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之门 作者:黑武洋
作者:黑武洋
出版社:木马文化
副标题:SOSHITESYUKUSEINOTOBIRAWO
译者:江裕真
出版年:2006-07-01
内容简介
毕业典礼前夕,最後的末日审判即将到来!由极恶学生组成的3年D班,导师近藤亚矢子,在毕业典礼前夕,绑架全班学生,对於企图反抗的学生,一一举出其所犯下的重大恶行,毫不留情的予以处决。为此东京警方,派出精锐部队企图抢救人质,却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死伤连连。这一场震惊日本社会的血腥事件,将如何了结?
编辑推荐
《肃清之门》是青少年犯罪的问题,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问题,欲望撕裂了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自私和偏狭视道德为无误,共同富裕还遥不可及,共同毁灭却此起彼伏!联想到李某某这样的孩子,何为正义?
在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何为公平?
生命的消逝是他人眼里的器官,悲悯与人次无处可寻,被金钱估值为数字,如同身处无间地狱!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而不是自己的错。心存侥幸而缺乏自省,是肃清之门彻底打开的终极原因!
痛失爱女的女教师!血债血偿的复仇!
比《大逃杀》更深刻,比《告白》更惊悚!
毕业的季节,审判的开始!
毕业典礼前夕,最后的末日审判即将到来!
极恶学生组成的三年D班!绑架全班学生的近藤亚矢子!
试图抢救人质的东京警方!震惊日本的重大恶行!
作者简介
1964年出生於琦玉县。日本一桥大学毕业。原本服务於银行,後踏入映像世界。曾在电视剧剧本的公开徵选活动中入选,作品并经NHK播放。2000年以《肃清之门》获得第一届日本恐怖悬疑大赏(Horror-Suspense恐怖悬疑大赏,由新潮社、幻冬社、朝日电视台联合主办,奖金1000万日币,该届评审委员为大泽在昌、桐野夏生、宫部美幸)正式出道。
前言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中国古代先贤的教育思想,而在现代化演进的今日,教育的功利性日趋严重,逐渐为科技理性、大众娱乐、实用主义所冲击。如同卡夫卡笔下无法施救于病人、流浪于荒野之上的《乡村医生》一样,教师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施教于学生,以至于自己的价值观和生命观被学生所改变,从教育者转变为被教育者,甚至是被宰杀中的“沉默的羔羊”。
本书作为日本当代小说中畅销一时的作品,自出版以来一直被读者、文学评论家、社会学家、教育家和思想狂人所关注,通过对日本一所学校一个班级学生与老师的全景式观察和显微式的解剖,折射出教育在社会的商业化推动中的重大缺陷。小说中,教师开头便被学生捉弄侵犯,只有忍气吞声,其后,肃清一切的杀戮开始弥漫在教室内外,如同《沉默的羔羊》中的食人博士,天使变成恶魔,殿堂成为地狱,复仇代替训诫,而更加悲惨的是,生命的消逝成了他人眼中的奇观,悲悯与慈悲无处可寻,每个人都被金钱估值为数字,如同身处无间地狱。
近年,在革命作为信仰逐渐淡出历史之后,拜物与享乐正成为新型的宗教,人性的变异也越来越司空见惯。由此,本书的译介可以说适得其时。初看起来,本书讲述的似乎是一个偏激的“精神病”复仇的故事,其以暴制恶的方式不容于法律,报复社会、自绝于人类的做法令人唾弃,而细读下去,则可以发现这是“现代病”“社会病”的总爆发:欲望撕裂了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自私和偏狭视道德为无物,在规则与法制都无暇顾及的未成年人领域,惊天的犯罪行径令每个了解真相的人颤栗不已——“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之后,共同富裕固然遥不可及,共同毁灭却是此起彼伏。
