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此言,俀子、程挺与陈复礼都是似笑非笑,不作答言,那神气看去又是佩服,又是不以为然。
“嗨,这事我说与你们了,可别去告诉崔二。如果他听说了,一定生气,要去训斥花奴,闹得大家都没趣!”宜王回头看了一眼崔文徽,只见文徽倚在步辇上,正与骑马走在旁边的波斯王子伊坦支交谈甚欢。
“当然,我们何苦去惹崔二郎!”俀子和程、陈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胡儿,哪一次,我一定要将他立地擒拿!不然,我那些婢子们真要不怕我了!”宜王想了一下,大笑起来。
“论理,这胡儿是该重惩,可他行事一向就是这般颠倒无赖,实实不值得大王当真动怒。”陈复礼连忙委婉地替永宁回护,“殿下可曾听说他怎样统帅部伍?”
程挺与陈复礼皆曾亲历天军征伐吐蕃之役,此时,回忆起当日的情景,二人不禁笑了。
“略有所闻。”宜王微笑道。
“他那行事,当真是让唐公都无法可处呢。唐公手下缺少精干的裨将,经崔二郎力荐,唐公将花郎从他老父那里抽借到自己麾下,调给花郎一支千人的轻骑劲旅,命他统领。殿下想也知道,唐公一向严于治军,那一支骑旅初交与花郎时,真是纲纪严明,动辄有则。”陈复礼讲述。
程挺忽然忍不住爆发出大笑声,陈复礼也笑了。
“怎么了?”宜王其实听说过永宁的事迹,此时听人再次说起,仍是甚有兴致。
“此事需听程五说才有趣。”
程挺便接口道:“花郎受命率部从偏路出击。大约月余以后,我所在的一部正在行进当中,游走在大队人马前方侦路的斥候忽然回报:左前发现一股队伍,情形古怪,难分敌我。部帅闻报,便命我率一支小队前往侦看。我率着人一路小心行过去,摸上一个沙堆,远远就看见一大群健儿散布在一片黄沙上,猛地望去,真猜不出是些甚人。只见满地摊了许多物什,甚般宝物都有,最抢眼的,要算是许多红红绿绿的妇人锦彩衣裙。”回忆起当时所见,他忍不住仍要咧嘴笑个不已,“只见许多的马、人,就在这些杂物中间行来走去,或坐或卧,也没有个阵营。我再看那些人,依稀似有不少中土人面目,大多穿着天军的戎装,可是许多人又都套穿着些胡袍子、胡帽,佩着胡刀。我看了半日,好生纳罕,猜不定这是一伙甚人。忽然,我看到有人在满地乱堆的杂物中,寻一块空地,铺上一方红锦罽,自己立在罽毡上,踢起球来。再定睛一看,我猛地认出,这人不正是花卿吗!”
三人不由一起笑起来。
“后来,我们都听说,花卿领军,宿营时,从不列阵营,将卒们自行择地休歇,愿意在哪里歇就在哪里歇。甚至行军时也不排队阵!”陈复礼摇首笑道,“在疏勒外遇到他们时,只见散散漫漫的一大伙,乌压压匝地行了过来,直把我们都看呆了。据说他与部下们只约定了两条:不许掉队,不许携带妇人随军行路,违者立斩,其余一概自便。”
“攻下疏勒以后,诸路人马会师在一处,许多将领都去谏劝唐公,以为让花郎带领部伍,迟早要误大事。幸而有崔二郎在唐公面前一力担保,不然,花郎与他那一伙盗贼一定无缘在龟兹一役中立奇勋了!”
