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上,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走在一旁的紫儿忽然悄声道:
“有什么了不起,哼,还不是新来的那个绘样工为她出主意,不然,她哪里能梦见这么新奇的花样!听说,这个绘样工在宫外不过是个三等画匠,靠在小寺院里绘几堵画壁混饭,不知犯了什么罪,才被罚没入宫做宫监。她与那人差了好几岁呢,可是,听绣院的人说,他两人成日就如夫妻一般……”
柳才人一怔,立即便扬手响亮地掴了紫儿一掌,狠狠地道:
“你失心疯了!你家大小几十口人才是犯罪没官的贱人,你阿爷还是砍头的逆犯呢!这一所宫苑里,哪一个不比你这还在娘胎里就已经命定做官婢的小贱人高贵!她是谁?她是天皇大帝的妃嫔!哪个敢不敬她,你这小奴辈倒来说嘴!”
停了一下,见附近确无旁人,柳才人稍觉安心,又在紫儿肩上轻拍一掌,斥道:
“十岁的小人儿,浑话倒学得快。教你挑编绫锦花样,反不用心。‘夫妻’,人到了这里,还能做什么夫妻?罚你今天中午饿一顿饭!”
斥毕,她启步续行。走了片刻,她将一边随行一边无声流泪的紫儿拉至一树海棠畔的山石后,无奈地道:
“孽障,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哭。”
“我只是不忿赵贵人那样轻慢你。”紫儿满心委屈,愈发哭得厉害。
柳才人闻言脸红了。见紫儿哭个不住,她急得跺足:“小姊姊,别哭了罢。再哭,我还打你。”
紫儿只得止泪。柳才人掏出罗帕为紫儿揩泪,缓声言:“真是人小不知利害,我这样训你,是为你好。”说着,她将右臂轻轻搭在紫儿肩头,“今天中午吃扁食,我那一份分一半给你。”
紫儿温顺地依着柳才人,二人相拥款款而行,分花拂柳,回至明彩院。
一回院中,柳才人立即将小宫监泉子唤至,吩咐他去设法找来一架织平纹绢纨的“平机”。
“贵人是在‘花机’上织彩锦的巧手,要织绢的‘平机’何用?难道要织绢纨?”泉子颇觉不解。
“你依我所说去做便了,何必问那许多。”柳才人含笑道。
泉子只得不再多言。第二日,他便在绫锦坊的库仓中寻出一架半坏的旧织机,精心修复毕,与相好的小宫监一起,将织机抬至七襄楼。柳才人在久违的平机上试着运用心中酝酿的新织法,渐渐生出久已不曾体味的欣喜。
经了多年的尝试、琢磨,如今,似是终于寻到了创制新样锦的巧径,由不得她乍惊乍喜,心热难耐。于是,从这一天起,在每日上工以前、下工以后,工役之余的一应闲暇,都被柳才人消耗在了这架平机上。她一心沉浸在试创新锦一事中,数月以前曾经一度出现在她奁镜旁的金蛇影,渐渐被她淡忘。
然而,这一日,晨起以后,她刚刚支起银菱镜,忽然看到,以前曾经出现过一次的小金蛇,竟然再度兀然现形。它在口中横衔着一支长长的玉步摇,黄金钗柄上以金管箍嵌着琢作牡丹花形的碧玉钗头,下垂一串晶莹硕大的白珍珠。柳才人吓得浑身簌簌发抖。
小蛇天真地扭摆向前,至她面前立定,高高探起噙钗的头颈,仿佛在等待她接过步摇。柳才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退缩,惊恐地盯视着面前的小蛇:“不,不!你要作什么?”停了一下,见小蛇静静盘立,不再向她接近,她竭力稳住心神,重新开口。一时,她只觉难以发声,口唇翕动了两下,才费力地、缓缓地发出低问:“这是哪里来的物什?是内府的宝物吗?你从内府偷出这支步摇来送给我?”又停半晌,她仿佛鼓足所有的勇气,迟疑地、轻轻地发问,语音低微,仿佛在向睡梦中的人发话,却又担心听话的人被惊醒:“你,是当年太子东宫中的哪一位姊妹么?”