在欧美与日本的图书市场,悬疑惊悚小说一直是主要的畅销品种,但本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没有专注于视觉刺激性和暴力的动作描写,相反,更多的是反思悲剧形成的社会原因,期待世人警醒。以通俗的故事来反映当代人的生存状况,以社会新闻事件所引发的舆论关注,来探讨社会转型期间人性扭曲的种种病态,是作者潜藏心底的呼唤——“救救孩子”的同时,也是在拯救自己、拯救属于我们的这个时代。
本书采用台湾木马文化出版社2006年出版、江裕真的译本,除修改了个别不符合大陆语言习惯的字句外,基本保持了台版翻译的风格。台版宣传语中,出版商将其称作“《大逃杀》的姊妹作”,但其实二者还是有所不同:《大逃杀》批判的,是何谓正义——在杀人与被杀之间;而《肃清之门》批判的,是何谓公平——在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认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而不是我的错。心存侥幸而缺乏自省,是肃清之门彻底打开的终极原因。
序曲
感觉还很新的车站大楼,从楼梯的方向吐出了许多准备回家的男女老少。油漆与沥青的独特刺鼻气味,仍不时从建筑物的墙壁以及通往总站铺好的道路散出来。有条笔直而略嫌狭窄的道路,由总站往北延伸。道路两侧是旧时样貌的老商店街,给人脏脏的感觉。不可否认,如果把这栋以再开发为名义新建的车站大楼,拿来和脏乱的商店街相比,不禁会让人感慨世界变迁的快速。
十二月的太阳早已下山。冷空气从脚底到头发末梢,把人整个紧紧包住。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亚希经过了商店街,街上的每家店…明明没什么信仰,却还是把店面弄得很有圣诞节的气氛。除了装上五颜六色的灯泡、用棉絮充当装饰的雪花外,还频频播放热闹的音乐,拉大嗓门招徕客人,想引起路人的消费意愿,不放过任何做生意的机会。这是年底的常见光景,即便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还是一如往常,没有长进。
亚希半路走进一间蛋糕店。这家店的老板娘继承了先生的遗志,和两个孩子一起把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商店街上,蛋糕店的历史算是比较悠久。或许是从先生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她的技术好到可以当个真正的蛋糕师傅。亚希觉得,和其他蛋糕店比起来,这家店最特别的就是海绵蛋糕与奶油蛋糕。从小,只要一到生日或圣诞节,母亲一定会买这里的蛋糕给她;即使不是特别的日子,如果有特殊原因,亚希也会和母亲一起坐下享用这家店的蛋糕。她最喜欢的口味一向都是蒙布朗。
现在刚好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空间本来就不是很大,这下更是挤得不得了。空调的暖气与人群的热气一下子迎面涌来,扑绕全身,让亚希原本紧绷的皮肤跟着松弛下来。
“阿姨!”
亚希伸着身子,隔着几个人头向陈列柜那边的老板娘打招呼。看到穿着制服的亚希,老板娘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亚希,你下课要回家了?”
“是呀,放学后和朋友去喝了咖啡。反正明天开始就是寒假了。”
亚希的态度活泼大方。老板娘脸上笑容不减,但还是小声说了她一下:
“你可别太让妈妈担心呀!”
“我知道。”
“有带预订的提货单吗?”
亚希举起一张小小的纸片给对方看。老板娘招了招手,把她叫到收银机旁边。
“我还在烦恼…巧克力口味很好吃,但水果口味好像也不能错过…奶油蛋糕也是一定要的…”
亚希把提货单交给老板娘,扭着身子依序细看陈列柜里的装饰蛋糕,一面喃喃自语。
“嗯,那我要这个。”
老板娘走到后面,拿出一个稍大的蛋糕盒交给亚希。亚希接过蛋糕,露出微笑。
“谢谢。”
“你这么能吃呀?”
面对老板娘的玩笑口吻,亚希很有自信地回答:
“我一个人也能吃光光呢。”
“真的吗?”
“因为太好吃了嘛。”
“真让我开心啊。”
看着亚希无忧无虑的笑容,老板娘不禁又微笑起来。
“路上小心喔。”
“嗯,拜拜。”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喔。”
转身背过老板娘的温和眼神,亚希把蛋糕盒高举过肩,小心翼翼穿过店里的客人。老板娘突然又叫了一声:
“亚希!”
亚希下意识回过头来,只见老板娘满面笑容说道:
“圣诞快乐!”
亚希呆了一下,腼腆地回了礼:
“圣诞快乐!”
