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是想等伊一郎老师‘断七’后再说嘛,倒也不急于一时。不过这么下去,我的不满肯定会在平日里一口气爆发出来的。”
佐仓意味深长地笑了,并继续着自己的发言:“还有兵藤君。他一直都很沉稳对吧?伊一郎老师对他的评价可高了,但我不觉得老师真打算把自己的地盘让给区区一个秘书。总之,他虽然被伊一郎老师指定为自己的继承人,可是迟早得把大权交还到芳雄手里。这一步一步的都已经定好了。老师甚至还把儿媳妇当成活祭品来完成自己布下的局。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出的。然而这些不过是老师在有生之年才能办成的事。那个心思细密的兵藤君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的盘算,因此他最近必定会采取行动。”
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
“‘采取行动’是什么意思?”治重追问道。
“他打算近期内与千华子女士结婚,入赘榆家改姓,作为榆家的一分子来继承伊一郎老师的职务呗。如此一来,只要稳住选区,便能让这股势力为自己所控。我估摸着等他把榆家能利用的金钱和人脉都利用完后,就会直接跟千华子女士离婚。”
佐仓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
“唉,不管伊一郎老师在生前做了多少约定,往后可就没人照做喽!毕竟活人的世界,哪轮得到死人来干涉?这纯属天方夜谭。治重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这可是你府上的事,跟你息息相关啊。”
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没人再接过话题往下说了。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庸平一会儿看看佐仓,一会儿看看治重。
阴郁的沉默还在持续着,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僵局。
治重松了一口气,走到玄关去接电话。
“哦,是千华子嫂嫂呀。”
起居室门外传来治重的声音,来电者想必是千华子。那么眼下陪着泽子的应该是橙子。通话的内容好像意外沉重,但待在起居室里的两位男士却听不见。
榆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治重总算回到了起居室,脸色铁青。庸平和佐仓也一改方才的不悦,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
“怎么了?”
面对庸平的提问,治重无力地摇了摇头,答道:“千华子嫂嫂在电话里说,医生刚对她们说明了情况,泽子的状况好像很糟,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为什么会这样?”
“还在做检查。总之这下子肯定要住院,我得赶快吃完晚饭,赶去医院。我已经拜托千华子嫂嫂她们照顾泽子,其他的事等我过去再说。”
“这可真是不得了……你最好尽快去医院,我就先告辞了。”
佐仓也非常严肃。
他姑且发出了休战宣言,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那故作客气的表情背后,是蠢蠢欲动的疑心。
现场再次被熬人的沉默所支配。
榆泽子死于当天晚上十点过后。
死因是急性的砷中毒。她直接食用了远超致死量的砒霜,检测确认其呕吐物中存在大量的砷元素[2]。
砷元素本身的毒性并不算强,但含有砷元素的砒霜却不然,只需零点一五克便能置人于死地,是一种剧毒,而且没有气味和味道,白色的粉末质地也易溶于水,古今东西都被大量应用于毒杀行为。
根据鉴定结果,泽子在茶歇时分使用过的咖啡杯中含有砷元素,因此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泽子本人或其他人蓄意往她的咖啡里加入了砒霜。
顺便一提,与她在同一时间饮用了咖啡的还有另外五人(即治重、庸平、橙子、佐仓、兵藤),席上其余三人(即久和子、千华子、芳雄)则喝了麦茶。警方没有从他们八人的杯中以及残留在碟子上的拔丝红薯酱汁里测到砷元素。
为何杯子还未被撤走时,警方便已经介入调查了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答案其实格外简单—因为负责为泽子进行诊察的医生报了警。
榆宅所在的区域由东伊野原警署负责管理,该署的警察在千华子打来电话后只用了两三分钟便抵达榆宅。
不过他们没法进行强制搜查,因为区区几分钟来不及申请搜查令,所以这充其量也就是一场任意侦查,只能向在场人士问话,同时检查一下宅子而已。然而,警察毕竟是警察,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压迫感,迅速对起居室展开了调查。
在明知户主是律师的情况下还强行突破,说明警方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论是警方或者医院,大家的行动无疑都相当迅速,可见是出大事了。之后,留在榆宅的几人也得知了警方如此着急确实事出有因。
理由之一是被送往医院的泽子具有剧烈的呕吐、腹痛、腹泻等反应,而在上述的消化器官症状之外,她还伴有呼吸衰竭、呼吸中带有蒜臭、身上起紫斑以及血压降低等典型的含砷化合物中毒特征。
由于砒霜在当时被用于驱除白蚁,因此只要存了念头,就连普通人也能轻易弄到手。实际上,榆家的库房里亦存放着用剩下的砒霜。这即是说,那天在榆宅的所有人都可以接触到它。
在场众人有同等的机会摄入同样的食物饮料,可别人都没事,唯独泽子出现了砷中毒现象,那么医生自然会怀疑是因为她的咖啡中被掺了毒物,于是建议警方必须尽早保留案发现场。
而理由之二便是泽子本人的话让医生深受震撼。也许这才是决定性的理由。
既然患者有砷中毒的可能性,医生经过思考判断,认为首先得去咨询本人,便强行支走了千华子和橙子两位陪护人。接着,只听意识蒙眬的泽子说道:“救命,我要被杀了—”
哪怕这仅仅是她因砷中毒导致神经系统紊乱而说出的胡言乱语,但这种发言可不能等闲视之。老练的医生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联系了警方。
如果泽子是被人投毒的,那么下毒者也难保不是千华子或橙子。因此医生并未把泽子的情况如实相告,而是编了一套说法。不过这到底是不是警方的主意便不得而知了。
而此刻正在榆宅等候消息的人当然无从获悉这一切。
“治重老爷,警官们来了……”
澄江一脸困惑无措地出现在起居室,治重、庸平和佐仓三人则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继续毫无意义地对视着,没人望向她的方向。
“警察?”“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啊?”
