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宗教都是站在死的一头看人生,所以看人生都是悲观的,看世界也是悲惨的。只有我们《易经》的文化,看人生是乐观的,永远站在天亮那边看。你说今天太阳下山了,他看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过十二个钟头,太阳又从东边上来了。这种生生不已,永远在成长、成长、成长……
所以我常说,倒霉的人,他的好运气就要来了。为什么呢?因为《易经》不是说“生生之谓易”吗?霉倒过就是好运,这是循环的道理。大家倒霉一来就怕啦,如果这样,你就被倒霉魔鬼吃掉了。要把“倒霉”当甘蔗吃,吃完了以后,下一步好的就来了。所谓“生生之谓易”是中国文化特殊的哲学观点,全世界文化都没有这种观点。所以我说,只有中国文化敢讲现有的生命,可以修到长生不死。这便叫作神仙!神仙的境界是“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这个生命是永远的。
“生生之谓易”,再加上“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三句话连起来,就可以体会出这个本体的功能、道的功能了。道的功能永远是生生不已的,这就是易的作用,这是第一层功能。
“成象之谓乾”,乾代表天,构成了第一个现象。所谓天就是太空、虚空的整个现象,也包括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星辰系统等,这是第二层功能。
“效法之谓坤”,跟着天体的法则而形成这个地球,才有了我们人类世界的乾坤,这是第三层的功能。这也就是老子思想所根据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即所谓的生生不已。
在老子的思想中,道是一个名称,是假设的、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说的。道在哪里可以见到呢?“藏诸用”,在用上见到它的体。那么什么是它的用呢?“生生之谓易”,道永远是生生不已的。道一动就是一,一当中就有二;一动就有阴有阳,就有正面、反面出来了。所以我们讲《易经》的数理哲学,与西方的数理哲学有个相同的地方,就是都认为宇宙万有开始于零。
零是什么意思?零就是一个圆圈,没有数,但大家不要误会了,没有数并不是了无一物。它却是无限的数、无量的数、不可知的数,不可见、不可尽,乃至无量无边,这就是零。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从这里来的。数理哲学最高的只讲到“三”这一步,而“四”是另一个哲学观念了。
那么宇宙有多少数呢?只有一个数“一”。永远是一,一加一叫作二,一加二叫作三;到了十又是一个一,到了百又是一个一,到了千又是一个一,到了万还是一个一……永远是个一,没有二,二是假定的。这就是数的道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以,“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的一切道理,都在其中了。
(选自《易经系传别讲》)
出世与入世:孔子为什么不归隐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这个观念要配合《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来研究。《学记》就是讲学问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精神。《儒行》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样训练自己,形成自己的人格。人有很多种形态,形成各种不同的“人格”,并不要求各个一律。可是哪一种个性,适合哪一种学问,要怎样培养自己,都有一个标准。
现在孔子所讲的这一节,也等于《礼记》中《学记》和《儒行》两篇所讲的个人问题。“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就是一个思想、一个信仰的问题。服从真理,要绝对笃信,还要好学。真理是不变的,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不受区域环境的影响,也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所谓“守死善道”就是守住这个信仰、这个主义,“善道”就是最好的道路、最好的思想原则。下面说到个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负,就“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并不是滑头,而是保持文化的精神。危乱的时候,要有出世的修养,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因为这个地方的思想一定有问题,最好不去。动乱中的社会,不可以停留。“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两句话是中国人的隐士思想。说到这里,有个值得讨论的大问题。
中国的历史文化,素来认为儒家、道家是分途的,绝对不能合流。道家多半趋向于当隐士。说到隐士,问题就大得很。假使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就会感觉到一件事很古怪:学问越高,道德越高的人,多半是退隐了,不愿出名,乃至于最后隐姓埋名,连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我们都知道张良的老师是黄石公,而黄石公只是一个代号,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因为他连姓名都不要了,对名利更看得毫无道理。可是这一类隐士思想,在中国古代,自上古以来,一直存在。这是道家走的路子。孔孟以后的儒家,则绝对反对隐士思想,而讲究用世之道,所谓学以致用。学问那么好,对社会国家要有贡献,认为退下来做隐士是不对的,这是后世的儒家思想。而后世儒家这种思想的依据,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来反对隐士。事实上最能影响历代政治的,是隐士的思想。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来说,中国的隐士思想有点像所谓“不同意”的主张,但并不是“不合作”,“不合作”又是另外一个观念。西方文化现在还保留这一思想形态,如民主社会的投票,不投同意票,也没有投反对票,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先保持自己的立场,这还只是勉强的比喻。可是中国历代政治受隐士思想影响非常巨大。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来。到了汉高祖的时候,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请他们出来,他们认为汉高祖不会礼贤下士。因为汉高祖好谩骂,喜欢开口说粗话,他还没有得天下以前,对跟着他的那些知识分子,看见他们就讨厌,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来当便器。陆贾劝他要尊重读书人,他说:“乃翁天下马上得之。”照现代的白话:“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们啰唆什么?”后来天下太平了,知识分子出来替他摆布了一下,他才尊重读书人。这也是陆贾告诉他“乃翁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的善意结果。汉高祖是绝顶聪明的,他问该怎么办?告诉他要建立制度等。制度建立以后,第一次上朝,他坐在上面当皇帝,这个味道很好,这时才认为读书人有道理。于是礼请商山四皓出山,他们不答应。后来他要立太子传位时,宫廷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几乎要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
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只要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汉高祖见到这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这就看到政体问题、社会的思想问题,为什么学说思想对政治产生如此的影响,同时也说明了隐士的重要。
