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尾酒吧里面已经颇为拥挤,莫尔斯有些不耐烦地等着一群美国人点完他们的杜松子酒和奎宁水。酒吧女招待穿着低胸裙,她最后弯腰打开啤酒桶为莫尔斯倒酒的时候,莫尔斯望着她,觉得她带着一种令人着迷的冷淡。不过她太年轻了——顶多二十出头——而莫尔斯相信的哲学认为男性只会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性着迷——好吧,至多相差十岁。

他坐下来品尝啤酒,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第三张剪报。日期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三。

牧师不幸从教堂塔楼坠落昨日早晨,莱昂内尔·劳森牧师从谷物市场的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塔楼坠落身亡,而十分钟之前,他还带领教民举行了七点半的圣餐祷告。两位教民最先发现了这幕惨剧。

教堂塔楼曾经是游客喜爱的观光地点,但是最近两年由于北侧岩石结构的破碎迹象愈加明显,塔楼已经不对公众开放。不过塔楼其实并不危险,上个星期工人还上去检查了铅片。

劳森先生现年四十一岁,未婚,担任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牧师已将近十一年。

人们可能首先铭记的是他的社会工作,他积极推动教堂蓬勃发展的青年活动,并且努力帮助无家可归者解决困难,牛津的流浪汉之中很少有人没有受到过他的盛情款待。

这位牧师从未对自己的高教会派观点表示歉意,尽管他强烈反对授予女性圣职,因此而颇受争议,但是他数量众多的虔诚教民仍然会深深哀悼这位亲爱的朋友和牧师的去世。他先后在剑桥大学基督学院1和牛津大学圣斯蒂凡学堂2学习过神学。

就在上个月,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管理员H.A.约瑟夫斯先生被人刺死在教堂的祭衣室内。

1 基督学院(Christ'sCollege),始建于一四三七年,位于剑桥的圣安德鲁路,是英国科学家达尔文和作家弥尔顿等人的母校。

2 圣斯蒂凡学堂(StStephen'sHouse),始建于一八七六年,是牛津的私人永久学堂之一,也是英国圣公会的教育机构。

莫尔斯又读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不知道记者为什么觉得应当加上这句。这里是不是多少有点“在此之后,因此之故”的怀疑?但是谋杀之后很短时间又发生了自杀,确实非同寻常,记者肯定不是唯一怀疑某种因果联系的人。如果劳森通过某种方式杀死了约瑟夫斯,那么这位上帝的仆人在良心发现之后,唯一体面而正当的办法也就是把自己从最近或者最方便的塔尖上扔下去,不是吗?

莫尔斯喝完了啤酒,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更多零钱,顺势环视四周。一位女士刚刚走到吧台前面,他颇有兴趣地望着她的背影。当然,她比酒吧女招待更接近自己的年龄:黑皮的及膝短靴,身材苗条;紧身腰带,浅黄色的雨衣,红色斑点的头巾。很美。而且她是一个人。

莫尔斯慢慢走到她旁边,听到她点了干马提尼酒,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应该请她喝一杯,让她坐到自己所在的孤单的角落,用安静、谦虚、聪明、迷人、熟练的方式跟她随便聊聊。然后——谁知道呢?但是一位中年顾客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请你喝,亲爱的鲁思。你坐着就好。”

罗林森小姐解开头巾,笑了笑。然后,她突然注意到莫尔斯,脸上的美容顿时消失了。她点了点头——好像有些草率——然后转过脸去。

喝完第三杯酒之后,莫尔斯走出鸡尾酒吧,在门厅给市警察局打了电话。但是对方告诉他贝尔高级探长正在度假——在西班牙。

莫尔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锻炼了,冲动之下,他决定步行去牛津北部。大步快走的话,只需要半个小时。公共汽车一辆辆从他身边驶过,好像在嘲笑他的决定:科兹罗的汽车,基德灵顿的汽车,还有永远空着的换乘汽车1,政府提供了大量补助,希望购物者把私家汽车留在城外,但是收效甚微。莫尔斯继续朝前走。

他走到马斯顿费里路交叉口的时候,一辆向北行驶的轿车像被催眠一般从慢车道驶出,撞上了一辆正在超车的摩托车。车手被狠狠甩到马路的另一边,白色头盔重重地砸在路基上,一辆向南行驶的卡车“吱”的一声猛然刹住,但左侧车轮还是轧过了他的骨盆,发出清晰可闻的嘎吱声。

