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凭这份资历,澄江便已颇具威信。她把泽子和橙子带大,说是她们的半个母亲都不为过。而在安排饮品方面,她亦充满自信。
起居室内有两台立式电风扇,正摇着头吹着风,可毕竟时值七月,男士们又身穿全黑色的丧服套装,靠这点风力远不足以缓解暑热。而澄江却在他们汗水淋漓之时端上热咖啡,着实让人忍无可忍。他们迅速地脱掉上衣、松开领带,已然顾不上在穿着和服的女士们面前维持仪态。
橙子和千华子接过男士们脱下的上衣,小心地挂在他们各自的椅背上,以免起皱。这些椅子产自英国,椅背很高,足以充当衣架。
总之,大家都因为闷热而口渴难耐,于是急不可待地取过了饮品。
兵藤喝黑咖啡,另五人则往咖啡中加入了大量的稀奶油和方糖,随后端起杯子一通猛灌,与小口啜饮的兵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大家还一个劲地往嘴里塞拔丝红薯,看样子都饿坏了。
众人边吃边聊,谈话场上的中心人物自然是新任户主治重,而话题也毫不意外地围绕着两周后的“断七”法事以及骨灰收纳仪式展开。或许是因为四十九日服丧期将满,每个人的表情都略显明快。
“这天气也太热了,夏天做法事真让人受不了。”
佐仓摸向挂在背后的上衣口袋,从里头翻出一块白手帕,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说道。
他的表情已然出卖了心声。其实他觉得陪着榆家人折腾这种事真是烦透了。随后他大声擤了鼻涕,就连泽子都被惹得皱起了眉,而他却毫不介意。
他出生于大正十三年(1924年),现在四十二岁。由于他并非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雇员,而是专门负责处理税务工作的合伙人税务师,因此没必要对榆家人客客气气的。不过伊一郎若还在世,他可绝不敢拿出这副态度。
兵藤也出声了,仿佛是在响应佐仓似的说:“啊呀,我也忘带纸巾了。”
兵藤是昭和七年(1932年)生人,三十四岁,头脑聪明,仪表端正,在伊一郎的秘书团队中亦是出类拔萃的人才。现如今,他的“老大”伊一郎已离世,他本人即将作为伊一郎的继承者参加下届市议员的竞选。这件事已经定下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
千华子立即起身,从怀中取出几张纸巾,并把它们放入兵藤的上衣口袋。
她和兵藤简直就像是一对夫妇,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俩已经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将近一年,存在事实婚姻关系。这在伊一郎的政治后援团中亦是公开的。
就因为英俊的年轻秘书和今年才满三十三岁的妙龄寡妇可谓绝配,便让亲生儿子的遗孀和自己的政治秘书结合—也只有伊一郎才做得出这种安排。他坚信“结婚”是支配他人时的制胜手段。
这么想来,虽说佐仓至今从未在税务师的本职领域取得过突出成绩,但伊一郎选他作为合伙人的理由倒也能令人信服—其实佐仓是澄江的表侄,属于榆家的“关系户”。
身为作风严谨的经营者,伊一郎按说不会轻易受到人情世故的影响,可他这一系列做法中所包含的心思却不难想象—他希望身边尽可能是“自己人”。
然而,佐仓也好,兵藤也好,都是利己主义者。既然他们忌惮的“统帅”已不在人世,他们便明显轻松了起来。
这两人的态度让在场的榆家人感到不适。这时,一早便喝完了咖啡的橙子问道:“不好意思,我可以抽根烟吗?”