宜王不由双目微微闪光,一时沉入遐想。在两年以前,亦即大周天授二年公元692年。的春天,西州都督唐休璟、武威军总管王孝杰率领圣朝大军出师征伐吐蕃,西突厥胡禄屋部阙啜、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亦受诏发本部兵协同作战。一年多里,天军转战千里,连获大捷。在四个月以前,即长寿元年十月隆冬,天军终于将吐蕃人驱逐出安西一带,收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重镇,重新设立安西都护府。在这两年间,崔文徽跟随在姨夫王孝杰麾下,永宁与诸兄一起,跟随在其父阿史那忠节麾下,亲历了天军与吐蕃军的多次大小交锋。这二人作战机智勇猛,屡立奇勋,期月之前,二人随天朝大军凯旋归来,圣神皇帝论功行赏,崔文徽因功迁升为右羽林军左翊左中郎,官居正五品,有受赐绯袍、龟袋之荣。永宁年岁未满十九,居然官拜正六品的右武威卫校尉。此时听人说起这二人扬威塞外沙场的情形,宜王不由得好生羡慕,一时兀自出神起来。
永宁和他的花豹子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玩,一对身影渐渐掩失在林翳深处。
五
低沉的声声豹吼,在笼盖四野的夜色中隐隐回荡。宜王睁大眼,慢慢在黑暗中辨识着眼前的草木。前边不远处有汩汩水响,豹吼声隔了水声传来,听去已不遥远。忽然,他身旁黑影突起,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他的肩膀。
“是殿下?”是永宁的声音。
“你怎知我会来?”
“殿下的靴音和凡人不一样。”永宁道。
“阿狸打赢了吗?”
“快了,”永宁回答。突然,一阵豹吼传来,他低低地急叫一声,“不好,要吃亏了!”说着,转身便跑。在黑暗中,宜王勉强看到永宁的身影一动一动,披荆向前飞奔,他勉力紧跟,足下深一靴浅一靴,磕磕绊绊,屡屡险些跌绊倒地。
永宁率他冲出密林,奔至一条小溪边,月光下,溪水哗哗流淌,闪烁着银光。永宁借着月色,在溪中黑影似的卧石上跨跳了两次,便跳上了对岸。宜王紧随着他,亦步亦趋,幸喜不曾跌落水中。一至对岸,永宁便小心翼翼起来,微微弯下腰,无声地慢慢前进。宜王也连忙小心举步。在他二人面前,是一片林中空地,月光向林地上洒下一片轻霜似的银辉,将草木的形影映照得颇为清晰。三只豹子的黑影显现在草地中央,其中两只豹子正交打在一处,另一只豹子立在一边,静待这两只雄豹一决胜负。一只豹影翘起一爪,仅凭单爪与对方打斗,十分不敌,在对头进攻之下连连后退,只得回身逃至林地边缘。
永宁高举足,轻落步,猫腰直进,至距豹子们颇近之处,潜入草影中坐下,立即张开弹弓,啪啪向暗中疾射。只听阿狸的对头登时一声怪吼。宜王落座在永宁身边,见状也连忙摘下弹弓,掏出弹丸,在月光下勉力瞄准阿狸的仇家,发弹疾射。那豹子在黑暗中忽遭不知从哪里来的痛击,又痛又怕,怒吼声声,实际却胆怯了,攻势立停,向后逃开。退至林地边缘,它才犹豫地停下,回头望一望那雌豹与阿狸,不愿就此败落离去。永宁、宜王一见,连忙手下加劲,一时弹飞如雨,不停打在那豹子身上,那豹子终于惊慌失措,惊吼两声,掉身逃入了林影中。
“这是今天赶走的第三只了,想来,也该是阿狸的最后一个对头。夜色这般深,不会再有豹子来挑战了。”永宁终于停手,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用辩解的语气说:“阿狸要是没有爪伤,它们一个也不是它的对手。可是,阿狸不是受伤了吗!我只好来帮一帮它。”
月光下,阿狸与雌豹彼此观望着。阿狸开始谨慎地试着向雌豹接近,雌豹却转身避开了去。
“大王回转罢。” 永宁道,“我当然愿意陪殿下在这里到天亮,只是……如果虎头哥知道大王来了这里,又要痛斥我啦,说是我勾引大王干坏事!”