店门外,空气冷到好像要把人切成两半。亚希觉得,自己原本全张开的毛孔,这下可又苏醒了,整个收缩了起来。
——赶快回家。
亚希抓住外套领子,脸下半部埋在围巾里头,稍微加快了脚步。
经过几家店面后,在与岔路连接的转角处,亚希看到某个清凉饮料的广告,据说是国外的厂商。旁边站了个身穿红色衣裤与帽子,蓄着白色胡子,身材看来却年轻得奇怪的圣诞老人。他右手拿着特种营业的广告看板,沉默地呆站着。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一个人远离了人群的热闹气氛,伫立在寒冷的空气中。左手则拿着五六个吹好的气球,不知道是不是宣传用的。那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只有手上的气球受到冷空气的吹拂,微微左右摆动着。亚希看了觉得很有趣,不由得偷笑起来。在低到盖住眼睛的帽子与十之八九为了防寒才贴的假胡子之间,一双眼睛有了反应,骨碌碌地动起来。亚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笑什么笑!”
圣诞老人说道。他自己可能觉得这样讲已经够吓唬人了。可惜因为音调太高,少了那么点威严,听来就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亚希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假装没听到,打算离开。不料男子从后头瞪着她,对着亚希的背大吼,分贝不输给周围嘈杂声音。
“你什么东西!竟然把人家当笨蛋取笑!”
亚希加快脚步,但那声音还是跟在后头。商店街里客人或路人的视线,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从亚希的胸前看到背后。
“喂,你这家伙!那个淫乱的女高中生!别逃呀!反正你应该也在援交吧!也让我上一下嘛!可以吧?”
扛着特种营业看板的圣诞老人,一面乱讲着猥亵的话,一面跟在亚希后面走着。亚希很害怕,打算干脆跑掉。但圣诞老人的动作更快,绕到她前面,以看板挡住去路。他把看板往旁边一拉,露出了脸。
“你竟然假装没看见我!你讲话啊你,喂!”
男子卷着舌快速说话,然后又把脸往前靠,直勾勾盯着亚希,好像要直接看穿她的眼睛似的。亚希动也不动,把脸转过去,不想和他的目光接触。不过没多久,圣诞老人满身的杀气与紧张感突然消失了,声音甚至还有点亲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亚希不自觉抬起头,眼前是和刚刚完全不同的温柔眼神。
两个人就在道路正中央,面对面互相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为了闪避他们,往左或往右绕开,留下“干吗挡路”的眼神,逐一离去。圣诞老人抓住亚希的手,把她拉到路旁。不知道为什么,亚希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觉得害怕。圣诞老人应该在寒风中待了相当长的时间,手像冰一样冷。
“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两人站在道路一角,圣诞老人又冒出这句话。
“有见过吧?”
亚希指着圣诞老人的白色胡子。
“胡子…”
“啊?”
“你戴着胡子,我看不清楚你的脸。”
圣诞老人听了,才把用橡皮筋挂在脸上的络腮胡拉到喉头以下,也把粘在人中上面的胡须扯了下来。很明显,这不是大人的脸,而是一个让人觉得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你对我没印象吗?”
男子指指自己的脸,亚希摇了摇头。
“没有。”
“骗人!”
“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假的?再看仔细一点儿啦,快,好好看清楚。”
男生把自己的脸往亚希靠过去,好像两人很熟一样。
“那个…”
“想起来了吗?”
“…你这样,是在搭讪吗?”
男子的表情变了。看来虽然精明,却多少还留有一点儿孩子气。
“搭讪?少开玩笑了!我可是不得已才打扮成这样的啊!是尚志哥拜托我的咧,他用‘求求你’拜托我的!我也想到涩谷或池袋那种地段比较好的店去呀,可是尚志哥照顾过我,他那样求我,我实在拒绝不了…今天明明是圣诞节,我竟来做这种蠢到不行的零工,真是的,我做不下去了!”