蛇儿一动不动,似乎正在详视她,在凝神静听。
柳才人语声颤抖:“你不甘心死得那般冤枉,那般凄惨罢!你恨我一直活着,而你却死无葬身之地罢!”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汩汩流下,“偷盗内府御物要遭剐首,所以,你特意来送宝物给我,是吗?如若是为了这个,你把它留下罢。”说着,她伏首于掌中,失声呜咽,不能自胜。
片刻以后,她挣扎着渐渐止住泪水。金蛇已经消失了,那一支步摇也一同失去了踪影。泪光里,她望见了镜中的自己,尚未妆画毕的面庞上,粉妆被泪痕冲湿,额头中央一朵对鹊形的朱钿艳红如火。木然兀坐了一会,她拿起小笔,蘸着胭脂水与黄粉,以朱钿为芯,在前额上绘出一大朵似蝴蝶又似枫叶的花黄,红蕊黄晕,嫩黄的晕影满覆素额,轻散入两鬓与发际,宛如月华自镜平的湖面直漫入林荫中。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簌簌颤抖,一下翻身坐起,试图止住身体的剧烈颤抖,只觉得冷汗浃背,洇湿了寝服。忽然,他腕上刺痛,翻手摸到一支凉凉的钗子。那支珠步摇落在他身边,在他起身时,划痛了他的手腕。他渐渐镇静下来,逐步回忆起在梦中听到的话语。梦中美人饱含惊恐的语音在他心中回响,如阵阵铃声一般愈来愈响亮,令他心神震荡。一点狂喜的火焰在他的双眸中燃起,他慢慢跪倒在帐下的金香薰前,将额头轻贴在薰球上。
“阿娘,她是谁?她是谁?”他喃喃地反复念诵。
他长久地跪着。薰球香氲袅袅,球内贮香盒中炽红的炭饼,发出黑暗中的唯一一点燃亮,自薰球壳上镂空的连绵水云花纹间漏出,隐约映亮了蟠踞在球壳上的一条铸金蛇饰。金蛇昂起嵌有碧晶菱眼的头颅,从口中向黑暗里吐出缕缕香芬。

三月三日的洛水两岸,天气清新,暖风骀荡,沿河两岸,处处桃李花妍,柳烟脉脉拂动。
在这一日,自神都定鼎门南出通向洛河的大道,尽日变作了神都少年们恣情纵乐的所在。自晨至午,踏春的人群络绎不绝行进在道路上,车马辘辘,扬起滚滚红尘。洛城人倾城出动,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竞相涌向洛阳城外,赏看一年中的春景。夹混在出城的人流中,风流少年们或成群结队,或独自一人,幞头上簪着各色花朵,口中衔着嫩柳作就的柳笛,一边声声吹着柳笛的清鸣,一边故意在大道上不停地驱马往来,轻驰疾趋,寻机窥看行路妇人们的容色。妇人们皆已换上新样的春衣,或步行,或骑乘马、驴,头戴帷帽,帽檐下垂围一圈浅纱,隐映在纱色中的容颜招引着少年们灼灼的目光。偶尔,有妇人不知是无意与家人失散,抑或是有心独自出行,一人踽踽走在路上,这时,立即便会有少年调马依行在妇人身边,一忽赶前,一忽落后,先是眉目传情,继以放言调笑。若是恰逢妇人与少年一般是有情人,一番言来语去之后,彼此情投意恰,往往便会悄悄去至荒野无人处,在花前树下,同结下一段孽缘。