“你虎头哥怀有心事。”
永宁听了,忽然叹一声:“虎头哥被他母娘逼令,将他那一位卢氏娘子休回了娘家。”
宜王极为诧异。崔文徽与娘子卢氏成亲数载,异常恩爱,已经共同育下了二女一子。“难道做娘子的反而……”宜王骇声问道。
“不,不,嫂夫人最是位贞静守礼的妇人。”永宁明白他的语意,连忙截断。宜王不由得替文徽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永宁言道:“我听说,虎头哥的母娘萧夫人一向治家谨严,不许家中女眷浓妆盛饰,仿学‘时世妆’。前些日,老夫人忽然斥责嫂夫人妆饰太过奢丽,败坏家风,逼着虎头哥将娘子休回了娘家。”
宜王顿时瞠目。半晌,他说:“萧夫人也许一时盛怒,待怒气平了,还会让二郎将娘子接回。”
永宁摇首:“休书都写了。嫂夫人的三四十箱嫁妆全被运回了她娘家,一件不许留下。”
宜王默然。此刻回想,两天以来,文徽眉宇间总是现有一抹淡淡的抑郁之色,分明满腹心事。不过,他性情矜重,与友伴们在一起,竟然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在行围中单身去挑斗恶熊,实乃文徽借以宣泄苦闷之举。
“我原想,虎头哥出来打猎散心,也许能解愁,谁知险些出大事。”永宁皱眉道,“罢,我是胡家儿,你们汉家儿女的事,我也懒得多议。”
“真是岂有此理。”宜王沉声说。
永宁不觉点首。二人一时无言,目视前方,留意观看两只豹影终于接近在一起,彼此将头颈挨在一处,亲热地摩擦不已。
“你虎头哥可还有什么心事?”宜王忽问。
永宁不答言。
宜王闷闷了一会,开口道:“当然喽,如今你与你虎头哥是何等的情义,在你眼里,我与他不能相比!”
“嗨,殿下这话是怎么说!”永宁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低声道,“我若是敢对殿下有一丝生分,叫我落入三途,万劫不复!”
“有些事,殿下本就不该知道。”过了一会,永宁声音极低地悄声说,“这些事一旦被殿下得知了,殿下如若任允臣属们去干,那就是悖逆;如果殿下不允,做臣子的是听命不听命呢?”
“你虎头哥这样对你说?”宜王反讥,接着,他冷笑一声,“他何不干脆告诉你,我不过是一个亡国破家的皇孙,一个缧绁中的囚犯,原本不足相与谋事。”
永宁忽然在宜王大腿上警示地狠捏了一把。“有人在从溪那边悄悄摸过来。”他压低声道。过一会,他又道,“这人坐在咱们西边的树丛后了。”
宜王只得不再说话。二人看着两只豹影在黑暗中不停滚打交扑地嬉戏,永宁开口道:“我在寻思,怎样让虎头哥再会一会他娘子才好。论理,夫妻既然仳离,是断然不能再见面了。”他吞吐起来,“殿下的别业在城外,又有许多偏院……”
宜王一怔,继而不禁笑起来:
“好你个花奴,你将宜王别业当作什么地方!”笑过,他设计道:“何不让他们假作去佛寺上香,借机见面?在寺中赁一处院舍,或者,寻个偏坊僻巷租一间空宅——这些法子还都是当年你告诉我的!”
“寺院中人多眼杂,难保不走漏风声,”永宁摇首,“虎头哥与嫂夫人二家都是清显门族,最讲礼法。嫂夫人娘家岂会容她独自去那些偏坊僻巷的陋隘宅院!”
宜王略一沉吟“如果由宜王妃出面约请卢夫人来别业,她家人不仅不易起疑心,而且也不好阻拦,是么?”