男子到最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口中念念有词骂着。
另一方面,从男子的长相、态度以及用词判断,亚希觉得对方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接着她又看到了男子抱在手上那个颜色鲜艳的俗丽看板,色情按摩中心的广告,上头有让人想入非非的用词,眨着眼的女性画像…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打这种工…亚希试着想象眼前这名男子的来历,以及叫尚志的那号人物。
“你怎么和我一样一个人啊,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男子一开口讲话,亚希又回过神来。
“一般人在这种节日,都会和男人一起过吧?”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
亚希不服输地回了嘴。平常她根本不会搭理这种男人,现在竟然完全乱了阵脚,为这种事认真起来,实在和平常不太一样。
“是吗?那不会太寂寞吗?首先,你那个蛋糕要和谁一起吃,就是个问题。你该不会说要和家人相亲相爱地吃吧,都这把年纪了。”
男子用手指叩了叩亚希小心翼翼提着的蛋糕盒。亚希连忙把蛋糕盒移开。
“我要和我妈一起吃,不行吗?和你没关系吧?”
亚希斜瞅着男子。男子脸上露出瞧不起的笑容,又追问下去。
“然后你爸还会送你礼物是吧?”
“…”
“这种一家和乐的戏码,你到底要演到几岁呀?”
“我没有爸爸。他死了,所以不能一家和乐。”
亚希看来有些失落,小小声说道。男子的眼神突然正经起来,不过马上又消失了。
“是哦?嗯,这种事也是会碰到的,嗯…”
“…”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严肃的情况,男子像是乱了方寸,呆站在那里。亚希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尴尬的场面,只好也待在原地。商店街还是一样热闹,只有这两人所在的空间,有如气涡,处于与外界不同的气流中。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待在这儿很尴尬,男子轻咳了一声,默默把胡须贴回鼻子下面,下巴的胡子也摆回了原本的位置,又变回圣诞老人。
“这个,送你。”
说完,他递出一个红色的气球。不知道什么原因,气球表面印着一只微笑的米老鼠。
“很好笑吧?是米老鼠耶,和特种营业根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嘛!尚志哥说这样子气氛比较好…”
亚希找不到理由拒绝。
“谢谢。”
亚希接过绑着气球的线。红色的气球在她脸庞的斜上方轻轻飘浮着,米老鼠也左右摇摆。
男子又对她露出笑容,然后扛起看板,走入人群,折回原来的地方。
真是很难描述清楚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竟也失去了对陌生人的警戒心。难道真的像那个人说的,以前曾经碰过面吗?…不,真的没有印象。然而,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完全不会觉得害怕。这种感觉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呢?到底…
亚希一面目送着圣诞老人的红色帽子消失,一面这么想着,再次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远方,圣诞老人突然夸张地举起一只脚,停住不动。站在他前方的上班族一脸歉意,低头向他赔不是,似乎是踩到了他的脚。那人提着彩色包装、绑上缎带的礼物,陪笑地道歉。然后,笑容冻住了。圣诞老人突然用头去撞他的脸,动作之敏捷,让人想到猫科动物。那人的脸往后一仰,脚跟大大绊了一下,手中的礼物掉到地上,鼻子下方也开始染红。虽然那个上班族不断闪躲,但圣诞老人还是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口,不由分说,硬把那人拖到巷子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街道又回复往常的热闹景况。
走进新落成的住宅区,方才车站前的复杂感觉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整个淡了下来。亚希一手拿着蛋糕盒,一手拿着气球,赶着回家去。呼气变成白色的,等距排列的街灯投射出白光照着地面,更添寒意。
亚希眼前出现了小小、细细的白色东西,飞舞而降。
——雪?
圣诞节又刚好下雪,亚希觉得这真是太幸运的一件事了。难怪比昨天还冷啊。远处传来大声喊着“下雪了”的稚嫩声音。飘荡在空中的白色,一眨眼就变多了,而且雪与雪间的距离愈来愈窄,让没有星星的黑夜不再只是一片黑。
突然间,远方忽地传来一阵小小轰隆声,让人打从肚里微微震动。不多时,仿佛瞬间移动似的,高低交错呼啸着的声音出现在亚希背后,划破了夜的寂静。数道机车大灯从亚希后方,对着她照射出几道长长的影子。亚希反射性地往前跑,右转拐入人行道。
才一会儿的工夫,五辆机车催着引擎,发出惊人的声音,一辆辆驶来。其中四辆驶入车道,另一辆则突然转弯,骑上人行道。轮胎吱吱作响,速度也变得更快。
亚希感觉到背后有亮光,继续往前逃。她绑着带子的侧背包,在腰部周围激烈晃动着。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是一脸惊恐。在吵得吓人的巨大引擎声中,微微可以听到男子的怒骂声。
“闪边啦,妈的!”