现场的其他人可能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马上表现出极大的勇气:一些人跪在垂死男人的身边,把大衣盖在他被碾碎的身体上;一个油渍渍的长发披在肩头的年轻人暂时担当了交1 换乘汽车(ParkandRidebus),指人们把私家汽车停在城外,然后换乘公共车辆到城内,从而减少市区的拥堵状况。

通警察的职责;街道拐角萨默顿健康中心的医生已经上路,还有人叫了救护车和警察。

但是莫尔斯感觉胃里一阵痉挛般的绞痛。他的前额微微渗出汗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呕吐了,他赶紧移开目光,匆匆离开。自己的手足无措和懦弱无能让他感到恶心,但是肠胃中的翻江倒海之感迫使他离开,顺着路越走越远,穿过萨默顿的商店,最后回到家里。即便冷静自持的利末人1从旁边走过也会很快地看他一眼。

为什么这场交通事故会让他感到这样难受,莫尔斯一直不明白。他无数次去过谋杀现场,仔细勘验过彻底支离破碎的尸体。当然极为反感,但是仅此而已。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可能与死亡和死亡过程之间的区别有关,特别是交通事故过后极度痛苦的垂死挣扎。是的,这是看待事情的1 利未人(Levite),利未的子孙,是古代犹太人的祭祀阶级,负责看管圣幕,后来看管耶路撒冷圣殿。

角度问题;世事是那么变化无常、不可预测:“如果当时”离安全只有几码,甚至几英寸;就在一秒钟,乃至几毫秒之前——或者之后,这就是卢克莱修1的原子随机集合的理论,原子在无垠的虚空之中猛烈飞驰,像弹子球那样碰撞,像汽车和摩托车那样碰撞。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极为偶然。莫尔斯有时候会考虑成家,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而且他知道,自己或许能够面对爱人重病缠身撒手人寰的状况;但是意外事故肯定不行。

远处传来救护车急促而单调的警笛声,就像某位发狂的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号啕大哭。

莫尔斯拿起一品脱牛奶,然后关上了单身公寓的门。这可不是开始假期的最好方式!他选了1 卢克莱修(Lucretius,前99-前55),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著有哲理长诗《物性论》。

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1;但是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又放下了唱片。

他在兰道夫酒店飞快地浏览过第四张剪报,就是报纸对劳森死因审理的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觉得。但是他当时想得对吗?现在他又读了一遍。这个可怜的人显然已经面目全非,坠塔之后,他的身体摔烂了,他的头颅——没错!这就是莫尔斯打开留声机盖的时候头脑里闪过的念头。如果他自己都不愿去看那个垂死摩托车手的脸,那么两个目击者真的走近看了摔得粉碎的头颅吗?现在他需要的就是验尸官听证会官方记录上的一点信息,而且,验尸官是他的老熟人,当天下午他就可以得到这点信息——就是当天下午。

十分钟之后,他睡着了。

1 理查德·斯特劳斯(RichardStrauss,1864-1949),德国晚期浪漫主义作曲家、指挥家,著有交响诗《唐璜》等作品。《最后四首歌》创作于一九四八年。

9鲁思·罗林森避开那个人的目光,喝完了第二杯马提尼,然后盯着杯底的柠檬片。

“再来一杯?”

“不,我不能喝了。真的。我已经喝了两杯了。”

“来吧!好好享受!人生苦短,你知道的。”

鲁思凄凉地笑了笑。这就是她母亲一直对她说的话:“你在错过生活,亲爱的鲁思。你为什么不尝试着见更多的人呢?享受时光?”她的母亲!她那牢骚满腹、严酷苛责、瘸腿的母亲。但仍然是她的母亲;而她,鲁思,她母亲唯一的孩子:四十一岁(快四十二岁),直到最近还是处女,然后不堪回首地失去了贞洁。

“那么,还是马提尼?”他站起来,手里高举着她的杯子。

为什么不呢?她的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温暖,而且她回家之后总可以睡几个小时。星期一下午是她母亲的每周桥牌时间,除非牛津北部受到原子弹袭击,否则那四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婆绝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她们会坐在后屋铺着绿色台布的桌子旁边,搜寻罚分和超点。

