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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亡清兴三部曲·暮鼓晨钟:少年康熙》是一部描绘清朝入关后第二代皇帝康熙夺回皇权、登上清初政治舞台的长篇历史小说。七岁登基的康熙面临复杂严峻的政治局面。四大辅臣把持朝政,借口恢复祖制而几乎全部推翻了顺治皇帝顺应历史潮流的改革措施。特别是鳌拜擅权跋扈、结党营私、诛杀异己、觊觎皇位,造成政局混乱、民怨沸腾。康熙在祖母太皇太后的抚育教诲下勤学不辍,政治抱负远大。他逐渐不满于辅臣的倒行逆施和自己的傀儡处境,采取各种方式,同鳌拜展开了尖锐的斗争。在康熙亲政第三年,鳌拜弑君阴谋暴露。年仅十六七岁的康熙一举擒获了他,完全夺回了皇权。
一
康熙二年。
春到得早,正月就河开雪化柳吐芽。京师的路面像翻了粥锅,处处泥泞。不料暖过几天,又下雪了,扯棉飘絮也似的,漫天飞舞,密密麻麻,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包笼进那张巨大的白幔之中。拱卫着紫禁金阙的八旗内城,一时人踪稀疏,九衢寂然。
从黎明到正午,蓬松的积雪将近半尺厚。大雪天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可就遭了殃。
鼓楼东街,一辆五马高车和一辆二马轿车,相撞后一起陷入泥潭!这一撞很凶猛,不但双双不能动弹,连车身都撞得变了形,车门车窗打不开,车中人成了笼中囚徒!
车中人竟都是女子 !二马轿车内哭声高一阵低一阵,一直没有停止;五马高车内却传出骄横的脆生生的斥骂:
“该死的奴才! 你们倒使劲儿给我推呀!……一再推不出来拿你们一个个都杖死!……”
这南来北往的通衢要道堵塞一个时辰了,前前后后被阻的车马排成长龙,都在叫骂催促。管事模样的大汉,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边使皮帽子抹汗,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十几名跟班:
“再推再推!这可是大路,不能闹着玩儿!快!赶马!都上手推!一,二,三!”
十几个人拼命呼喝着号子,鞭梢甩得“噼啪”响,二十只马蹄一气乱蹬,那车只是不动。管事急得跳脚乱骂,众人累得倚着大车喘气。
“镗镗镗镗!……”飞雪织成的幔幕那边,传来沉重的喝道锣。众人细细一数,竟是十三棒锣,来了一位柄政辅国极品老大人!管事变色众人惊慌,忙不迭地退到路边回避。
喝道锣越来越响,两匹高头大马载着击锣的骑尉从茫茫雪帘中钻出来。后面,一对对手执旗枪、金黄棍的仪仗骑尉络绎不绝。横在路中的这两辆马车把仪仗卫队挤缩道侧,使后队的中心——一柄杏黄伞停住了。
伞下,大人骑着黑马,铁塔一般威严,貂帽低低地压着浓眉,一领风雪大擎更衬出他英姿挺拔。他抬手拿马鞭一指马车,鹰眼略略闪动,问道:
“嗯?”
只这一声,护卫们如老鹰抓小鸡,把管事拎到大人马前。管事一头跪在雪水泥泞中,禀告时倒不失几分大家气派:实在不是有意挡路,惊老大人的驾。
“哪一旗的?”听管事一口地道的满洲话,大人开口问。
“回老大人,孔公主府下。”
“哦?……那边一辆呢?”
二马轿车的车夫赶紧跪下:“回老大人,正白旗八答牛录下……”哆哆嗦嗦,后半截已说不真切了。
大人催马向前,对马车打量一眼,竟翻身下马,随从们只得跟着离鞍。
大人皱着浓眉,点手招来仪仗旗卫,从他们手中取来八根金黄棍,每四根合在一起,试了试软硬,头也不回地问:“车上有人?”
“回老大人,公主现在车中!”
