以单独的杰作来论,克里斯蒂女士、奎因、范·达因的众多作品暂且不论,就只能想到《箭屋》《航船谋杀案》《帆船下的死亡》《红发的雷德梅茵家族》这几部作品。虽说我的阅读范围内也会有十来本好书,但读一百本,也就只有两三本不会让人失望。这些世界知名作家的作品,尚且如此。
在日本,横沟正史出类拔萃,他身为作家的能力,能让他轻松进入世界十佳。尤其他的《蝴蝶杀人事件》堪称杰作,二战后的作品中也少有拙作。最无趣的作品当数《本阵杀人事件》,却力压《蝴蝶杀人事件》获奖。把奖项颁给《本阵杀人事件》的侦探作家俱乐部的愚蠢行为,或将载入史册。
《蝴蝶杀人事件》十分精彩,作品中往返于东京与大阪之间的华丽连环计,值得特别提及,故事展开也精妙绝伦。把谎称为晕船药的毒药交给将行李箱运至东京站的友人,在此轻巧布下诡计,至结尾的处理都巧妙至极,大快人心。
若要说些不足,那便是犯人志贺在大阪的酒店犯下第二起杀人案时
,他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便用绳子扭住尸体,待绳子回复原状后尸体掉落街上,他利用这段时间下楼梯。然而,比起这种诡计,单纯地杀人后装作若无其事,反倒更安全。如此一来,何时杀的人,案发时在哪里,应该几乎无从得知。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大费周章,反而会增加被发现的风险。因为事后要面临整理绳子的风险,也很辛苦,这么做不引人注目才怪。
我指出这一点,并不是对《蝴蝶杀人事件》吹毛求疵。《蝴蝶杀人事件》中充满了妙趣横生的华丽连环计,充分地弥补了这点不足。
但在日本新人作家的作品中,类似这种瑕疵的不合理及不完备的诡计过于醒目。他们过于玩弄机关,却没有使用的必然性,只是玩弄而已。上述行径将把自己置于险境中,但他们却完全忘了考虑这些。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犯人!
所有的诡计都必须存在必然性。无论怎样冒险,但如果疏于机关的布置,罪行就会被看穿。基于这个无回旋余地的理由,必须花心思玩弄机关。
在《罗杰疑案》中,犯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使用了留声机,那就需要冒险取回它。而执行这一手法需要不少时间,五分钟左右的偏差就可能导致诡计被识破。诡计总是伴随着风险。如若没有对此了然于胸却仍须铤而走险的必然性,便毫无意义,在解谜游戏的合理性
上便丧失了资格。
推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净是些富豪、政治家、女演员、知名运动员等名人,鲜有无产者被杀害的案例。因此,就导致出现了“推理小说不过是有闲阶级的玩物”这类一知半解的见解,他们的思维也被局限在“大多数的犯罪动机是情色和欲望,穷人作为被害人的动机不足”等层面。谜题的布局空间变窄,解谜游戏所需要的复杂情节也会减少。为了把谜题变得复杂,就一定要设定个主人公,而他应是身边谜团环绕,且与多方有众多瓜葛之人。同时还要设定一个被害人,此人从多重角度看都有被杀害的可能。
因此,谈到推理小说中会出现巨大邸宅的示意图这件事,虽说巨大邸宅这一设定蕴含着“埋下谜题”的要素,但那不是主因,最重要的目的基于以下要求:主人公如若不是住在这般豪宅中的阶级,便无法将推理小说中的谜题复杂化。
此外,倘若推理小说以广阔的地域为舞台,就会使不熟悉该舞台地域的读者兴趣减半。例如在《三幕悲剧》中,推理的关键在于法国某小镇到另外一个小镇的距离,两者南北相距甚远,是否能够做到当日往返。对于没有地理环境及交通系统条件相关知识的读者而言,由于书中对此并未予以暗示,所以即便读到解决处,也无法令其真正地信服。
还有,在《暴风雪山庄》中,其诡计
的出类拔萃处虽如上文所述,却也有一个缺点。那便是以下暗示并未交代:如从山庄所在地到杀人现场之间的距离,地形如何,如若滑雪可以短时间到达,等等。
因为是作者自己所熟悉的地形,所以会容易自以为是。不过,在给读者提供足够的暗示基础上,更必须要有充分的考虑、完整的结构及精妙的诡计,如此才能让读者从容不迫地享受解谜过程中的智力竞赛。
《Y的悲剧》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倘若将手触及的高度及香草的气味都算上,勉强能描绘出犯罪少年的形象,但仅把这些当作暗示也太过模糊,我希望作者能够事先给读者更明确的提示,多做些让读者信服的准备和结构安排。作者应在少年成为犯人的动机、看过他人备忘录后作案等关键之处给出提示,必须要有竞争解谜的结构妙处。倘若作者有“如果给予暗示,读者不就一下子知晓犯人了吗”的想法,是写不出杰作的。挑战的妙趣就是既给予读者所有提示,又能迷惑读者。而作者的骄傲及执笔热情就在于利用巧妙的机关,在这场大冒险中欺骗读者,如果不提供足够的暗示,就让读者猜犯人是谁,将会失去成为杰作的首要条件。