“你不小心就会把我灌醉的。”她说道。

“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她现在已经比较了解他了,她看着他站起来,站在吧台旁边,身上穿着价格不菲的西服:比她稍长几岁,有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还有迷人、聪慧、轻信的妻子。而他想要她。

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想要他。她就是无法想象自己和他亲近——并不是因为(她提醒自己)她不清楚亲近是什么样的…她再次扫视这个房间,特别是房间最远的角落。但是莫尔斯已经走了,因为某种难以名状的原因,她知道自己希望他留下——只要坐在那里。

当然,她刚走进酒吧的时候就认出了他,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他在那里。她会和他上床吗?他的眼睛让她着迷——蓝灰色,冷峻,还有点忧伤和迷惘。

她告诉自己不要犯傻,提醒自己快要醉了。

她慢慢啜着第三杯马提尼酒的时候,她的同伴正在忙着在啤酒垫背后写着什么。

“拿着,鲁思。对我说实话——拜托!”

她低头看他写的话:

根据你的意愿在最接近你的想法的一个方框里打钩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上床:

本周?□下周?□今年?□明年?□某个时候?□永远不?□这让她笑了笑,但是她缓慢而无奈地摇摇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不能。”

“你是说‘永远不’?”

“我没有那样说。但是——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结婚了,而且我认识你的妻子。我尊敬她。

当然——”

“只要在一个方框里打钩。我只有这点要求。”

“但是——”

“但是如果你选最后一个,你就会让我失望,不是吗?那么,继续。让我失望也无妨。但是一定要说实话,鲁思。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的地位。”

“我喜欢你——你知道。但是——”

“你有很多选择。”

“如果这些答案都不是正确答案呢?”

“肯定有一个是正确的。”

“没有。”她拿出自己的笔,在“某个时候”

前面写了一个词:“可能”。

同莫尔斯不一样,那天下午她没有睡觉。她感到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如果不是因为一直下小雨,她本来还打算去花园干点零活儿。因此她决定修改一下自己在演出里的台词。可怕的星期五很快就要到了,晚上七点半,所有演职人员要去排练。不是因为教堂社交那种门票几便士的演出有多么重要;再小的事她也从来不会三心二意——而且他们总是有很多观众。

莫尔斯睡到下午三点,伸了个懒腰,咕哝了几句,慢慢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生活上。剪报还躺在座椅的扶手上,他把它们收好,放回信封里面。

当天早些时候,他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但是再也不会了。他正在休假,而且就要享受休假。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书;就像罗马人以前翻阅《西比尔预言集》1那样,就像原教旨主义者翻阅《圣经》那样——莫尔斯也在翻阅《汽车协会英国旅馆》2。

他闭上眼睛,随意地翻到书的某一页,把食指点1 《西比尔预言集》(TheSybillineBooks),罗马的一本预言集,由罗马末代国王塔克文向女预言家西比尔购买,曾经在共和时期和帝制时期的多个紧要关头被参阅。

2 英国汽车协会(AutomobileAssociation,简称AA),对住宿和餐饮行业进行评级,最低等级为一个黑色五角星,最高为五个黑色五角星。

在左边一页的中间。就是这里。德文特沃特1:瑞士洛多尔酒店。凯斯维克,南边三英里处…他马上拨打了电话。是的,他们有独立浴室的单人间。住多久?可能四五天。好的。他马上就出发,抵达时间差不多是——啊,差不多九十点钟。很好。

伊夫舍姆——差不多一小时,如果他幸运的话。沿着旧伍斯特路。M5和M6高速公路——时速八十英里在快车道上飞驰。简单!他可以及时赶到那里,享用上等晚餐,再喝一瓶红酒。非常好。

这才是度假的样子。

10基斯·米克尔约翰牧师带着一种神圣的热忱1 德文特沃特(Derwentwater),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湖泊,是自然风光秀丽的度假胜地。

站在教堂大厅门口。显然会有很多观众,而且在两个虚情假意的礼拜日之间,这些人还能来,真好,他盘算着是否应当从储藏室里再搬几张旧椅子出来。刚到晚上七点二十分,大厅已经坐满了三分之二。当然,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主日学校儿童班的踢踏舞团,完全能够保证吸引所有的母亲、姨妈和祖母。“您好,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