“回老大人,车里是家主爷的小格格玛尔赛……”
“呼”的一阵劲风,大人脱去大氅,紧紧袖口,浑身一舒展,骨骼关节“喀啦喀啦”山响,使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众人被这气势镇住,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准车底两后轮间的车轴,他把金黄棍分两组深深插进两车轴下的泥水中,不容反对地喝道:
“听我号令,车夫赶马,其余人走开!”
车夫诚惶诚恐,赶忙勒紧缰绳,举鞭静候。
众人远远站在大雪中。怀着说不清的敬畏,仿佛望着一尊天神。
“赶马!”一声令下,车夫的呵叱与鞭声齐响,所有套绳尽都拉得又直又紧,七匹马扬鬃刨蹄、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向前挣。大人双肩各扛着四根金黄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后轮。
棍子向着地面弯过去,弯过去,弯成新月,弯成满弓,弯成半圆,令人担心它们即刻就要折断……
只见大人猛一挺身,大喝:“起!”恰似半空雷震,那看不见的浓缩的力,以举鼎拔山之势骤然爆发,八根胳膊粗细的金黄棍“喀吧”一声齐齐折断,同一瞬间,两辆马车的后部一下子从泥里掀出来,“轰隆隆”一片巨响,七匹马向前猛冲,眨眼间箭一般飞出十几丈,泥水四溅纷飞,“劈里啪啦”乱响!
旁观的人们,连大人的护卫在内,都忘了礼仪、忘了敬畏,不顾身分地哄然喝彩!
管事抢上来叩头道谢。
大人面不改色,口不喘息,大手一挥,制止管事絮叨,对他正眼也不瞧,只管松了袖口弹弹身上的泥点子,听任随从为他披上风雪大氅,便要返身上马:
五马高车的门“哗啦”打开,身裹绫缎貂裘披风、满头珠翠、华贵耀眼的公主跳下车气急败坏地冲到二马轿车跟前,一脚踢开车门,揪出车中女子,“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嘴里骂着:“贱婢!该死的奴才!赔我的如意!”
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又惊又怕又怒:“你!你怎么动手打人?”
公主府的从人赶忙拥过去,管事力图转移视线,息事宁人:“禀公主,多亏这位大人解咱的危难!”
公主转脸,看到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装点修饰的刚劲突出的长方下巴、有楞有角轮廓鲜明的面庞和一双威严沉着光闪闪的鹰眼,略征了征,微微点头道:
“哦,是鳌拜大臣!”
“鳌拜请公主安。”他浅浅打了一千,“不知她怎的冒犯了公主了?”
“我选的一枝上好如意,要进宫进献皇额娘,被这贱婢的车一撞,摔碎了!”
女孩儿不服地扬起头:“是公主你撞了我!我们车走得好好的,公主的车从后面赶上来硬要超过,直把我们撞进泥坑,你那车才……”
公主双眉高高一挑:“大胆,竟敢回嘴!……”
女孩儿扭开脸,低声嘟囔:“又不是正经主子,明明的蛮子根儿,神气个啥……”
公主粉面“刷”地通红,怒喝道:“你说什么!?”
几乎与公主同时,鳌拜也大声斥责那个叫玛尔赛的姑娘:“你给我住嘴!”可是谁敢说他随斥责送过去的锐利目光中不是带着赞赏呢?
不等公主再说下去,道边忽然蹿来一个人影,高呼着:“辅臣大人。 冤枉啊!……”
可这尖厉刺耳的声音还没落地,就有一团沉重的东西飞过半空,砰然落地,摔进泥潭,溅起一片乌泥。众人走睛看时,一名儒生己在泥潭中挣扎,满身满头污秽,不成模样了。想必是他冲到大人跟前,护卫防他行刺,一脚踢开的。
儒生不管不顾地跪在泥中,可怜巴巴地喘着气,大声哀告:“老大人老大人,晚生天大冤屈,求老大人做主了……”
一名护卫粗声喝道:“辅政大人不理民辞,有冤情往地方有司上告!”
