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以后讲思想学说,也都是这一方面。
不要忘记,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作天人合一,是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出世是内圣之道,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到了周文王、武王以后,“内圣外王”分开了,内圣之道就是师道,是传道的人,外用之道走入了君道。其实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君道应该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的;等于说君王同时是全民的领导人,也是教化之主,更是全民的大家长,所以说是政教合一的。
如果有人问中国文化的根本中心是什么?只有一个字——“道”,不是道家的道,这个道是中国原始的,五千年前就有了。代表什么?宗教、哲学、科学,一切文化、艺术、经济都包括在内,给它一个总体名称叫“道”。
我们后来研究自己的历史,发现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演变,一开始是道的阶段,慢慢人口变多了,社会繁华了,但不能说社会进步了,因为所谓的“道”退步了,变成了“德”,道以后才有德。德过了以后,社会的演变,人类的发展,一路茫然下来,这个时候开始有仁义,儒家孔孟之道讲仁讲义,社会再接着发展下来。到后来仁义也不行了,就变成礼治,由礼而形成法治,也就是政治体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演变的,礼法以后一直延续到现在。
(选自《孟子与尽心篇》《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孝道:守身是前提,大孝于天下
我们知道中国文化经常讲孝道,尤其儒家更讲孝道。把四书五经编辑起来,加上《孝经》《尔雅》等,汇成一系列的总书叫十三经。《孝经》是孔子学生曾子著的,我们要研究孝道,就必须看孔子思想系统下的这部《孝经》。《孝经》中说什么样子才是孝呢?不单是对父母要孝,还要扩而充之大孝于天下,爱天下人,谓之大孝。
为政的人以孝子之心来为政,也就是我们所讲公务员是人民公仆的道理一样的,所以后来发展下来,唐宋以后的论调:“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一个人真能爱父母、爱家庭、爱社会,也一定是忠臣。因为忠臣是一种情爱的发挥。假使没有基本的爱心,你说他还会对国家民族尽忠吗?这大有问题。关于“忠”字有一点,是古人讲的:“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慷慨赴死是比较容易的,“从容”——慢慢地来,看他愿不愿意死,这就很难说了。所以说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要有真感情、真认识的人,才能够尽忠。
孔子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如果对于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感情,亲情不笃,而要他爱天下、爱国家、爱社会,那是空洞的口号,是不可能的。说他真的有爱心,他连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爱过,怎会爱天下、国家、社会?或者说私事不爱而爱公众,事实上没有这回事。爱天下国家,就是爱父母兄弟的发挥。所以说笃于亲者,不怕人自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儒家讲爱是由近处逐渐向外扩充的,所以先笃于亲,然后民兴于仁。从亲亲之义出发,整个风气就是仁爱,人人都会相爱。
我们读历史晓得一句话,就是最怕世家公子当政“不知民间之疾苦”。所以为政的道理,要知道民间疾苦,晓得中、下层社会老百姓的苦痛在哪里。所以爱天下人,就要知道天下人的疾苦,如父母了解子女一样。
中国文化,对于家庭教育来讲,素来就有以“忠孝传家”相标榜的,可见中国文化把孝道看得严重,这个我们就要先懂得中国整个的历史文化了。中国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与欧美各国都不同。所以这几天,几个在外国留学返国的学生来看我,大谈欧美情形,一位在德国念了博士以后,现在又学精神分析的学生说,在外国看了这么多年,结果证明我几年前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
中国以农立国,有一个文化精神与西方根本不同,那就是中国的宗法社会。三代以后,由宗法社会,才产生了周代的封建。一般讲的封建,是西方型的封建,不是中国的封建,把中国封建的形态,与西方文化封建的奴隶制度摆在一起对比一下,就看出来完全是两回事,完全搞错了。