基本上,推理小说在解决篇之前都不能交代所有物证。或许有极为罕见的情况,但几乎不可能提供物证作为暗示。虽然暗示都是环境证
据,但不可以出现“AB均可”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如果出现类似“ABC都有可能,连D也可以”的情况,所呈现的环境证据越含糊不清,越可断定这部推理小说是失败的。
也就是说,既要明确给出让人一筹莫展的环境证据,又要巧妙布局,从容不迫地迷惑读者。
总的来说,能符合上述条件的当数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了。她技艺超群,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大天才。
不过,横沟正史虽不顾病体创作出大量作品,但作品中却少有很大的瑕疵。虽说也能看出作者为了合乎逻辑而煞费苦心,但其诡计与暗示的华丽程度,即便在外国也实属罕见。例如,在《狱门岛》中,倘若只让和尚成为犯人,便太容易被识破。于是作者设计了三个犯人,他们每人犯下一起命案。此处虽出人意料,却也有些牵强,但借由三句俳句的杀人手法很华丽,理应受到极力推崇。
我认为横沟君不仅有能力跻身世界十佳,更能位列五佳。他并非纯粹的推理小说作家,作品中的怪诞趣味及抒情趣味虽会减少解谜游戏的妙趣,但有时也会派上用场,让谜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在我看来,抒情与怪诞趣味都不可取,但即便因此有所折损,他仍才华横溢。只是之后再无推理作家沿袭。
高木彬光与岛田一男两位新人均为纯粹的推理作家,就作品中无怪诞抒情趣味这点
来看,他们未来可期。不过,两人目前最大的缺点就是极力营造氛围。大多作家在文笔稚嫩时,即便是纯文学创作,也都会很想营造氛围。因为文章拙劣,更会让读者退缩。然而,随着作品的成熟,作者也会逐渐自己意识到这一弊端,因此并不算致命缺点。构思文章时,无须努力营造氛围,所以请舍弃这一做法。横沟君在文章中设法营造氛围的倾向也很强,但因他文笔强劲有力,不会出现纰漏,仍有可读性。二战结束前,横沟君的文章拙劣,净是些偏好营造氛围和离奇情节的作品,不值一读。但二战后他的成长却让人刮目相看,差别大到让人吃惊。经过长年积累,能有如此长进,着实值得尊敬。这也给后人以勇气。
横沟正史喜欢营造氛围是性格使然,但高木和岛田二人似乎并非如此,所以他们最好干脆舍弃对氛围的渲染,学习克里斯蒂女士那简洁轻妙的文笔。克里斯蒂于我而言也是老师。
此外,名为川岛郁夫的新人文笔轻妙,诡计的构成虽无新意,但缺点较少,很有前途。他似乎最有能力。
侦探小说的抒情派和怪诞派里,也涌现了大坪砂男、山田风太郎、宫野村子、香山滋等新人,但他们并不是纯粹的推理小说作家。
纯粹的推理小说是解谜游戏,以构成的复杂性为主要条件,因此,在短篇中无法体会到推理小说的妙趣
。即便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天赋,也无法在短篇推理小说中令读者沉醉其中。
在短篇可读的推理小说中,柯南道尔的写法堪称最高水准,终归还是捕物帖的推理模式更适合短篇。捕物帖作为完篇小说,当然会受到读者欢迎。推理小说通过复杂的解谜呈现出作者与读者的智力竞赛,如果不是长篇,就不可能施展这份魅力。
尽管以小说为名,但不去谈文学或艺术这类麻烦事,推理小说作为最高级的娱乐品,众多天资聪颖之人极力鼓励大家参与其中,来享受解谜游戏的乐趣。
如果大家都能感受到解谜游戏的乐趣,就定会自然而然地燃起勃勃雄心:鄙人可要设法钻研新诡计,向未曾谋面的朋友发起挑战了。除非具有克里斯蒂、奎因、横沟正史般的天资,否则即便成为职业作家,也会旋即走入诡计的死胡同,只会陷入陈规俗套。因此,我更推荐大家在业余时间享受发明诡计的乐趣,不要想着去当职业作家,作为爱好专注此道。此外,仅就推理小说而言,合作更易诞生名作。合作能够规避想法片面的缺点,从多角度观察与建构,诡计也会更成熟,就不会存在容易落入俗套的问题。“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句话,放在推理小说中再合适不过。
坂口安吾
《新潮》第47卷 第4号,1950年4月1日
第3章 投手杀人事件
一、快球投手和女演员的卖身
新年虽已过去九天,正月酒却喝个不停,让人头痛不已。宣传部长细卷摸着后脑勺,正要经过朝日制片厂的大门时,只见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走过来。
“哎呀,细卷先生,恭候您多时了。您总算露面了啊。我想采访下晓叶子,但被她拒绝了。一会儿请让我见见她,感激不尽。”
如此挠头默默笑着的,正是《专卖报》社会部记者罗宇木介。
“真的吗?你说晓叶子来了?”