承蒙大驾光临。前排还有几个座位…”他让两个满脸不情愿的唱诗班男孩再搬几把椅子,自己带着神圣而温和的表情准备欢迎下面的来宾。“晚上好,先生。多谢光临。您来牛津旅游还是…”

“不,我住在这里。”

新来的人走进大厅,坐在后排,脸上略微带着阴郁的表情。刚才有个可爱的长发辫女孩到他面前,把一份节目单塞到他口袋里,他只好付了五便士。什么日子!从凯斯维克到伊夫舍姆的高速公路出口花了六小时:斯托克北面只有一股车道;伯明翰之后就是大堵车,所有南向车道都封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三十英里都是洪水警报闪光灯,重型卡车像冲锋艇一样翻腾着浪花…这就是所谓的度假!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并不怀疑),瑞士洛多尔旅馆房间外面的景色肯定极为美妙;但是当四面山间的雾气飘落下来,他就只能看到窗下草坪上的那点草,还有白色桌椅——都已经废弃。有些同来的游客已经驾车外出,想必是去寻找某些雾气较少的景色;但大多数还是坐着无所事事,读读简装本的悬疑小说,玩玩扑克牌,去室内的热水游泳池游泳,吃饭,喝酒,谈天说地,尽量显得没有莫尔斯那么可怜。他没有发现哪个漂亮女人急切地想要逃离自己徘徊不定的丈夫,鸡尾酒吧里几个没有同伴的女人要么太难看要么太老。莫尔斯在卧室里找到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罗伯特·骚塞1的《湖水如何来到洛多尔》;但是他觉得即便是桂冠诗人也很少写出这么乏味的东西。而且,三天之后,莫尔斯已经非常清楚湖水是如何来到洛多尔的了:它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倾斜涌流而下,一刻不停。

星期五(四月七日)的《泰晤士报》和早茶一起送进了他的房间,他看了一眼周末天气预报,决定吃完早饭就立刻离开。他在酒店前台拿出支票簿的时候,一张叠起来的白色传单飘到了地上:他在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门口的资料台上顺手拿起放进了口袋里,但是现在他才读到上面的内容:音乐会1 罗伯特·骚塞(RobertSouthey,1774-184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湖畔派诗人之一,著有《纳尔逊传》等作品。

圣阿尔代路的教堂大厅四月七日星期五晚上七时三十分踢踏舞表演(主日学校)吉尔伯特和萨利文1混合曲(教堂唱诗班)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音乐剧(戏剧社)入场费二十便士节目单五便士欢迎光临(收入捐献给塔楼修复基金)莫尔斯开着蓝旗亚轿车向南行驶,而最后这1 吉尔伯特和萨利文,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幽默剧作家威廉·吉尔伯特(WilliamGilbert,1836-1911)与作曲家亚瑟·萨利文(ArthurSullivan,1842-1900)的创作团队,从一八七一年到一八九六年长达二十五年的合作中,共同创作过十四部喜剧。

句话蕴含的可能性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塔楼垛口真的坍塌了吗?劳森向他熟悉的城市地标投去最后一眼的时候,它们已经坍塌了吗?只要有可能,陪审团就很愿意改变“自杀”的裁决,如果教堂塔楼的确存在危险,这一点至关重要。莫尔斯需要的是验尸官报告——所有真相都在那上面。

下午四点半,莫尔斯终于回到了牛津,然后立刻前往验尸官的办公室。

报告除了详细描述劳森尸体的多处创伤之外,其他部分比莫尔斯希望的模糊得多,根本没有提到劳森是从哪面墙上坠落的。然而报告上的一段文字让他很感兴趣,于是他又读了一遍。“艾米丽·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提供了辨认身份的正式证据,接着提到她在礼拜之后,曾经独自在教堂里待了几分钟。随后她在教堂外面停留了五分钟,等她预订的出租车来接她:礼拜比通常结束得稍微早了些。大约早晨八点十分时,她听到教堂墓地里传来可怕的重击声,她四处查看,发现劳森的尸体摊躺在栏杆上。幸好两位警察及时赶到现场,默里斯先生(默里斯!)把她扶回教堂里面,坐下来缓和一下…”莫尔斯清楚,在见到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之前,他的头脑都无法停止思考,而正是这位女士直接促使他参加了教堂音乐会。(她是唯一的原因吗,莫尔斯?)他刚才在上流人士的老年中心没有见到她,但是他们知道她去了哪里。