终于,他们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前往接待室。登门的警察多达六人,这似乎令他们大吃一惊。
不仅如此,玄关外还停着几辆警车,据说有若干警察正在待命,守备之森严堪比发现尸体的现场。事态绝非等闲。
不知是出于惊愕还是紧张,治重白皙的面庞微微颤抖着。就算他是一家之主,面对这么大的阵仗,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不无道理。
“那么,我先回去了哦。”
佐仓似乎想要开溜。
“不行,请您再留一会儿。”
一名警察制止了他。
“抱歉,有案件,我们希望跟这栋宅子里的所有人都稍微聊聊,打听一下情况。”
说话的警察五十来岁,身材微胖,看样子是这几位警察中的负责人。他称自己姓户守,隶属于东伊野原警署。
鉴于他身穿一套普通的男士西服,而非警察制服,那么他的身份应该不是巡警,而是刑警。尽管眼神并不算犀利,可言谈举止都透着相当的威严。
他好像很清楚榆氏一族的来头,措辞非常礼貌。却又仿佛心口不一,眼中满是彻查案情的决心。
“另外,请允许我们对府上进行任意侦查。我知道这会引起各位的不快,但情况紧急,还望见谅。”
警方没有提前联络便跑上门来,还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按说会激起户主的反感。但或许是出自骨子里的绅士作风,治重并未粗声相待。
“我是榆家的户主—榆治重,请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说话间,他已经怒形于色,可终归还是保持了稳重的态度。
“也难怪您这么惊讶。事实上,我们方才收到了伊野原综合医院的报告,说您的夫人榆泽子女士被救护车送去了他们那里。根据主治医生所提供的情报,她的病况存在重大疑点。
“从实际情况来看,您夫人很有可能是在这几小时内摄入了大量的毒药。医院现在还在对她进行奋力抢救。不过坦白讲,不知道能否把人救回来。
“此外,有消息说今天您府上为前些日子去世的榆伊一郎老先生举办了‘五七’法事,随后全家一起享用了饮品和点心。从时间来分析,我们不得不认为您夫人是在茶歇期间服下了毒药。因此,我们必须向各位问话并检查现场。但愿各位理解并配合我们。”
户守的语气非常果决。
由于事态实在超出预料,榆家众人皆呆立当场,哑口无言。包括此刻正站在走廊上窥探着接待室的澄江也愣住了。
“我重申一下,您夫人倒下的理由很可能是遭遇意外或被人谋害,而非生病。要是我们不即刻展开调查,证据也许会消失或被人为消除,导致事态陷入无可挽回的局面。请您务必支持我们的工作,以免浪费时间。”
话讲得很是含蓄,但实则在说“对泽子下毒的凶手就在你们这群人里”。
“我明白了。”
治重终于点头回应道。
这大概是他出于律师的职业经验而做出的判断。毕竟警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继续抵抗也是徒劳。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众人用过的杯碟还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
“请警官们随意调查,不过,若您刚才说的都是事实,那么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我必须去一趟医院。这位是我的连襟—大贺律师,您可以跟他商量接下来的事宜……”
治重话音未落,就见兵藤大惊失色地跑了进来,高喊道:“不好了!芳雄倒下了!”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平日里那一丝不苟的样子,混乱的步伐体现着他强烈的不安,他的叫声甚至盖过了治重的发言,完全顾不上接待室一角正聚集着一群陌生男人。
“怎么回事?”治重问道。
“不知道,但可能不太妙,总之得先叫救护车!”兵藤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往玄关走。
“他说什么?”