亚希本能地往旁边一站。就在机车紧贴着她、像风一样从旁边呼啸而过时,不知道是机车的哪个部分,或是哪个骑车的人碰到了亚希。她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身子便被弹飞出去。为了稳住自己而不自然地踏出去的脚,却未能成功发挥支撑重量的功能。她全身奇妙地扭曲,两手像游泳一样在空中抓着。飞掉的蛋糕盒整个翻了过来,掉在地上。处于运动状态中的亚希仿若无计可施,背部着地,后脑撞上人行道的水泥块。一种难以形容、又钝又干的声音,在亚希的耳朵深处响了起来。
那辆机车穿过栏杆的缺口处,从人行道进入车道后,追着前方的飚车集团而去。机车时而左倾、时而右倾地大幅摇晃,车体擦碰地面发出细微火光。男子的嬉笑声、机车的声音突然间都变小,慢慢地听不到了。
亚希的眼睛模糊地张着。她像断了线的木偶,双手双脚无力地张开。从制服裙子下方露出来的双腿,看了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蛋糕盒歪斜地平压在地上。
亚希的瞳孔放得大大的,失去了光辉。在没有温度的水泥地上,动也不动的右手中指上勾着线,另一端的红色气球保持在不高不低的高度,无处可去:气球上,米老鼠的笑容停在那儿。
寒冷的空气与地面簇拥着亚希,急速夺去她仍活着的证明。她的脸慢慢变白,一开始掉在肌肤上还会融化的雪片,渐渐保持原本的形状,停留在她脸上。此刻,亚希已完全成为失去生命的纯然肉块。
不久前还生气勃勃走着的亚希,已经不在了。等在前方不远处的是地狱。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的残酷而已。
第一章
人真正铭记于心的,会是什么样的事呢?我认为,那一定不会是什么能轻易说出口的事。会在心底留下深切印记的事,在短暂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应该是货真价实只有“一生一次”的绝对性事物,却到了能彻底颠覆我们人生观的地步。现在的我,对到目前为止的自己,强烈感到羞耻。回顾自己活过来的道路,很明显的,我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坦然面对自己。我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的亚希,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在全日本那么多活着的年轻人里头,会是你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天上那个大家所称的神,偏偏选上了我打从心底爱着而且需要着的你,硬把独一无二的你带到我够不到的遥远天际去呢?把两个人紧紧握住的手硬生生拉开,难道有那么开心吗?我们不过正细细体会着朴实而微小的幸福,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对我们做出这种极其残忍的恶劣行径呢?我们明明只是在偌大世界的一角过着每一天,静静地相视而笑,从没给谁添过什么麻烦啊。
直到现在,我都是对外界伪装起自己而活着。我自行定下界线,认为自己的性格应该就是那样,自己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毫不勉强地创造出父母、老师或社会所一厢情愿想象出的我。另一个我,也就是另一个人格类型,必须一次又一次努力压抑自己,穿戴虚假的外衣与面具,将赤裸裸的自己藏起来而不致受伤,同时继续扮演外界人们都会满意的我,从来没有休息过。以前我都想着,这样就好了,没有关系,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做,比较会有人称赞我。而且有些时候虽然不自由,事实上却很快乐。
我的亚希,唯一能让完全像机器人的我,在体内流动起人类感情与血液的,只有你。我几乎早已忘了自己过去的所有事情,但你出生之后发生的种种,我可是全部记得哟。生下你之后,我才第一次变得比较像人吧。对你而言,这样的我或许是沉重的负担。不过,你一直是我的全部。我什么都不是,但当我的孩子,你却仍旧率真诚实、不闹别扭,乖巧地长大。你那么优秀,那么开朗,不论对谁都一样亲切…你做我的女儿,真是太可惜了。
这样的你,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完全没有再勉强忍耐下去的必要。最近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大部分都是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说这多少是时代价值使然,但在某种角度上,我还是羡慕得很。不过我也会觉得,虽然不是绝对学不来,但这还是一种和我无缘、因此我难以模仿的能力吧:现在,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用力推着我,要把在心底深处抽痛着、全无伪装、叫作“我”的生物,完完整整地解放出来…改变自己,不要再回头看了。从现在起,我或许会变成你不认识的妈妈。所以,我求你。在这段期间,请你暂时不要看着我…