米克尔约翰完成了冗长而矫情的开场白,灯光熄灭,舞台幕布猛然拉开,踢踏舞表演团带着奇异的光环出现在大家面前。莫尔斯觉得整场表演令人尴尬地有趣;演出最后,十一名小姑娘戴着塑料帽子弯膝致意,动作并不整齐,她们排练不足,内心拘谨,伴奏的钢琴手水平极低,但是她们仍然在台上撑了三分钟,而莫尔斯对观众的疯狂掌声毫无准备。更糟的是,表演团本来有十二个演员,但是其中一个孩子在舞蹈的关键时刻没有向右转,而是错误地向左转,然后她立刻逃到边厢里,泪流满面。尽管如此,观众还是不断鼓掌,直到表演团的指导老师——也就是钢琴手——牵着那个正在羞涩微笑的小逃跑者出现在舞台上,观众才平息下来——他们都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欢呼,好像她是萨德勒的威尔斯剧院1的芭蕾舞主演。

吉尔伯特和萨利文的选段唱得非常出色,莫尔斯意识到,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唱诗班里肯定有天才歌唱家。幸运的是,这次钢琴手是个技艺高超的人——夏普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默里斯(又是这个名字!)先生原来的助手。默里斯…1 萨德勒的威尔斯剧院(Sadler'sWellsTheatre)位于伦敦伊斯灵顿区,是英国顶尖的舞蹈表演艺术中心。

约瑟夫斯遇害的时候他在场;劳森被发现的时候他也在场。没错,没错,找到他肯定不会很难。

或者找到布伦达·约瑟夫斯夫人?他们肯定在某个地方,肯定要工作挣钱,肯定有保险号码,肯定有房子…唱诗班在唱完《日本天皇》1末章的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戛然而止,就像外科手术那样精确——他们得到了赞赏的掌声,但是比之前的短一些。

维多利亚舞台剧的道具花了五分钟才摆好,这几分钟里可以听到家具的嘎吱声和撞击声,幕布两次被过早地拉开一半,而莫尔斯又看了一遍劳森死亡的验尸摘要。里面有个叫托马斯的人提供的证词,比如说:“他刚好把车停在圣贾尔斯路,步行走到宽街,然后注意到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上有人。他不记得之前是否看到那里有人,1 《日本天皇》(TheMikado),吉尔伯特和萨利文于一八八五年创作的喜剧。

但是经常可以看到人们从高街的圣玛丽教堂或者卡法克斯塔上眺望牛津。他记得那个人穿着黑衣服,朝下看,头靠在护墙上…”就是这些。直到晚些时候,他才听说早晨发生的惨剧,然后不情愿地给警方打了电话——他妻子的建议。只有这么多,但是这个人肯定是(莫尔斯推测)最后一个见到劳森活着的人。是吗?他也可能是第一个——不,第二个——见到劳森死去的人。莫尔斯又找到了关键词:“朝下看,头靠在护墙上…”

护墙有多高?最高三英尺。为什么他的头会靠在那里?为什么不单是“靠在护墙上”?而且他为什么“朝下看”?打算跳楼自杀的人可能会在乎自己落在哪里吗?当然,他是牧师——比大多数凡夫俗子更高深——可能应该从更缥缈的王国那里获得一点慰藉,不管当时他多么绝望。但是如果…如果劳森当时已经死了;如果有人已经——舞台剧终于开演,莫尔斯觉得,如果哪部作品比这出剧还要粗制滥造和业余,就根本不值得公演。选择这部戏显然是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人,同时让每个演员都在台上露面,从而尽量掩饰他们糟糕的演技。那个大胡子独臂英雄至少能够记住台词,并且清楚地念出来。他踩着吱吱作响的军靴笨拙地走着,有一段他要打个非常重要的电话,不过是对着听筒说话——剧中出现外观现代的设备显得很不协调;女仆每隔一行就要看一下她贴在簸箕背面的台词。唯一保证整部戏不至于堕落成一出荒唐闹剧的是女主角本人,这位年轻金发女郎的表演非常迷人和透彻,但是和身边这群可怜的业余演员格格不入,非常无奈。她好像了解所有人的角色,而且用出色的泰然自若掩饰了他们的种种失误。其中有一幕里她还帮助一位男管家(睁眼瞎!莫尔斯觉得)避免在给她上茶的时候被碍事的椅子绊上一跤。宽容地说,很多台词(原本写出来的时候)都极为有趣,而且即便由这些小丑来表演,也能引起一点善意的笑声,剧终的幕布最后落下的时候,莫尔斯觉得观众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恐怕教堂音乐会都是这样。