在出城的人流中,时时出现一辆辆碧油香车,尤其令神都无赖少年们意惹情牵。由肥牛或宝马拉辕的碧油车中,乘车人若非命妇仕女,富室宝眷,便是誉满神都的名娼美伎。在这上巳佳节,甚至王妃、贵主与公卿巨宦府中的贵妇们,也大多弃置了帷障、仪仗、扈卫。她们多是三五闺友相约结伴,仅带数位奴婢相随侍候,乘坐香车悄悄出游,透过车窗上的轻纱、车前罗帷的帷缝,观赏人间游春盛事。因此,每有香车出现在道上,都会引得群少年鞭马久久相逐。随行在车前车后,这些无赖年少或凝眄向车内,意有所伺,或放歌高唱俚辞,卖弄风流,不久,便向着香车争相笑说谑辞浪语,百般挑逗,无所不至。待车中久无回应,才一个个逐渐兴尽散去。
时已过午,自定鼎门出城的游人仍然络绎不绝于途。只听一声柳笛长长的清响,一个少年口中吹着柳笛,突然纵马急奔起来。接着,散布在道上的少年们纷纷调马,竞相加鞭狂驰,慌得路人们忙忙避向路两侧,闪躲不迭。
在骑马、乘车、步行的出城人流中,一抬彩绣红绫垂覆的担子款款行进过来,令沿途许多人侧目而视。这种形制近似步辇、由人肩扛抬行的舆具,据说是自蜀地传来,在神都一向十分罕见。神都的王公贵人们乘坐步辇,仅仅止于自家的府邸中,一旦出行在外,若非骑马,便是乘车。上自天子,下至百官,出行时都是以车马代步,这既是自古相沿的古礼,也是见诸典籍的国家定制。如担子这等以人执牛马之役的坐舆,从来无人敢在通街大道上公然乘行。然而,近来,歌伎罗转转忽然别出新意,弃了香车,改而乘坐担子。她的这一顶担子上矗六角亭形坐厢,绣绫蒙覆,檐垂流苏,由一前一后两个壮汉肩扛而行,一个小婢、一个老媪及一个奴子步随在后。
自四面八方奔来的少年们渐渐汇聚在罗转转的担子周围。一时间,担子周围柳笛声大作,有如百鸟在新春的柳林中纵声和鸣,映着群马上阵雨一般急疾的铃叶振响,汇作一片欢声。
“罗都知,三日不见,如隔三年!流光似水,相思如炽啊!”
“前行一里,临水有一处花林,花光最盛,我们在那里已经设下了筵席,罗都知肯赏光罢?”
“罗都知请略开垂帘,容我送上一枝新采的桃花。”
“他那桃花怎比得我这一枝杏花!罗都知莫为桃花开帘,请为我这枝杏花开帘。”
“我这桃花枝梢上系着一个相思结,相思结上挽着一个瑟瑟石指环,指环上牵挂着我的梦魂!”
众少年都已醺然半醉,借着酒意,争相向担内放言调笑。
“罗都知莫信他!这相思结和指环都是北市上一个卖炊饼的半老饼妇送他的!方才,他与那饼妇不知钻到哪里去,过一会现身,就得了这个戒指。什么瑟瑟石,只是不值几文的瑜石!”
此话引来一阵哄笑。抬担的两个壮汉也被逗笑了。担子前的罗帷却静静垂覆不动。
“罗都知,发一发慈悲心,快快将宝相示现给世人罢!”
“是嘛!便是不为眼前这些有情人,也该让一年一开的桃李花一睹你的芳颜!这些花朵可是过半日就要凋零的呀!莫让它们匆匆在这世上白过一趟!”
“说得对!让这众多的桃李花零落在泥土中之后,也能对自己盛开之时有所忆念,一边相思着美人,一边默默化为尘泥。喏喏,这是积下多大功德呀!”
一位少年放声唱起了歌子:
“少年骑马郎,春日踏春阳。落花飞处处,何处不断肠!”