说罢,她就从搭配和服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四角形小烟盒。
她用白皙的指尖夹住一支不带滤嘴的“和平牌”香烟,缓缓送向唇边。那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高级卷烟。
而庸平则赶紧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枚银色的打火机,为妻子点着了烟。随即,佐仓和兵藤也仿佛总算等来了机会一般掏起了裤兜。其实他俩都喜欢吞云吐雾。
“来,抽我的。”
庸平给佐仓和兵藤一人递上一支“和平牌”香烟,最后抽出自己的份,美滋滋地吸了起来。这些举动充分显示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其实当时大男子主义正盛,他们夫妇感情也甚笃,可他看起来却卑躬屈膝的。
他是一位出色的律师,但无论在家还是在事务所,他都雷打不动地居于“二把手”,大家也对此见怪不怪。不消说,其中自有一番理由。
实际上,他并非伊一郎锲而不舍地“拉拢”进门的一员。恰恰相反,他原本只是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一名事务员,受到的待遇始终和橙子天差地别。
生于昭和二年(1927年)的庸平已经三十九岁了,比橙子年长十二岁,从小就是个勤奋努力的人,高中毕业后即进入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工作。他办事踏实稳健,给伊一郎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后来他之所以会去夜间大学攻读法学,部分原因便是由于伊一郎的建议。
而后,他从法学系毕业了,但司法考试难度极大,合格率不到百分之五,可不是一考即过的。于是,他在工作之余依然坚持学习,终于出色地突破了司考的难关,又在五年前结束了为期两年的司法实习,获得了律师资格,受雇成为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旗下的律师。
当然,庸平那认真可靠的生活态度本身即是一份保值证明,足以得到伊一郎的深厚信赖。可话又说回来,信赖他并不等同于对他个人作出高度评价。“事务所的继承人”和“好用的雇员”之间存在着宽如大江的鸿沟。
当时伊一郎的长子伊久雄还健在,而且非常优秀,子承父业当上了律师,与妻子千华子育有儿子芳雄,事业、家庭皆一帆风顺,榆家也因此倍感安心。不幸的是,他在三十三岁时便因病去世,至今已经三年了,死因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伊一郎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失望之深简直难以想象。即便如此,后继无人的他似乎也没有打算让庸平代替病故的伊久雄。
既然伊一郎需要能够扛起“著名事务所”这块招牌的人,那么该人必须拥有与之相称的身价。于是他发动司法界的熟人朋友,开展了大型的募集活动,结果被选中的是年轻的精英律师治重。
治重出生于昭和十二年(1937年),二十九岁,是“旧帝国大学”的毕业生,据说在大学期间便备受期待,未来有望成为教授。但学者可指望不上高薪,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条件,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终于选择了一条“务实”的道路。
即使戴着“自己人”的滤镜去看庸平,也很难说他是一位美男子,而治重则不同。他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十分引人注目。尽管家世不差,但由于父亲早逝,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不过这样的家庭反倒更方便伊一郎下手。说句实在的,伊一郎如此满意治重,背后确实有自己的理由—他真正的用意不仅在于寻找事务所的继承人,还包括重新构建他那伟大的榆氏一族。
除了已故的长子伊久雄,伊一郎另有泽子和橙子两个女儿。
长女泽子出生于昭和九年(1934年),三十二岁。她在二十三岁时曾一度出嫁,但膝下无子,过了五年左右便离婚回娘家了。
伊一郎安排治重与泽子结婚并入赘改姓的同时,也将他作为继承人而招进了事务所。他的目的就是这么明确。
当然,这种做法在社会上很常见。伊一郎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推进着,他的心思却不止于此。其实他想要让自己溺爱的孙儿芳雄日后成为事务所的接班人。这才是他真正的夙愿。入赘女婿治重不过是在芳雄正式继承事务所之前的过渡而已。
打一开始,伊一郎夫妇将治重纳入榆家户籍的条件便是由治重和泽子来收养芳雄。既然治重应下了与泽子的婚事,那么就根本无权拒绝将芳雄收作养子。
然而,即便收养了芳雄,治重夫妇也不可能亲自抚养他。伊久雄去世的时候,芳雄才刚满六岁,现在亦只有九岁,他们自然无法将这么幼小的孩子从亲生母亲身边带走。
榆家上下一早便决定让生母千华子握有芳雄的实际监护权与养育权。作为福水市数得上号的资本家,榆氏一族不仅以亡夫的名义为千华子留下了雅致的宅邸,也会保证她的生活无虞。
如果男方自尊心强,拒绝这样的婚事也不奇怪,但治重却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高到出格的订婚礼金以及以后将一直向其母提供生活费的承诺,无疑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四月,芳雄的收养手续办妥了。当时治重二十七岁,泽子三十岁,芳雄七岁。同时,治重进入了榆家法律·税务事务所,成了前辈庸平的上司。
另一方面,伊一郎的次女橙子出生于昭和十四年(1939年)。她与花枝招展、热衷交际的姐姐泽子不同,是个内向的姑娘,在性格上可以说相当吃亏。这一点和为人朴素的庸平的确很相配,不过精明的伊一郎真正看重的,应该是这两人在一起的话会很容易受他掌控。
就因为橙子和庸平都是容易使唤的“二号人物”,伊一郎便安排他们二人结了婚。
要论如何简单直接地束缚住一个人,联姻即是最方便的途径。这虽是古今东西普遍使用的手段,但无法否认,此次的悲剧正源于伊一郎这番强硬的操作。
葬礼的出席者们既各自感慨,又各怀心思。
于公于私都一直掌控着他们的人生的“当权者”死了,众人皆深深疑惑着今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只不过他们还不至于愚蠢到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出来。
很快,表面上和平的茶歇便出事了。
原本招呼着大家的泽子突然干呕起来,陷入了痛苦之中。
与体弱多病的久和子不同,泽子非常健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异状,众人自然难掩惊讶之情,不过大家起初都以为这是由暑热和过劳导致的暂时性不适。
然而过了一会儿,泽子的情况仍未见好转,反倒恶化了。
在场众人姑且先将她抬进了起居室旁的接待室,让她躺在一张三人座的沙发上,但她的吐意并没有止住,还出现了严重的腹痛,痛苦得非比寻常,被橙子和千华子抱去了洗手间。
此时只能叫救护车了。于是治重即刻去拨打电话。
电话机就放在接待室前的电话桌上,离玄关口很近。
“我妻子正处于原因不明的痛苦之中,请你们赶紧过来!”