牧师之前宣布过晚会最后会有茶水供应,莫尔斯肯定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会留下来喝杯茶再走。他只需要找到她在哪里。他四处张望,徒劳地寻找罗林森小姐,但是今天晚上她显然没有到场——苦差事够多了,毫无疑问,她擦洗了那些长椅。他感到失望…人们正在很快地离开大厅,莫尔斯决定再等一两分钟。他拿出节目单翻看——这样做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孤独。

“我希望您能和我们喝杯茶。”即使到了最后阶段,米克尔约翰也没有忽略自己的牧师职责。

茶?莫尔斯不记得自己曾经在晚上九点喝过茶。“好的,谢谢您。我想知道您认不认识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我想——”

“是的,是的,这边请。精彩的音乐会,不是吗?”

莫尔斯小声咕哝着,跟着他走到熙熙攘攘的前厅,一位健壮的女士正从形状古怪的酒坛里弄出深棕色的液体。莫尔斯在队伍中站定,听着前面两位妇女的交谈。

“你知道,这是他第四次参加他们的演出了。

他爸爸肯定为他感到十分骄傲。”

“没人能看出他双目失明,对吗?他就那样走上舞台表演。”

“他们排练过很多次,你知道。你的头脑必须知道每样东西在哪里——”

“是的。你真该为他感到自豪,金德夫人。”

“他们要他继续演出,总之,他肯定没问题,对吗?”

原来那个可怜的家伙是个盲人。对他而言,掌握角色并登台表演可能像明眼人穿过鳄鱼潜伏的沼泽地那样困难。莫尔斯突然非常感动,同时感觉卑微。轮到他的时候,他把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币悄悄放在茶费盘上,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感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这些都是善良的人,因为家庭的简单纽带和共同的基督信仰而欢愉;他们把上帝视为父亲,从来不会在哪个礼拜日按照新神学的谬解,仅仅把“他”看作(如果这种神学确实想到了“他”)“是”的现在分词1。莫尔斯有些难为情地呷了一口茶,又把节目单拿出1 “他”(Him)代指上帝。英语“是”(tobe)的现在分词可以译为“存在”(being)。新神学(newtheology)对基督教的上帝做去人格化的解释,认为上帝就是存在。

来,寻找那个男管家的名字,他的母亲(那种甜蜜的正当理由!)为他感到高兴和自豪。但是他再次被打断了。米克尔约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旁边站着一位嚼着消化饼干、身材瘦小的老夫人。

“先生,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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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刚才说想见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

莫尔斯站在她面前,深深地感到她的瘦小,他建议他们坐到大厅后面去。他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还有他想知道什么;她很愿意向他讲述自己在那可怕的一天里目睹的一切,她发现劳森从塔楼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的话与之前审理时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什么也没有!莫尔斯什么也没有得到。但还是礼貌地感谢了她,问她是否想再来一杯茶。

“这些天我喝一杯就够了,探长。但是我肯定把雨伞忘在哪儿了。您是否愿意…”

莫尔斯像以往那样感到头皮发紧。他们坐在大厅后面的小桌子旁边,雨伞就斜放在桌上,一目了然。毫无疑问,这位老奶奶的眼睛快要瞎了。

“您介意我问您的年龄吗,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

“您能保密吗,探长?”

“当然。”

“我也可以。”她低声说道。

无论莫尔斯决定去兰道夫酒店是因为口渴,还是因为他希望看看罗林森小姐是否在那里,他都无法停止思考。但是他谁也不认识,喝了一品脱就离开了,然后在泰勒研究所外面搭上公共汽车。他回到家里,倒上一大杯纯威士忌,然后放上《最后四首歌》的唱片。绝妙。“花腔”1,就像封套上说的…今天晚上应该早点休息,他把夹克挂在门廊里。节目单又从衣服口袋里掉了出来,幸运的第三次,他又打开读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