歌声才落,另一少年立即接声唱道:
“春风艳桃李,玉户出神仙。明颊凝酥雪,月貌是绮年。”
少年唱毕,又一少年唱道:
“杨柳千条绿,随风舞画堂。含情窥帘户,美人春梦长。”
在歌声中,少年们纷纷乘兴加鞭策马,沿着罗转转担子两侧的道路,前前后后地来回驰骋不已。一时,缓缓行进的担子前后一二里许的道路上,只见人马影动,来往纷沓,马蹄声碎,扬起阵阵红尘。有人更故意绕着前行的担子绕圈跑马,惹得众多路人皆远远让路闪避。游人们闻风惊动,纷纷立在道路两旁闲看,一时间,罗转转与众少年所过之处,观看议论的游人并肩连臂,林立如堵。
“那由人扛在肩上的小亭子供着什么?是佛像嘛?”人们互相打听。
“什么佛像!莫胡说,亵渎了神灵,要下割舌地狱的!”知情的人道,“这叫作‘担子’,是红歌伎罗转转的乘具。”
“活人怎能似神佛一般,坐在亭子里,由人扛行?”
“造孽啊,造孽!”有人叹道。
围观人们的面上或艳羡,或好奇,或欣奋,或鄙夷,神色各各不一,不过,众人皆知,围随在罗转转担子周围的多是神都城中赫赫闻名的无赖恶少年,因此,对于他们这般肆意妄为,无人敢大声讥议,只是低声议论而已。少年们正欢闹间,从大道旁半掩在槐柳荫里的一条岔路上,忽然转出三数劲骑,不疾不徐地随行在众少年之后。为首一人,正是都畿道采访司捕贼曹的老吏郭四,其余人则是常随他缉拿贼盗的干吏。
“四公也来随喜啦!”众少年中,一人眼尖,率先叫起来。
“噢——!”众人发出一片放肆的哄声。
郭四等人如无所闻,遥遥在后随行。
一位少年愈发放纵地引吭高歌:
“初逢碧桃下,解珠赠玉郎。携手入花里,背人学鸳鸯。”
无赖少年们闻歌哈哈大笑,竞相驱马往来狂驰。
由众少年跑马唱歌相陪,罗转转的担子在夹道围观中从容前行,所经之处,但见道路两旁新绿初生的田野林坡间,桃李花丛丛盛放,花林间无处不是游春作乐的人群。豪贵们搭设的一顶顶宴帐、一围围幕帷次第相望,从中传出笙歌阵阵。小户人家无力搭设帐帷,便在花树下铺一条长毡,家人戚友围坐在毡上,饮酒唱歌为乐。一树树花下,处处可见聚饮的人们在以歌送酒,男女老幼,狂讴高吭,众声此起彼落,穿花渡水,直上晴云。欢腾喧动的歌声与从帐帷中传出的乐歌相争相和,响彻十里洛水,终日不绝。饮酒既至极欢,清歌渐渐不足以尽酒兴,游春的人们便起身离席,在花光前且歌且舞。邻近的游人纷纷乘兴加入,越聚越多,于是,男子们围作一圈,妇人们围作一圈,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们手拉手在一起,齐齐以双足交相踏地为节拍,唱起种种《踏歌辞》,边唱边舞。自晨至暮,在洛水岸上,数十、上百人组成的踏歌圈阵随处皆见。在花林间的空地上,无赖少年们打球、赛马、斗鸡、踢球、赌博,引来无数游人环堵围观,喝彩助兴。路边、花下,时时可见醺醉的醉汉们摊开手足躺倒在尘土中,无人理睬。
罗转转一行渐渐行近洛水滨,迎面遥遥望见了矗立在洛河边的那一座废塔“阿婆塔”。
“看!”一位少年忽然手指塔顶,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只见高达七层的砖塔上,在最高一层的券门洞内,赫然出现了一只毛色斑斓的豹影,蹲坐着静静俯瞰塔下。这一座砖塔据说为北魏胡太后出脂粉钱所诏敕兴建,年代久远,已经渐趋荒圮。众人不解一只豹子何以会出现在塔上,不由得一齐驻步仰望。塔门中,一个人影现身在豹子旁,竟是阿史那永宁。他弯身抚一抚豹子,豹子居然俯首帖耳,十分驯顺。仰观的人们顿时又是一片惊奇声。众人岂能猜到,豹子乃是永宁蓄养的宠兽,由永宁相率,经塔内的楼梯攀登至七层最高处。
这时,一匹飞骑绝尘而来,马上少年远远便向伫立道上的众少年高喊: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愿意下赌注的快去塔下西侧!”