中国的封建是由宗法形成的。因为宗法的社会,孝道的精神,在周以前就建立了,秦、汉以后又由宗法的社会变成家族的社会,也是宗法社会的一个形态,那么家族的孝道,把范围缩小了,但精神是一贯的。这个“孝”字也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是人情世故的扩充,把中国这个“孝”字,在政治上提倡实行而蔚为风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西汉以后魏晋时代正式提倡以孝道治天下。
我们看到二十四孝中有名的王祥卧冰,他就是晋朝的大臣。晋朝以后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下来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看历朝大臣,凡是为国家大问题或是为爱护老百姓的问题所提供的奏议,很多都有“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话,先拿这个大帽子给皇帝头上一戴,然后该“如何如何”提出建议,这是我们看到中国文化提倡孝的好处、优点。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孟子说:天下什么事情最重要?事亲最重要,就是怎么安顿父母,才是最重大的事情。
守的方面,又以什么最重要呢?守,不是说家里有许多黄金美钞,要守住它,连上课都不上了,这并不是守。守,是操守,就是人格的建立。例如佛家、道家讲究守戒律,基督教也要奉行十诫,世界上各种宗教都有它们的戒律。戒律就是操守,一种人品的、行为的标准,然后坚持此一标准,使自己的品格、行为不致下降,这就叫作真正的“守”。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成语“守身如玉”。这句话,在古代不一定是对女子的贞操而言,对男子也是一样的。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人格行为标准,要坚守下去,如同玉一样的洁白,才算珍贵;如果稍有瑕疵,就失去价值了。明代洪自诚(应明)的《菜根谭》里,有两句话:“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这个正反两面的比喻,把“守”的重要,说得非常具体而透彻。但是我们要注意,我们借用洪先生这两句话,只是做比喻,并不代表我们是贞节牌坊的拥护者。
一个人立身处世,要有一个立脚点,以现代的观念来说,一个年轻人,要先建立自己的人生观,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年轻人一生有没有事业,不是问题;一生有没有事业心,才是问题。虽然有事业心,不一定能够做得成事业;但是如果没有事业心,就如同已经被丢进字纸篓的考卷一样,这个年轻人几乎是报废了。
事业心的基础在于仁心,一个人如果没有救人救世之心,在思想上就没有建立一个中心,即使事业做得再大,百年之后,也只是黄土一堆。宋代名臣范仲淹曾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他就有救人救世之心,也就是孙中山先生说的“立大志,做大事,不是做大官”,这都是同样的道理。
守身,就是这种道理,所以孟子说“守身为大”,在守的方面,以守身最重要了。
“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孟子又说,一个人,在他的时代中,能够有人格、有操守,而又能尽到孝道的,我是听到过的,历史上是有这样的人物。孟子那个时代,有这样的人物,而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也有这样的人物。
像宋代的文天祥,是非常值得我们佩服的,但是如果以私人家庭的孝道来说,他因为抗元,救国家民族的危亡,为了尽忠臣道的节义,不肯投降,不但自己死了,还牵连到家人。假如他投降了,则能与家人安享荣华富贵。他的作为,从小处低处看,又似乎不孝了。
《孝经》的观念:“大孝于天下”。为了救社会、救国家、救民族,即使牺牲了自己,牺牲了家庭,也仍然是个大孝子。
当然,一个普普通通,既无才华,又无责任的人,而说为了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世人而去跳楼自杀,以醒世俗,那可不是孝子,而是疯子。
所以,在中国文化源流的《易经》中,注重两个字,一个“时”,一个“位”,用现代语来说,就是时间与空间的因素。一个人处身在某一位置上,负了一定的责任,在刚好遇上某种情况时,而为社会、国家、天下人类牺牲,那才是对的。不在那个位置,不在特殊的时机,虽有救人救世之心,做法应该两样。也就是每人要在自己的本位上,为救世救人,去做出最适当的、效益最大的事来,这才是对的,这就是孝。
(选自《论语别裁》《孟子与离娄》)
横渠四句:知识分子的责任
《孟子·尽心上》里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这一段话,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是挑起民族承先启后责任的人,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要挑起这个责任。