“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为什么?因为你又到处追晓叶子。太腻烦了。”
“这也是我的工作嘛。您明明都意识到了还这么说。求求您,让我见见她吧。”
“你等等!门卫,先让这个男人烤烤火。拜托你别让他随便在制片厂里走。”
晓叶子自年末开始,已近一个月没来公司。岁末时,她丈夫岩矢天狗曾两三次上门责骂,让公司交出晓叶子。天狗是横滨的演出策划人,他赌博成性,是个讨厌的家伙。他可恶到连叶子的衣服都拿去当掉,换钱去赌,不禁让人疑惑为何叶子还没有离开他。
然而,就在三天前传闻叶子有了情人,且据说她的情人就是职业棒球队“切斯特队”的著名投手大鹿。他去年以超快球烟球跻身职业棒球界,随后豪取近三十场胜利,荣获“新人王”称号,又被称为“烟球投手”。
如果此事属实,定有完
美的宣传效果,但太过滑稽可笑了。细卷原以为传闻可能不可靠,但当他发现罗宇木介在执着地寻找叶子时,又深感惊讶。《专卖报》是知名的棒球报,报社旗下拥有“海军切球队”。
细卷走进部长室,年轻职员走过来说:
“晓叶子和小丝美乃里说要见您,正在外面等着。”
“哼,果然是真的啊。带她们进来。”
晓叶子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被细卷提拔,已饰演过两三次重要角色。她也不辜负细卷的赏识,展现出高超的演技,正要走红。细卷也不枉选中她,正当得意扬扬之时,却不承想出了这档子事。所以,他对着走进来的叶子和同为新人的美乃里怒目而视。
“蠢货!在这即将走红的关键时刻,一个月都没露面,在哪儿闲逛了?你要不说清楚,我可饶不了你!”
“对不起。”
叶子咬着嘴唇,似乎要忍住泪水。她能深切地感受到她视为父亲的细卷的愤怒中也饱含着慈爱。
“我也不做辩解,我离家出走,谈了恋爱。”
“喂,喂。一开始就适可而止啦!”
“是真的。我一直想着起码要向部长坦白,反倒给您添了麻烦。”
“哼!谁?那个人是谁?”
叶子没有回答,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道:
“我的艺术道路还有未来吗?我愿意刻苦学习。”
“怎么这么说?”
“如果十年后我能成为明星,希望您能先借给我那时的三百万日元的演
出费。”
叶子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她注视着惊到无语的细卷,于是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美乃里代她讲述:
“叶子小姐的情人是‘切斯特队’的大鹿投手。”
“果真如此啊。”
“自她离家出走时,就找我商量,我帮她藏身,替她和岩矢天狗先生交涉。天狗先生说要三百万日元的分手费。大鹿先生昨日返回了关西,寻找能够出价三百万日元的球队。叶子小姐不同意,前天他们似乎为此事争吵了一天。然后,她担心如果那样做会有损大鹿先生身为球员的名誉,就来公司借钱了。请您体谅叶子小姐的难处。”
“哼,简直无法无天了!”
细卷虽大声呵斥,但在制片厂这种地方上班,如果太过敏感就不能妥善处理各种事务,他腆着啤酒肚,竟出乎意料地冷静。不过,他灵光乍现,就把两人留在房间,自己前往球探烟山的办公室。“球探”就是发现有前途的棒球选手,并出钱将之拉入自己所属球队公司的角色,如果运营球队的公司里没有球探这样的人才,就无法强化球队实力。而烟山就是日本著名的球探。
细卷急忙跑进烟山的房间,说道:
“喂,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
“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细卷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烟山。
“哎,这可不是小事啊。每个球队都知道大鹿是灰村教练从小培养的,所以碰不得,也都死心了。不
过,三百万日元可不少啊。我认为这么高的价格在各球队也是史无前例的,但大鹿值三百万日元。如果那小子加入,球队必胜无疑。赶快和社长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