在治重和庸平对视之前,警察们的脸色就变了。
几小时后,榆家的小少爷芳雄因为急性的砷中毒身亡,死亡时间是晚上九点多,比泽子早一小时离开人世。
榆宅的主屋有一间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前厅和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一间刚赶造出来的大厅贯穿了这两个区域。大厅内供奉着伊一郎的祭坛。
按当地的旧风俗,家属需要把在葬礼上使用的祭坛保留在原地,直到四十九天后逝者“断七”方可迁走。由于其间每七天即会举行一场法事,摆在祭坛上的鲜花、水果等贡品的气味便和线香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人喘不过气来。
犹记得葬礼当天,大厅中铺满了红褐色的坐垫,但数量还远远不够,没位置坐的吊唁者甚至挤到了廊台和走廊上……如今那番光景已是黄粱一梦,用原色木料打造的祭坛却华贵依旧,正于一片寂静之中默默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芳雄就在这个作为葬礼会场的大厅里,整个人呈跪姿俯倒在榻榻米上。
他好像已失去意识,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呼喊,都没有一点反应。而且他还出现了与泽子几乎相同的症状,上吐下泻得厉害,但体力却差得没法前往洗手间,因此浑身都是呕吐物,散发出阵阵恶臭。
不知是因为芳雄年纪太小还是摄入毒素较多,他的情况相当严重,就算普通人也看得出他现在很危险。
眼下已基本能判断这同样是急性的砷中毒。刑警们不等救护人员赶到,便迅速搜查起了大厅,还没费多大工夫就有所收获。他们从芳雄的裤兜里找到了几张被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每张都顶多十厘米见方,质地略厚,表面印有金色或红蓝相间的彩色图样,背面则被镀上了银色的铝箔。或许是因为被人狠狠撕开的缘故,其中一张包装纸的一角被扯掉了。
大家一眼即能看出它们肯定属于口味各异,一口一粒,并且有独立包装的高级品。可能是内含坚果、奶油或牛轧糖的夹心巧克力,也可能是没有内馅的纯巧克力,总之绝对不是用咖啡色的大包装纸加银色铝箔纸所包裹的大块巧克力排。
“有哪位见过这种包装纸吗?”
听到户守的质问,榆家全员都大力点头。
“这是伊一郎老师搭配咖啡吃的欧洲进口巧克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所以他每次都会买好几箱。”
兵藤断言,随即又接着往下说,“但我和千华子都没有给过芳雄巧克力。千华子对儿子非常严格,担心他长蛀牙,从不让他碰这些。而且她应该会把巧克力放在最高的橱柜上,免得小孩子自说自话拿来吃。”
他说着便偏了偏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确实如此,千华子夫人也严肃地吩咐过我别给芳雄少爷吃巧克力或奶糖。”
澄江补充了一句。
这么一来,砷元素也许不是被掺在麦茶里的,而是在巧克力中。再从芳雄出现症状的时间考虑,便会发现中毒的原因可能真的出在这些巧克力上。
是凶手暗中把有毒的巧克力送给了芳雄,还是芳雄偷拿了巧克力后跑到这里来吃的?刑警们的眼神越发锐利了起来。
按兵藤的说法,他和芳雄两人一起离开起居室后,没过多久就分开行动了。
伊一郎已经去世,目前住在榆宅的共有四人,即久和子、女佣澄江,以及治重夫妇。其中久和子的寝室是靠宅子深处的日式房间,泽子和治重则分别有自己的起居室。
橙子夫妇和千华子各自拥有独立的住宅,因此榆宅内没为他们留出专用的房间,芳雄当然也一样。尽管他们平时也能使用榆宅公用的客厅和起居室,不过目前那里正设着祭坛,好在还有宽约一间[3]的廊台,对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宽敞。据说芳雄会在廊台上看自己带来的漫画,此刻那一带还散落着四五本漫画书。
“我在庭院里晃悠了一会儿,接着去找芳雄,却发现他就倒在这里。”
兵藤向大家说明道。
“芳雄君落单的时候,有人看到过他吗?”
户守警官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提问,但没人回话。
“你怎么说?虽然你也没看到芳雄,不过有什么线索吗?”
户守转而向澄江发问,心想着忙里忙外的女佣或许曾目击过某些场面。
“我在帮老夫人换衣服、铺被褥,一直伺候着她,直到她歇下为止。所以我刚刚才从最靠里的寝室出来呢……”
澄江摇头否认。
这样下去,警方将很难锁定是谁把巧克力交给了芳雄。
调查期间,救护车到了,此时把芳雄抬到救护车上才是第一要务,其他都得靠后。榆宅内好一阵忙乱。
“我能上救护车,陪芳雄一起去医院吗?”
兵藤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芳雄的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