这样的插曲,想必惯经,鳌拜仿佛没有看见,自管继续解决方才的纠纷,向公主一揖:
“公主尊贵体面,向来不与下人奴才计较。”
公主瞅他一眼,略一沉吟,粉面上随即泛上薄薄笑意:“鳌大臣能得先皇恩信,遗诏辅政,果然有见识!”
“不敢当。”鳌拜依然容色严肃,“公主出行,理应仪卫开道。”
“我要是也带许多仪卫,今儿这路可就更挤不开了!”公主说罢一笑,登车而去。
鳌拜目送公主一行走远,也不再理睬那辆二马轿车,自顾回身上马,满意地注视着缓缓流动起来的长队车马。
喝道锣又“镗镗”响起,杏黄伞、圆金青扇护从着鳌大人走了,走进飞雪的帘拢。
儒生突然拿出生死成败在此一举的勇气,尖声大叫,盖过了震耳的锣鸣:
“江南蛮子蓄谋反叛,连辅政大人都不管,还有谁来管哪!”
杏黄伞微微一荡,再次停住。鳌拜下颏一点,儒生便被架到他马前,双膝跪倒。大人对滚成泥猴一样的告状者略扫一眼,皱眉道:“说!”
“禀老大人!晚生嘉兴吴之荣,状告湖州庄廷鑨、南浔朱佑明及海宁查继佐、仁和陆健等一十八江南名士,私刻明史,诋毁本朝,实属大逆不道!”
这位吴之荣满语说得极好,滔滔不绝,咬牙切齿,教人难以相信他也是汉人文士。
辅政大人浓眉越皱越紧,几乎连接在一处,眼睛也渐渐收拢,仿佛了闭上了。又一句简单问话:
“凭据?”
吴之荣肩膀一耸,背上那方力一正正的小包袱拱了起来。护卫解下,取出里面用层层油纸细合包裹的一函书,双手奉上。鳌拜看也不看,只示意收存,仍旧半阖着眼听儒生慷慨陈词,颇像一只打磕睡的兀鹰。
“……这就是庄廷鑨撰写、查继佐、陆健等人列名参校的私刻《明史》。所有指斥本朝之逆词,晚生都一一标明,去年晚生曾以此书状告于杭州将军及浙江巡抚台前,不料封疆大吏贪赃受贿,使晚生一片忠义之心付于流水!晚生见列名参校者皆江南名士前朝豪贵,料想其中必有结党谋反情事,是以不惧艰辛,千里迢迢赶来京师,抱书击登闻鼓以进,却又石沉大海。万般无奈,方拦马告状……”
鳌拜浓眉一耸,鹰眼倏开,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混合着愤怒和兴奋,神情颇似跃跃欲起搏击猎物的猛虎。他的声音越加低而且厚:
“带回去,细审!”
辅政大臣受理明史案的消息,比旋风还快,立即在朝中传遍,激起一片狂欢!
自顺治皇帝去世以来满洲亲贵大臣已经好几次尝到这种箭上弦刀出鞘、只待出手必见大胜的狂喜了 :
康熙即位后的第一批革除新政、恢复旧制的救令,使他们多少人高兴得落泪,不啻拨开云雾见青天;
江南哭庙案①、奏销案②、通海案③等十宗大案下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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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哭庙案:吴县生员金圣叹、倪用宾等因顺治之丧聚哭于文庙,从者千人,递揭帖告县贪酷。兴大狱拿问,广为株连,斩十八人。
②奏销案:以拖欠钱粮为名,将江南绅衿士户一万三千余人黜革问罪、枷责鞭扑。
③通海案:追究顺治十六年响应郑成功攻金陵的江南士民,广为罗织,牵连无穷,凌迟三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
一小批、整肃一大批,狠狠煞住南蛮子的气焰,一平他们胸中长期积蓄的委屈和怨愤;
如今又来了个明史案,那些桀骛不驯的蛮子文士,还敢不夹住尾巴、老老实实地听喝吗?