“赌什么?”众人问。
“薛大和尚与二十五郎对赌,二十五郎若是能立在塔沿上跳《胡旋舞》,绕塔一周,不摔下来,便是二十五郎赢;摔下来,便是他输。”来人显然已是酩酊大醉,语气极是欣奋。
众人听说是圣神皇帝的面首、白马寺住持薛怀义与阿史那永宁对赌,尽皆耸动。
塔上,永宁正揪着花豹颈项上的皮套,要将它拉至券门外的塔边沿上。花豹却害怕了,低首尽力后挫,抵死不肯被拉向前。这时,自古塔下遥遥传来一阵乐声。
“天!他真地立在塔边了!”众人一片惊呼。
“他真地跳起来了!”
“他已是醺醉了!非摔下来不可!”其中一个无赖少年忽然叫道,“晚了晚了!他已经开始跳舞,不能再投注了!”
“他不是还没有摔落吗?在他没摔落以前,论理,都可以下注!快哇!”另一个恶少年喊道,加鞭便向塔下奔去。
众少年闻言,群相策马,如一阵风般,转瞬奔驰而去。此时,竟是无人留意,罗转转已经悄然掀起垂帷,半露出春月一般的粉面,凝目注视着在塔高处舞蹈的永宁。
在塔下奏起的乐声相伴中,永宁立在窄窄的塔沿上,两手插腰,以双靴的靴跟与靴尖交相踢腾,舞姿虽然灵捷,却是难掩醉态。这一座古塔年久失修,砖筑的塔沿多有颓塌处,道道裂缝中生满荆棘,甚至斜长出小树。永宁以靴跟点地时,间或会振落塔沿上的碎砖块,哗哗落下,引得远近一切仰面屏息静观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罗转转褰帘凝视着塔上的人影。在她担子后不远处,捕贼吏郭四也驻马仰看着,沉思地皱起眉峰。
在塔上,豹子不安地伏卧在了地上。永宁摇摇晃晃,一边跳,一边渐渐转向塔身的另一侧。

宜王由自己的寝堂走出,闲步踱向王妃的寝堂。一上台阶,正逢珠璎抱着王妃的猧子狗自门帘内走出。他将珠璎一把搂抱住,就势亲了一下。
“这些日,你们也敢仗势不睬我,咱们有清账的时候。”宜王低声笑道。
珠璎指一指帘内,又摇一摇手,挣脱开跑下阶去。立在门边的小婢掀起了帘子,宜王却径直走到西边寝阁敞开的窗前,一撑窗槛,飞身跳了进去,歪倒在一张小坐床上,静观玉摇为王妃梳发。
“摇儿,我给你看几样好物什。”玉摇正准备为王妃盘髻,宜王开口了,扬手向帘外打了一个响指。一位小女婢立即捧着一只漆竹篓走入,跪倒在王妃床前。宜王打开竹篓,小心捧出一顶以真发丝掺乌丝线缠绕在纸壳上做成的假发髻。他将假髻递给玉摇,依照梦中美人的髻式,指点玉摇将假髻绾固在王妃的真发上。
“翠儿,你说这发髻可好不好?”宜王笑问端茶侍立一旁的翠翘。
王妃惊异地望着镜中。宜王跳起身,立在王妃面前,亲自动手为她绘面妆。王妃迟疑一下,只如木人一般,端坐不语。不一时,二人目光在镜中相遇,宜王微微一笑,王妃立即愠怒地将目光移开。
“神都城中出了一件大异事,你没有听说?”宜王问。
王妃不答言。
宜王遂一边为王妃绘妆,一边将崔文徽被逼休妻一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朋友们都为崔卿觉得不忍。阙啜家二十五郎想出了一条妙计,可以帮一帮这一对离散鸳鸯。”他说道,接着,将永宁的计议说了。见王妃仍不理他,宜王又道:“若是别人,我也不会管这闲事,”他挑拣着王妃奁中的花钿,只觉眼前五色纷呈,却没有一件堪与梦中美人所用的花子相比。“只是这崔家二郎是罕见的奇男子,他身上有一样怪癖,实为世上男子所少有。”
“大王,这满屋的婢子们正立待伺候我呢!”王妃终于忍不住开口斥责道。
“哦,崔卿是君子,他那怪癖,也正是君子人才能有的怪癖,说也无妨。你若不信我这话,就令婢子们退下,我单说与你听。”宜王笑道。
王妃啐了一口:“我爱听人家汉子的怪癖?不如我与婢子一齐退下,由大王尽兴自己说去。”说着,作势起身欲走。
“我疯了吗?没人听,我还说什么?”宜王道,“再者,我刚为你绘好左颊上的斜红,还得绘右颊呢。你莫非要凭着这‘徐妃半面妆’去参省两位高堂?”