一个知识分子,担负有国家民族文化的责任,对于道德的修养,人文修养,要做到“所过者化”,才合于继祖承宗的标准,也就是要做到内圣外王。真正的圣人,大家就自然受他的影响,受他的感召和教化;口头的教化是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身教是以自己的行为影响别人,超过了言教,但还是不够,要能够做到“所过者化”。
可是如何化呢?“所存者神”,到达神化的境界,就是由精神的感召,改变了别人的心理与行为,只要他人在那里,一般人就会对他肃然兴起恭敬,就像对庙宇中的菩萨,或供奉的神明,或教堂中的十字架一样,戒慎之诚。
一个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程度,那是可耻的。孟子曾说人贵知耻,假如做到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他的成就能“上下与天地同流”了。
说到“同流”,使人容易想起一个成语“同流合污”,那是狭义的看法,是一个坏的状况;但从广义着眼,天地生长一切万物,有好的,有坏的,的确是“同流合污”的。但天地并没有对万物分好坏,毒药可以致人以死,但有时也可以治病。万物因时间、空间、物件、环境的不同,使用的动机方法不同,才有是非善恶好坏的差别。“同流”就像海洋一样,充满了生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向这一目标努力。所以孟子最后说,“岂曰小补之哉”,人不要轻视自己,尤其一个知识分子,不要轻视了自己的责任,要立志对社会有贡献,对宇宙有贡献,有天地一样的胸襟。
宋代大儒张载(横渠先生)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名言已成为宋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目标。学者为这目的而学,应该如此。
谈到这位先生,是孔孟以后的儒家,宋明理学家中,影响力很大的一位。他年轻时等于是一个太保,意气非常盛,身体棒,思想开阔,喜欢闹事。后来范仲淹带兵在陕西经营边陲的时候,张横渠才二十多岁,年纪很轻,奔往前线,要投军参加作战。范仲淹见他一表人才,约他谈话,劝他回去读书,告诉他将来报效国家的机会很多,等到书读好,慢慢再来,同时将一本《中庸》交给他。那时他应该已经读过这本书了,可是范仲淹要他再读,告诉他其中自有他的千秋事业,自有他的天地。
张横渠听了范仲淹的话,回去再读《中庸》,从此放下一切,专心求学问,后来成为一代名儒。宋代几位大儒,事实上受范仲淹的影响都很大。范仲淹在前方,出将入相,以文人当统帅,他难道不希望培养好的军事人才?但他一看,张载这个人才不是将才,是对后世思想有贡献的人,不能这样埋没,就马上用这个教育方法培养张载。果然后来影响中国文化思想那么大,尤其张载所标榜的那四句话,非常深远。
凡是知识分子,应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出世修道,也同样是“为天地立心”。因为维持文化精神的人,虽寂寞穷苦,但是他们是“为天地立心”;而那些延续人类文化于不坠的人,就是“为生民立命”,在佛学上讲,就是延续“慧命”。
“为往圣继绝学”,就是今日我们所说的孔孟之道,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说来非常可悲,已经是命如悬丝了。这一民族文化的命运,如千钧的重量,只有一根丝在吊住,连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人,也被称作学人。而我们自己反省,并没有把文化工作做好,而且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往后看,还未曾发现挑起“为往圣继绝学”责任的人,所以青年人要立志承先启后,而且能继往才能开来。
(选自《孟子与尽心篇》《论语别裁》)


第四章 为什么有家有国,却没有社会
男女、五伦与社会
孔子在《易经·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在大学里上课,有些同学问起,恋爱哲学是什么?我告诉他们,我爱你就是我爱你,不爱你就不爱你,爱就是自私的,恋爱没有什么哲学。但是孔子讲得妙,他说有了天地就有万物,有了万物就有男女。既不是上帝造的男人,也不是上帝从男人身上拿出一根肋骨来造女人,而是有了万物,其中就有男人、女人。一部人类史,就是两个人唱的戏,唱了千万年。有了男女,自然就会结合,就会谈恋爱,变为夫妇,并不是偷吃了苹果才变成夫妇。就是说,人类社会,只有四个字——“饮食”“男女”两件事:一是需要活着的问题,一是两性需要的问题。
读《诗经》的第一篇,大家都知道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孔子为什么要把讲男女相爱的诗列作第一篇呢?人生:饮食男女。形而下的开始,就是这样。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吃,长大了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除了这个以外,几乎没有大事。所以西方文化某些性心理学的观念强调世界进步,乃至整部人类历史,都是性心理推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