接待室的大门敞开着,治重的声音传了进来。
在现代社会,很多人会把救护车[1]当成方便的出租车来用。当年则不同。彼时平民们心中还保有警察和消防员“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观念。榆家其实也是第一次拨打119,真亏得治重能克服紧张感,和对方顺利对话。
待他打完电话,便用爽朗的声音安慰泽子:“不会有事的,救护车很快就到,坚持住啊!”
至此,众人总算是稍微放心了一些,接着由女士们负责照顾泽子,而包括治重在内的男士们则纷纷坐下,无所事事。怎奈祸不单行,这回又轮到久和子不舒服了。或许是因为过于担心长女,从早上积累至今的疲劳一股脑涌了上来。
尽管看上去并不严重,但久和子上了年纪,凡事还是得多加小心。谨慎起见,她便在澄江的陪同下,前往位于宅子深处的卧室休息。
不知不觉间,救护车已抵达榆宅,急救人员用担架把泽子抬上了车,而此时距离治重打完电话已经过了十三分钟。
之后起居室里只剩下庸平、佐仓、兵藤三名男士以及芳雄一个男孩子。
治重作为丈夫,本想随车一同前往医院,不过家里还有客人(虽说都是自己人),再加上护理方面又轮不到男人上场,因此他决定让橙子和千华子陪着泽子去医院。
此刻,大家的表情其实都不怎么紧张。
治重在玄关口目送救护车出发,随后回到起居室,低头致歉:“救护车已经载着泽子前往医院了,很抱歉惊扰到各位。”
“大姐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很精神呢。”庸平问道。
“目前尚不清楚,她本人好像也没有头绪。”
听到治重的回答,佐仓姑且替大家说出了心里话:“我们都没出问题,所以应该不是食物中毒吧?”
他们的早餐都是在自己家自行解决的,但午饭时分,他们和僧侣一起吃了同样的便当。既然久和子与治重没有出现泽子那样的症状,因此食物中毒的可能性相当低。
“大概是急性胃炎吧?”
“一定是过于操劳了,大姐从一大早就一直忙活到现在。”
治重和庸平相互点了点头。
“请问,我能去那边玩吗?”
芳雄似乎觉得无聊,便向兵藤撒娇道。
“可以啊,我也想去外边稍微透透气,我们一起走吧?”兵藤轻松地回答。
两人的对话宛如真正的父子,可见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一起生活得很顺利。
兵藤和芳雄起身离开了,起居室里只剩下治重、庸平和佐仓三人。想不到,在伊一郎去世之后,支撑着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两名律师和一名税务师身上均没有榆家的血脉。
等回过神来,他们发现饮品和点心都已被吃喝干净,于是这顿茶歇便自动收场了。可谁都没有离席,只是打量着彼此,仿佛在相互试探一般。
伊一郎突然撒手人寰,现已决定由治重接任事务所所长的位置,不过新制度的具体推进方向还未确定,葬礼和法事又有各种事宜需要准备,搞得他们三人没时间仔细商议往后的安排。
“我本打算等伊一郎老师‘断七’之后再提的,只是现在正好有机会,我们聊聊吧。”
佐仓缓缓开口了。
“其实我有个关于事务所名称的提议。如二位所知,咱们事务所叫作‘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可是二位的工作只跟法律有关,税务方面的业务全是我来管的。也就是说,事务所的名称和实际情况并不一致,这好像有点问题哦?伊一郎老师在世时,他爱怎么起名我也没办法,不过眼下他已经不在了,那么我认为事务所应该改名为‘榆氏与佐仓氏法律·税务事务所’,比较符合现状,你们意下如何?按照原来的名字,我可能会被误解为受雇的税务师,而不是合伙人啊。”
佐仓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犹豫,估计早就决心要进行这场谈判,只是在窥伺着开口的时机。
眼见治重和庸平相顾无言,他便进一步说道:“还有一点,我认为该趁此机会重新考虑一下经费的分摊方式。现在的算法是伊一郎老师单方面定下的,没有任何合理依据。长此以往,我们税务这头的负担显然过重。”
佐仓的措辞非常武断,充满着自负和确信,仿佛他已经没有继续客气下去的理由。
与之相对的是,治重和庸平明显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佐仓先生,我们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可目前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治重阴沉着脸说道。
“是啊。”庸平也大力点头,表示赞同。
然而佐仓早已预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