永宁不应声。
宜王被勾起了心事。王妃每逢与宜王吵闹之后,总是归宁回至娘家建昌王府去长住。今番由灯树引出一场大吵,宜王妃自是又要赌气回娘家了。
“哎,它上去啦。”永宁看着前方,说道。
一时,二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暗中的豹影。过了一会,宜王开口道:“它已经下来了。这就完事啦?”语气中不由失望。
“人还不是一样!也不过是一会子就完事了。”永宁笑道,饮了一大口酒。
宜王忍不住笑着轻踢永宁一下。
二人又悄看一会一对豹子在良宵的山林间缱绻厮磨,永宁悄悄起身,道:“我护送大王回去罢。阿狸这里不用操虑了。”
二人摸黑走至溪旁,永宁忽然小声道:“坏了。”
“怎么?”
“虎头哥就在对岸。”
宜王向夜色中尽力看了一看,什么也不曾发现。“你怎知道?”
“风中有他的气味,他衣上常薰的那一种青木香气。”
宜王将信将疑,随永宁踏着溪石跳向对岸,忽然,黑暗中传来崔文徽的声音:“花奴?”
“是我。”
对岸上忽然响起用火石打火的声音,接着,一支支火把燃起,照亮了溪水。火光中,但见崔文徽斜伸伤腿,坐在草地上,一群扈卫、猎师、奴子立在他身后,高举起火把。
宜王随在永宁身后跳上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二郎怎么来了?”
文徽不答,面容异常严峻地默默看着他二人,挣扎着欲向宜王行礼,宜王连忙上前扶住。
“听奴子们说,王驾忽然出行,不知去了哪里,我猜,大王或许来寻花奴作伴了,因此特意赶来为大王警戒。只是随人众多,夜色又深,恐怕惊动了林中的野兽,闹出意外,因此,只敢隔溪护卫王驾,死罪!”文徽说。
“步辇呢?快抬步辇来!将二郎抬走!”宜王忙叫。
文徽挥一挥手,一位扈卫立即向夜空中放射出一支鸣镝,鸣镝冲天而去,带着一声尖厉的鸣响,在寂寂山夜中,显得格外清厉。宜王吃一惊,却听永宁轻轻一笑。接着,忽听左近林中走动声响,接着,两个人影从林翳中闪出,走入火把光里,却是陈复礼与阿史那俀子。二人笑着走上来,向宜王拜了一拜。
“你两个也在这里?”
“伊波斯和王九也来了,躲在另一处。花卿来迎接殿下时,若是没有我们发弹暗助,阿狸能支持到花卿转回?”俀子笑言。
这时,果然传来有人过溪的声音。一个人滑足跌进水里,暗中响起笑骂声。
“我欲待召集众公子一起来为殿下护驾,才发觉所有的行帐中都空空无人!”文徽无奈地说。
果然,黑暗中由不同方向传来足步声、人语声,陆陆续续,同来打猎的十几位王孙公子渐渐聚齐过来。原来,友伴们都摸黑赶来观看阿狸娶新妇了。此时,宜王才明白,方才永宁何以急捏自己的腿,阻止自己发问。定然是有友伴就藏身在附近,被永宁觉察。
“大家快回去歇一歇罢!”宜王发令。
“此刻是几时了?”有人问。
永宁看一看西偏的明月。“大约巳时二刻了。”
“不是要在南山设行围么?我们此刻前去,赶到那里,也就近天明了。谁耐烦回去睡觉!”程挺说。
众人一致赞成。宜王心中本怀此意,今见友伴都如此想,便说:“好,多点几支火把!”
“祝众位多打得猎物,我可要回去睡了。”文徽说着,压住一个呵欠。
“二郎不去么?”有人立即诧异地问。
“他伤了,不便骑马,不能打猎。”另一人说。
“这多没趣。”又有人道。
“我知道虎头哥在想什么。”永宁笑道,“他是看上了咱们营地南边的那一片山泉、潭溪,一心想着明日去那里作诗哩!”