喜气到处弥漫。鳌拜上朝时一重重宫门侍卫高喊“伊里!”向辅臣致敬,声音都格外响亮,站立得格外挺直,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爱戴和仰慕,就像当年他在保和殿战胜喀尔喀蒙古大力士之后一样。鳌拜不动声色,昂然而过。他越是对这些年轻人的崇敬完全不理睬、不在乎,他们越是爱慕他钦佩他,他的经验如此。
鳌拜抬脚跨上辅臣值房的石阶,头顶上滚来一串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鳌兄,了不起!又网住一条大鱼!”
不用问,这是苏克萨哈。他竟然领了遏必隆亲自到门前迎接,不仅礼重情厚,也足见他实在很高兴,那张漂亮的、肤色滋润的脸膛儿布满了笑,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相比之下,黄黑面孔的遏必隆逊色多了。
鳌拜心里未尝不得意,但他这个人生性严肃,难得一笑,此刻说出的话仍带着点儿怒气:“可恨松魁,身为杭州将军,竟把这样的逆案轻轻放过,就为那么几个子儿!”
三人说着进了值房。首辅索尼还没有到,话题自然就是明史案。
庄廷鑨的《明史》,基本上照抄朱国祯的《明史》,但补写了崇祯一朝,据实记载了满洲的崛起及其入关的屠戮。所以鳌拜说明案情后,生气地说:
“骂我们祖宗的书不烧,骂我们祖宗的人不杀,我们还有脸活在世上?”
“该杀!该烧!得叫他们知道厉害!先皇帝对他们实在是宽大无边了,就连响应郑成功攻金陵的叛臣叛民都不肯问罪?”苏克萨哈义愤形于色地说着,忽然眼珠略略一转,降低了声调:“太皇太后会不会有异议?”
“绝不会!”鳌拜直率地一口接过来,“自皇上登基,太皇太后从没驳过咱们的面子。如今天下太平,八旗兴旺,她还不高兴?老人家的心思全搁在拜佛和皇上身上,你说是不是,遏大臣?”
鳌拜性情直爽,最令人称道。辅臣议事,总是有什么说什么,而且敢说敢做。他也颇以这一点自诩,不时拉出谦恭少言的遏必隆作反衬。
果然,遏必隆想了想,说:“也是。老太后对佛事很虔诚呢。”苏克萨哈瞟了遏必隆一眼:“二位,别那么放心。前儿个咱们议的那几个人几件事,忘了?……”
头一个,魏裔介,左都御史。
顺治十八年八月初八,辅臣令户部照明末练饷的数目向全国各省加派征银六百万两,限三个月解送进京,理由是修建孝陵及滇闽用兵。
八月十三,这个魏裔介就上奏折反对,说什么“兵饷正赋如果足用,加派钱粮即应停止,为百姓即所以为国家,乃培根本而长治久安之要也……”
辅臣本当不理睬,只是他这一套太冠冕堂皇,废除明末练饷,原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德政,就此一笔勾销,许多满洲亲贵大臣也觉不妥,又有内三院汉大学士李蔚等人反复劝解婉言曲喻,不由辅臣不踌躇。
太皇太后竟也知道了这份奏疏,虽然对加派一事只字不提,却不住称赞此疏忠心体国、有识有胆。四辅臣不好坚持,只得于八月十八日下谕,除顺冶十八年已加派外,康熙元年停止。
第二个,龚鼎孳。
此人是托了辅臣之力才得以复起的。大约想继钱谦益为文坛领袖,对汉人士子,但凡有几分文才,他便推重引荐,资助贫乏,得了个“汲引英贤如不及”的美誉。
奏销案遍及天下,两江绅衿无人得免,朝廷还要追迫穷治之际,此人隐然以文士救星自居,上了一道特疏,请宽奏销。文章写得漂亮,竟使太皇太后当着四辅臣琅琅背诵,称道不已。
辅臣原意要在天下各省都“奏销”一番的,终究不好驳太皇太后的面子,好在气焰最嚣张的江南士绅已然沮丧,奏销的事也就渐渐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