王妃无奈,便重行阴沉下面孔,不再说话。
“崔文徽的痴癖,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他与娘子恩爱无比,因为眷恋妻室,自成婚以后,他竟然再不肯接近其他妇人,不仅妾侍、宠婢一概没有,便是从军在外,居然也不近娼、伎、女俘。这样的男子岂非世间少有?”
王妃听了,果然十分惊奇,想一想,哼了一声。
“你不信?当年,我与阙啜家二十五郎也一样百般地不信。我几次有意地留崔卿在王府中过夜,每一次,他果然皆将我派去为他侍夜的歌舞伎、婢子遣出寝室,不肯有丝毫沾染。”
“阿宝!”王妃急叫一声,脸红了。
宜王向玉摇等摆一摆手,婢子们早已听得面颊羞赧,一经示意,忙无声退出。
“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人!”王妃怒斥了一句,欲待再向下说,想了一想,将满心的话语强抑住,沉面问,“殿下还不完工?依你绘面妆的气力,别人将一面‘劳度叉斗圣变’的画壁也绘完了。”
“你真的不想听崔文徽的下文?”宜王若无其事,令王妃愈加气恨。她绷紧粉面,不言语。
“二十五郎也试了许多法子,一样不成功。”宜王继续说道,“他这一副古怪性情,实在让友人们都觉得忍受不了。所以,一次,我与二十五郎合力将崔卿灌成死醉,待他睡下,又命咱们的舞伎碧枝前去侍应。二郎醺醉之中,果然乱了心性,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
王妃一时睁圆了杏眼,两颊腾地浮起红晕,接着,又是气,又是恨,又是鄙夷,便只啐了一口。
“他向娘子违誓,只有这一次。事后,他几乎与我们绝交。——也怪我们将事作拙了,本命碧枝事成之后,偷取二郎的一件贴身饰物交给我们,用作证物,以便向二郎罚一顿酒食,谁知,碧枝偏偏将卢夫人亲手绣制、用作表情仪物的一件丝香囊偷了。结果,罚酒没讹到,二郎却与我们彻底反目。”
“罢哟,什么体面事,说得这般有兴。快住口罢,免得让旁人替你羞死。”王妃口中申斥着,却忍不住隐觉好笑。
“我与你说这事,本意在令你明白,崔家二郎的一片痴情,真的全缠绵在他娘子一人身上,实在非世上一般庸男子所能比。”宜王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想一想,竟肯为这种事与好友绝交,也不怕被军中众健儿嘲笑为怕妇汉,岂不难得?他居然那般决绝,倒将我们弄得无措。后来,还是二十五郎设计将他骗到无人处,我去亲自跪下,他才慌了,忙向我叩首赔罪,又赌咒发誓,与我们重归于好。”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你什么?!”王妃不由得四下看了一看,“——这等体面事,还是少提为好!传到御前,大家又不得清净!”
宜王拈一拈唇髭,禁不住内心得意洋洋。当年,戏弄文徽成功,曾经大大提升了他与永宁在众友伴中的威望。
“在别人面前,我自然不提,可是,我岂能信不过你?”