“作诗!”众人一听,登时纷纷面露不满之色。
“在沙场上作诗,回到神都还作诗,如今友伴们一同出来打猎,你又要独自去作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诗可由你来作?”有人怨问道。
“你们莫听花奴胡说。”文徽只得说,“我实是腿伤了,打不得猎。”
“我有个法子,” 俀子说,“就命两个奴子肩扛着步辇,二郎坐在辇上,由奴子抬行,一样可以放箭打猎!”
“那怎么行!”文徽勃然道。
“怎么不行!那一次,我打马球跌了腿,便曾这样打猎来!王九当时也在,他见过我当时的样子!”
“呵,那两个奴子扛着俀郎东奔西跑一天,累得舌头都耷拉出来了!”王粲笑起来。
“哪里!我是不断让奴子们轮换的,饶是这样,他们第二天还是都累得爬不起来了。”俀子与王粲回想起当日奴子们的狼狈样,一时笑不可抑。
“二郎没带那么多奴子。”有人说。
“这个不难。咱们每人抽出两个奴子借给二郎,轮流为他扛辇便了。”
“如此甚好!”众友伴异口同声。
宜王见文徽神色愈来愈不悦,连忙说:“罢了,我都替二郎嫌你们烦。由他自在一天去罢,咱们在这里还要再玩几日呢。”
众人见宜王发话,虽然有些扫兴,也只得恭遵谕教。于是,文徽自乘辇归向营地。其余人在火把照路下,径直出发去往南山围场,十余位公子连同王府扈卫、各位公子的奴从,总共约有数十人之众,排成长长的一列,在林中小径中穿行。一路只觉林中雾浓霜重,夜寒侵人。一轮银月斜挂西天,偶尔有夜鸟惊起,从月光下飞过。
忽然,只听一声报更的钟音从暗夜中遥遥传来,伴着夜枭忽而响起的怪唳,听去旷远寂寥。
“花奴,替我辨一下钟声传来的方向。”宜王道。
花奴果然立马细听遥报四更的钟声。
“引我去钟声来处。”宜王又道。
永宁与近旁的友伴们听了都很意外。
“走!”宜王说,掉马走出行进的队列,向着他猜测中的钟声传来处策马而去。
“啊,大王,不是那样走。”永宁忙道。
宜王不理他,继续鞭马向密林中前行。
“大王,你去哪里?”持戟等几个奴子连忙举着火把相追。
走在前后的大队人马不知所措地停下了,俀子等公子们连忙赶了上来。
“这是要怎地?”伊坦支问。
“南山围场在那一边!”王粲一指相反的方向。
“大王究竟要做甚?”永宁问。
宜王忽然心头大怒,扬起马鞭便向永宁狠抽过去,厉声道:“我要你带路!”
永宁不提防挨了一鞭,不禁一怔,友伴们也意外地呆住了。一瞬间,怒气升上了永宁少年的面庞,他猛地一振缰辔,掉转马头,寻了一条林间小路,向西北向走去。宜王当即策马相随,俀子等人连忙招呼大队人马一起跟上。
方才一路的说笑声此时沉寂了下去,长长的队列沉默地随在永宁马后。永宁循着猎人、樵夫、野兽踩出的条条窄径,策马在密林中东折西绕,迂回行进,一时间,宜王只觉得在随着他不停转来转去,直疑心永宁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是,行了一阵之后,一阵宣报五更的钟声隔林传来,听去已近了许多。
天空微微泛白,不久,一抹曙光升起在林梢间。晨起的林鸟开始在高树上响噪成一片,溪流边,出现了鹿、狐等走兽俯首饮水的身影。
一条荒草离离的官道忽然出现在林子中间。
这时,永宁驻下马,侧耳向远处细听了一听,说:“有大队人马在向我们追来。”
宜王不答话,策马跃上官道,向山深处轻驰而去。众公子一见,连忙鞭马相随。转过两道山弯,官道尽处,一片宫苑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坐落在万安山深处的离宫——连昌宫重门紧闭,连延周回的宫墙内,碧竹与千叶桃森森郁郁,在晨风中摇曳不已。一座座凌空错落、檐牙相望的楼台矗立在曦光中,万千乌鸦哑哑鸣叫着,在殿台上空往复回飞,成群结队地投散向周围的山野。
“追我们的人马越来越近了,约有二三百人之数。”永宁开口道。
“殿下,”陈复礼犹豫一下,说道,“没有陛下颁赐的诏命,任何人不得擅闯禁苑。”