隐士们后来到魏晋被称为高士。有一本书名《高士传》。高士即高尚之士,学问很好,才干也高,也许出来可为治国的大才,可是一辈子绝不出来做事。当然,不出来也有好处,否则出来万一做不好,这一辈子英名也没有了。越不出来越高,有人一辈子做“高士”。到了宋朝则称“处士”。当然,有的处士是怕考试考不取,故意当处士不做官,不要功名富贵,因此名气越来越大。有时候皇帝特别起用,不经考试还可以做做官。当然真的处士还是有的,宋代有这样一位处士名叫杨朴,宋真宗请他,他不出来,后来硬是下命令给地方官,用各种方法,软硬兼施逼他出来了。到了京师,真宗对他很客气。问他说,先生一路来,一定有很多人送行,其中有好的诗吧!他说:只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诗。真宗说,夫人的诗一定很好,于是要他念出那首诗。“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了哈哈大笑,留他在京里玩了几天,就送他回去。他和同时的种放一样,都是真正的处士,硬是不想出来。
另外,像唐朝武则天时的卢藏用,因终南山地近京师,倡言隐居,结果被征召入朝为官,这又是处士的另一种手段了。所以后来成语所说的“终南捷径”就是指这么回事。陆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评也是称扬隐士的诗:“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后世儒家认为这些“不同意”主义的隐士、高士、处士,很可恶,不应该。而认为有学问的人应该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为什么一辈子做学问不肯出来?他们就说孔子是骂隐士的。在后面的《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碰到好几个当时的隐士,都挨了骂。那么孔子挨了骂后怎么讲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后世的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不同意这些人,骂他们是鸟兽。这个话解释错了。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对隐士非常崇敬。所不同的是孔子的圣人胸怀,对于社会国家,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为圣,就在这里。明知道这个人救不起来,我尽我的心力去救他,救得了多少算多少,这是孔子之圣。隐士们的道家思想,则救不起来就不救。这是中国思想的两大主流。
道家对时代思想的潮流,视之如山洪的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就是傻子,必定被冲走。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处的下游,稍稍一引导,就引进了河川渠圳。儒家的思想则不然,对于时代的趋势,也视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但是要跟着这股山洪旁边跑,在沿途看到洪流中的人,救一个算一个,一直到某一有利的形势,将洪水导入河川渠圳。这两种思想都对。孔子认为道家走隐士路线,站到下游去等待也没错。所以他讲“鸟兽不可与同群”,这句话仔细一研究,孔子是赞成的,并不是反对。鸟类是高飞的,要高飞的就高飞去吧!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过它们的生活。而我是人,既不能高飞,也不想入山林,我就做点人世间的事情吧!
一个为人类国家社会的人,不问眼前的效果,只问自己应该做不应该做。甚至今天下的种子,哪一天发芽,哪一天结果,都不知道。下了种子,终有一天会有成果的。从这里我们想到,孔子的思想,几千年以来,始终成为国家民族文化的中心,的确是有它千古不灭的价值的。
(选自《论语别裁》)
十六字心传与道统
《孟子·尽心》是孟子整个学术思想的中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孔孟心传,是构成中国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这一贯的中心思想,绝对是中国的,是远从五千年前,一直流传到现在的,没有丝毫外来的学说思想成分。所以后世特别提出,中国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心传。历史上有根据的记载,是在《尚书·大禹谟》上,其中有帝舜传给大禹的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佛学进入中国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两家还没有分开时的思想。在一两千年之后,到了唐宋的阶段,就有所谓的“传心法要”。当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因为得道;那时所谓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这十六字的心传,含义非常广泛。我国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简练,一个字一个音就是一个句子,代表了一个观念。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这里是一个介词,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与“危”上下两个词连接起来,而本身这个“惟”字,并不含其他意义。例如我们平时说话“青的嗯……山脉”,这个拖长的“嗯……”并不具意义。至于下面的“危”字,是“危险”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说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险与端正,看起来好像相反,其实是一样的,端端正正地站在高处,是相当危险的。也因为如此,外国人认起中国字来,会觉得麻烦,但真正依六书的方法,以“小学”功夫去研究中国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
《尚书》里说“人心惟危”,就是说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往往恶念多于善念,非常可怕。那么如何把恶念变成善念,把邪念转成正念,把坏的念头转成好的念头呢?怎么样使“人心”变成“道心”呢?这一步学问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难自我反省观察清楚。如果能够观察清楚,就是圣贤学问之道,也就是真正够得上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所以道家称这种人为真人,《庄子》里经常用到真人这个名词;换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个人的空架子而已。
人心转过来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么样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象,在在处处都是。舜传给大禹修养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专精。舜所说的这个心法,一直流传下来,但并不像现在人说的要打坐,或佛家说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说练气、炼丹修道那个样子。
什么叫作“惟精惟一”?发挥起来就够多了。古人为了解释这几个字,就有十几万字的一本著作。简单说来,就是专一,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或“一心不乱”,乃至所说的戒、定、慧。这些都是专一来的,也都是修养的基本功夫。后来道家常用“精”“一”两个字,不带宗教的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这种“人心”,转化为“道心”。达到了精一的极点时,就可以体会到“道心”是什么,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这个“天”,是指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本能。
得了道以后,不能没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两腿一盘,坐在那里打坐,纹风不动,那就是“惟坐惟腿”了。所以得道以后,还要起用,能够做人做事,而在做人做事上,就要“允执厥中”,取其中道。怎么样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着空,不着有。这是一个大问题,在这里无法详细说明,只能做一个初步的简略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