“要使唤我了,便来进这些甜言。”王妃冷笑一声,“我从来是好哄骗的。”
“帮不帮崔氏子,自然由你。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宜王终于为王妃妆绘完毕,退后半步,细细观赏。
“那么,大王可是白来一趟。我娘家总还有我一碗饭吃,大王今后照管好自己罢,只算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唉,这不是气话吗?即使我真那般没良心,长辈们一旦闻知,难道会不发话?我一向不成器,从来受责罚惯了,你这几年在至尊面前何等受宠,为我将多年来的恩宠都失了,值得么?”宜王暗忖,梦中美人肯定比眼前的王妃年长,但不知究竟年长几何?
“长辈们若能闻知才好呢!我正要趁势向你祖母、姑母讨一纸休书,出家作女尼去,落个清净!”王妃转首望向一旁。
宜王只是闷声叹了一口气,坐回到小床上。
二人一时静静的。半晌,宜王柔声道:“是我不好,你要哭,要骂,要怨,都由你。我也可以陪你在这里多住几日,然后,咱们回家。”停一下,又说,“再过些日,便是寒食节,你总该接姊妹、闺友,还有姑姨们,来咱府上玩一玩。”
“我也不曾督着奴仆树秋千,姊妹们纵然来了,作什么?”
“秋千么?我已经下令树起了。你不在家,树起的秋千也只能空闲着,没人用。”他随手拿起王妃的一只嵌了碧玻璃的金戒指,在指间把弄。不料,王妃劈手便夺了过去,绷面扔回到奁盒里。
“又诳我了!我不在,正该有人玩得尽兴啊!”她一声冷笑。
“你这话太过了。我再愚钝,主奴尊卑还能分清。婢子们真地不曾玩过秋千,都等着主母呢。率她们多玩几回罢,一年的春天,转瞬即逝。”
半晌,王妃叹一声:“唤婢子们来,我得换衣裙。我爷娘一定久等了。”
宜王将众婢唤入。王妃忙着穿衣换裙,宜王在一旁问:“崔家那一对的事,咱们究竟管不管?”说着,他又把那一只碧玻璃戒指拿了起来把玩。
“万一这一对好人一时情热,干傻事,双双死在你府上,看你怎样向崔、卢两家交待!”
宜王摇头:“二郎一向行事稳妥,思虑周到,不会在别人家中生事,伤主人的体面。”停一下,他一笑,又说:“他与卢夫人都是极有才情又极守礼义的人,这二人若要寻死,一定不会像世间的伧夫村妇那般不顾前后。只怕是先由她写一首绝命诗,他应和一首绝命诗,借诗喻明心志。然后,娘子在改嫁的前一夕吊死在庭中花树上。郎君闻讯,拔剑自刎在二人昔日曾经一同临栏赏花的莲池畔,临死前,请求父母将他二人合葬。”
一席话将王妃听得怔怔的,婢子们也都不由得留心倾听。
“在他夫妇合葬的坟冢上,会生出两株树,花花相对,叶叶相当,枝枝交相覆盖。树上不知怎地会有一对羽华灿烂的异鸟,双栖双宿,比翼双飞,夜夜交相宛啭,鸣至五更。”
王妃醒悟过来。宜王嗤地一笑。
“你们听,你们大王马上就要唱起来了!”王妃懊恼地转首向女婢们发话道,“大王不如去变场里转唱变文,就唱‘孔雀东南飞’!更见出你本领多了。璎儿,你拿一个笸箩随大王去向听客收钱,倒是咱们的一桩营生!”
众婢皆俯首,不敢笑出来。
正在这时,庭中响起一个慈蔼的声音:“姊夫、姊姊还歇着呢?”
王妃听到,忙至窗前,说:“阿娘,我马上来。”
“姊夫也在这里?身上不适了?”建昌王妃又问。
宜王连忙起身出房,笑道:“我们太懒怠了。原本该由我们后生辈早早去爷娘前晨省,怎么反令阿娘屈步!——多说了两句闲话,不觉就晚了,我们真该打。”说着,上前行家礼拜见丈母。宜王妃也随出,见过母娘:“一家人都聚齐了?阿娘,咱们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