宜王策马独自驰上一处高崖。立在崖台上,他默然凝望着深锁在崇垣内的一片绵延殿影。他知道,祖父天皇大帝李治生前经常与祖母一起至连昌宫及两京周围的多处离宫避暑度夏。祖父在世时,宜王一直被幽禁在神都洛阳宫内,十年间,不曾有一次走出他所居住的宫院。大帝晏驾以后,祖母武则天对于他这位长孙重新发生了怜念之情,不仅赐予他王府,允他出宫居住,而且,经常令宜王陪侍左右。但是,圣神皇帝春秋已高,不再乐于长途涉路,临幸这些远离神都的旧设离苑。她平日多居于上阳宫内,因此,宜王竟是从未有缘涉足隋、唐以来所兴建的各处离宫别馆。
但听身后官道上脚步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他们来了!不知是些甚人?” 俀子说道,“替大王警戒!”
“不必。来的是官军,”永宁道,“听,那脚步声多么齐整,还有刀枪相碰的声音。”
果然,一队二百余人的官军转出山弯,为首骑在马上的是一位穿绿袍、佩银带的七品县令。望见宜王等人,这县令愣了一下,高声问道:“本官是万安县令。什么人忽然擅闯到这里?”
永宁立即回答:“宜王殿下率人到密县打猎,今日乘夜赶赴围场,半道上迷了路,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这里。”
那县令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当真是宜王殿下?”
“你是甚人?还不快来拜谒殿下。”王粲喝道。
县令听了,连忙下马,快步趋行上来,在众公子指点下,向着高崖上的宜王恭敬行礼如仪。
“恕小官无礼,”礼毕,他有些惶恐地说,“四更时分,忽然接到地方乡老们报讯,说是有一大队人马越过邻县县境闯来,像是盗贼之属,因此上小官不得不点起人马赶来,以防万一。”
“这是哪里?”伊坦支忽问。
“此处已是万安县境内。殿下与众公子已经越出密县县境,到了下官的管地了。”
宜王掉转马首,驰下崖台。
梦中的宫苑并非连昌宫这一处所在,不过,那一片宫苑仿佛如连昌宫一般,是坐落在远离两京的山林之中的一所离宫。自异梦显现以来,宜王借名行猎,已经悄悄勘察了神都周围的三数处离宫,都与梦中所见的宫苑不同。他知道,自隋以来,历朝天子所修筑的离宫行馆散落在神都洛阳和西京长安周围,不下二三十处。他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将这一处处行宫一一勘遍,寻找到梦中的宫苑。
在这一夜的梦中,当升上宫垣的时候,他默默伫立片刻,竭力辨识昏黑中殿宇楼台的形影,然后,他才滑下宫垣,去探访他的楼中美人。
六
柳才人坐在巨大的织锦花机前,由高坐在花楼上的紫儿挽花相助,她手持织梭,足踏地杆,一梭一梭地精心织作一幅花树对禽间瑞花纹样的彩锦。
在紫儿提花配合之下,她手上娴熟地重复着复杂的换梭动作,思绪却萦绕在心中意欲挑织的锦样上。经过反复思虑,她仍然感到,自己所想的锦纹,即使眼前这样一架巨大复杂的花机也无法织出。织锦的纹样,无非是由十几或几十色彩丝织就的变化规矩的团窠花、折枝花,中间间以样式、姿态相同的人、禽鸟鱼虫或文字的彩纹,如同兵卒列阵一般整齐有序地在锦面上排列开来。最常见的锦纹则是回环重复的綦纹、龟甲与柿蒂,更少变化。晴虹院染就了千百般色彩相异的丝线,仅红线一种,即有石榴娇、猩猩血、胭脂水、樱桃红、杏子红、檀心、银红、退红、粉霞、桃花春等几十色,绿线则有鸭头绿、翠毛碧、天水、春水、荷叶、柳丝、浅草等色。望着这些鲜妍的彩丝,她总是想,如果能够用丝线织出一幅幅绘画一般的彩锦,鸟兽在其上飞驰栖止,变化多姿,花木在其中迎风承露,尽态极妍,才庶几不辜负了染娘们的心血。
在她身后,忽来一阵笑语喧哗。她不必回首便知,这是丽纹院的绣女们假意至明彩院闲逛,实则意在借机炫耀她们的绣技。柳才人充耳不闻地继续埋首织作。但是,趁她停机理梭之机,紫儿溜下花楼,至她身边俯耳悄言:
“绣院的人说,赵贵人新绣了一件裙衣,奇丽极了。锦院的人都说要去看呢!”