我的亚希,闭上眼睛的你,看来就像睡着了的风一样,当时你应该很痛、很难受吧…还下着雪,你应该很冷吧…就你一个人躺着,应该很寂寞吧,应该很饿吧,你本来是想和我一起吃蛋糕…请你等我一下,我终于可以一边咀嚼着无底的绝望,一边站起来了。现在,我想起了你那温暖的笑容。我知道了,亚希,我知道了…我可是把你生下来的母亲啊。
听过老鼠集体自杀的事吗?它们会因为恐慌等等的外部因素,而对“种族能否生存下去”产生危机感。心生害怕的它们,会充分发挥“非留下子孙不可”的本能。一点也不夸张,它们惊人的繁殖力,能以等比级数的速度繁衍子孙。不过,一旦数量增加过多,它们又会出于生态平衡的理由,为了调节整体的数量,而做出集体跳海自杀等行为,以了结自己的生命。就像荡到一端后一定会再往反方向荡回来的钟摆一样。现在人们的内心失序,或许正是因为在狭窄地球上以极高速度繁衍的人类,为避免再做出更多破坏环境与戕害自然的事,而启动了防卫本能。它先是减少生存者的数量,再让活下来的人能继续活到下一个时代。我并不是要正当化这件事。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是例外,同样是这遍及全地球的大规模运动中,微小的一部分。
时代似乎已经走到它应该来的地方了。在这个世界上,事物大致都会依照“诞生一成长一成熟一衰退”的循环走着。没有例外。若把它套用在历史上,似乎也适用。结出来的果实再怎么好吃、再怎么有营养,如果放着不管,也一定会腐败而掉落。绝对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当下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减缓它的腐败速度。不过这样一来,就非得除去让它腐败的害虫不可了。请不要认为我只是突然关心起这个社会,实在是因为已经有太多好人难过哭泣了,如此而已。
还有,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好,你可以安心。我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否定过去的自己,这样就能毫不迷惘地迈步向前。
最后,我的亚希,我要谢谢你。有你当我的小孩,实在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感激这种幸运,以我前所未有、丰富而深切的爱…
第二章
这所高中连接旧馆与新馆的二楼空中通道上,两个男学生笑闹着走过来,就像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大声交谈,声音响遍整条通道。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扫了,到处都是烟屁股与零食的空袋子。两个男学生随意晃过去,脚边结成绵状的灰尘随之往上飞舞。不知是否因为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他们对此似乎没什么感觉。
走廊上,好几扇出现裂缝的窗户都贴着胶布,暂时权宜使用;墙上许多地方,以魔术油漆或喷漆,画上红、蓝、紫等颜色的夸张涂鸦。校方似乎已经重新涂盖它们好几次,白色的墙壁因而带些斑点。即便一次次涂上去的油漆都是白色,但每次的颜色不尽相同,使得色调出现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厚度与光泽的差异,光线因此产生复杂纷乱的折射,样子更显凄惨。有些地方还稍微看得出被油漆盖住的不雅文字。不过,这些都只是对过去学校还愿意投注的心力,所留下的一些纪念而已。现在的墙壁上已经闻不到油漆味。若没有站在马梯之类的东西上、手就够不到的高处,有人灵巧地画上凯斯·哈林或巴斯奇亚风格的图案①,很有早些时候的外国街头风。
『①凯斯·哈林(KeithHaring)与巴斯奇亚(Jean-MichelBasquiat)都是纽约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常以自由奔放的线条,勾勒出中空人形,但在三十一岁时因艾滋病去世、巴斯奇亚不到二十岁,就在纽约地下铁及曼哈顿下城的建筑壁面即兴涂鸦,但二十七岁时就因吸毒过量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