紫儿的语气颇有几分不忿之意。柳才人迟疑了一下。丽纹院的赵婕妤一向令她畏惧。欲待不去看那裙衣,又深恐因此得罪了这一位心高气傲的先帝遗妃。再者,她也实在对赵婕妤的绣作满心好奇。因此,不久,趁尚仪陈素素与院监郭公皆有事暂离明彩院之机,柳才人率紫儿与几位女伴一起悄悄来至丽纹院。
赵婕妤的绣作令柳才人惊呆了。这是一方长大的裙衣料,在薄如蝉翼的白单丝罗上,依次绣满了海涛,山峦,瑞兽,祥云与彩禽,间以缤纷杂花。绣纹皆以鸟羽毛所捻制的线绣成,使得这一方裙料愈显奇丽。一些鸟羽线是在捻制以后染色,一旦绣上罗衣,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赵婕妤的针法极其精到,花之深浅,叶之阴阳,山之向背,水之远近,皆以退晕法由深至浅或由浅至深地依次层层换色精绣,极尽生机变化。各处花纹的精要处,如花之正瓣,鸟之翅尖,兽之脊,山之巅,则以翡翠鸟、野鸭、雉鸡等彩禽的锦羽捻线绣制,一旦置于日光灯焰之下,风起影动之际,将是奇彩闪烁,翠中映蓝,乌中烁紫,金辉丹华,色色斑斓。不仅如此,一些绣纹且以金银线钉绣边沿,或者盘钉出蹙金、蹙银图纹,鸟瞳、花蕊则钉饰小珍珠,令映现在雾影一般的单丝白罗上的彩绣愈发绚烂。柳才人可以想见,以这方罗料裁制成的薄笼裙,衬在一条春水绿或者杏子黄的罗裙外,将是何等的辉丽。
“赵贵人这般有巧思,真令人羡慕呢。”柳才人浮起微笑,向在一旁俯首理线的赵婕妤赞道。
“哪里比得上柳贵人呢,”赵婕妤淡淡地说,“会挑织那么多的花样,织出的花草鸟兽都似活的一般。我们笨手绣几样花草,总是遭霜一般,死气败样!”
柳才人不敢答言,心知赵婕妤在说反语。赵婕妤一向明言暗讽地贬低织女们的才巧。她说,无论如何挑织,绫锦终究不过有限的若干色花样,而且,花纹永远如军阵一般规整。哪里比得丝绣,可以随意运用一切尽有的彩丝,且有种种针法,可以绣绘出万物的生机?其实,在内心,柳才人深深以为赵婕妤的说法有理,一向以来,她一直为这一件事困扰着。她不觉低头仔细观看面前的绣罗。似乎,只有绣针才能完全自如地带动丝线在纱罗上绘绣。在织机上,经纬交织的织作,终究不能似绣花一般变化自在。除非,纬线能够如绣针上的丝线一般可以随时更换,换而言之,缠有色纬的织梭应当能够如穿着色线的绣针一般随时更换……想到这里,一丝明光蓦地从她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