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勃然大怒,随手一挥,将一只银钿平脱漆奁拂落到地上。只听“哐”的一声,奁盒落地,一盒的绢、罗、鱼鳞、贴羽、云母的花钿都洒了出来,登时一地的红翠缤纷。“怎么,这房中不由我站?谁要赶我?”他问。
王妃一怔,顿时无言以对,只气得身上发抖。
玉摇、翠翘等一干婢子赶忙上来捡拾随处散落的花子。傅姆走上来好言劝道:“大王,且去别处散心罢。娘子要随侍陛下去大敬爱寺上香,立即就得入宫呢。”
宜王歪身在椅背上,道:“姆姆,你也赶我?你该记得,我与你家阿措初成亲时,常常陪她梳头,那时,你在一旁可欢喜了。”
“大王哪,”傅姆立即唠叨起来,“我拼了一条老命,不得不说上两句。娘子她 ……”
“姆姆,你别理他。”王妃截断道。她向两个掌心上匀满了胭脂,意待拍染上双颊,忽然不禁流下一滴泪水,连忙自己用帔角拭干。宜王看她一眼。
“这盒花子都不够奇丽,”他说道,“将你们主母的花钿都拿出来,我来挑选。”
婢侍们闻命,忙忙地捧出一奁奁的奇巧花钿,屏息静气地次第呈看与宜王。宜王忽然有些神思不属。他悟到,梦中美人的衣裙妆饰极为殊异,与他一向所见的神都仕女妆服很是不同。他以前从不留意妇人时世妆饰,一直没有发觉到这一奇特的情形。此刻,忽然悟到这一件,他不由怔怔出神。只听王妃一边对镜染颊,一边冷笑一声,轻轻开口吟道:
“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王妃在背诵宜王的曾祖父、大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昔年闻报天军攻破龟兹之后所说过的名言。宜王一听,顿觉心中陡生一股暴怒。王妃吟毕,拿起一对鱼鳞制的飞鸟形颊靥,向花靥的背衬上轻涂胶水,满面鄙夷与讥讽之色。以往,已经有数次,王妃在极度厌烦宜王的时候,故意提及到他那英明盖世的曾祖父。此时,瞥见王妃暗自得意的神色,宜王心中的怒气陡然倍增,更逾于往常。
“那么,娘子知道什么是皇孙之乐吗?”他平静地说,探身从王妃的高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垂珠玉步摇,将黄金制的长长尖柄,一下狠狠刺入右掌心里:
“就是这个!”
长针一般的簪柄登时刺穿掌心。堂上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尖叫起来。“哐”的一下,翠翘吓得将盛香脂的银罂失手掉在地上。王妃大惊失色,不禁尖叫:“你疯了!快将步摇拔了!”情急之中,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去握住宜王的手腕,却被宜王一把推倒在床上。
玉摇连忙跪下了。老乳媪与众婢一见,亦即一皆跪倒。
宜王痛得额上浮起汗珠,但是,在嘴角上却挂着一丝扭歪的微笑。
“让这老盘荼鬼带着她的一群小鬼快滚出去!”他低声说。
王妃面色苍白,默默审视宜王一眼,然后,向堂上闻言惊住的众人示意。媪婢们忙忙一齐退出堂外。
宜王微微歪首,看着血顺着掌心向下流。待众人尽数退净,他才开言道:“我今日来,本有正事。我想求你作一件事,”说着,只觉掌心中一阵阵刺心的锐痛,“请你替我打听,我父母昔年薨亡的缘由、经过。”
一瞬间,王妃一动不动,只是凝眸看着宜王。“你为甚问这个?”她轻声问,随即,仿佛梦醒一般,她转过头去,冷冷地说:“孝敬皇帝偶染时疫暴薨,哀皇后悲思过度,忧伤而亡,谁不知道这事?又何必打听?”
“你常随侍在陛下左右,多与宫人交往,其中一定有知情的人。”宜王把插着步摇的手轻轻摆动。那碧玉牡丹花头下悬垂着十余颗大珍珠的垂珠串,随着手儿摆动在空中轻荡不已,正如步摇插饰在美人髻上时,随着美人行步而摇荡一样。
“你既生了这一心思,何不径直去问你祖母?或者,去问你姑母。”
王妃的这一句话让宜王有如挨了一鞭。他立起身,将流血的手举到王妃面前,摇了一摇,让珠串一阵荡动:“你说,这伤一定会留下疤痕罢?”说毕,他以冷酷的目光直视王妃。王妃厌恶地微微后倾了一下身子,抿紧嘴唇,回睨宜王,不发一语。宜王忽然用左手撑住窗槛,转身跳了出去。
一路上,仍是用右手一下下摇耍着珠串,他慢慢走回光风堂。一边走,宜王一边在心中默默重温自己所知的一点父母的身世。他的生父李弘乃是大唐天皇大帝李治与则天皇后武氏所生的长子。显庆元年,大帝亲封李弘为皇太子,但是,在上元二年,太子忽然暴薨于神都苑合璧宫绮云殿内,年仅二十四岁。爱子的早夭令大帝李治极为哀痛。悲悼之余,大帝特意下诏,追封故亡太子为“孝敬皇帝”,太子入葬之墓也因而赐号为“恭陵”。据说,在太子薨亡之后,太子妃因为哀恸难已,当夜便独自登上了绮云殿的北楼,将小楼上下的门窗一皆扃闭起来。从此,太子妃独自幽居在楼上,青灯礼佛,坚贞守节,不肯下楼一步,也不许他人入内。十二年后,亦即大帝驾崩、则天太后临朝称制的第四年间,宫中传诏宣称,宜王的生母、太子妃裴氏因为多年哀思过度,染疾不愈,薨亡在合璧宫中,追号为“哀皇后”,随夫入葬恭陵。几年以来,宜王对自己所知道的这一点双亲的生平本末,不知暗自揣摩过多少遍。关于生身父母,他也仅仅知晓这些。
从光风堂那里传来的一阵犬吠声让他从沉思中惊醒。在一片樱桃林的潋滟花光中,光风堂的一带粉垣时隐时现,垣内是一片苍苍郁郁的千年松柏,此时,忽然有一只白隼从松柏荫中振翅而起,在碧空中盘旋回飞,接着,又有一只苍鹰、两只紫雕也冲上了云天。相约去打猎的友人们已经来到了,正聚在光风堂院内调鹰弄犬。
宜王猛地拔下手心里的玉步摇,随手放入怀襟里。
三
那一只公鹿迅捷异常,疾奔不已。宜王加鞭催马,始终不能赶及。奔逐中,前方出现一棵倾倒在河岸边的巨硕的老树。就在公鹿即将跳起,高高自老树的粗干上一跃而过之前的一刹那,宜王抑制不住令周身热血沸腾的欣奋,他将左手中沉甸甸的长矛举起,对准公鹿奋力掷出。
“投中了!”他自己也觉吃惊。
长矛直刺入公鹿左后腿股。公鹿立即跌倒在地,犹自挣扎着意欲站起。宜王拍马驰至公鹿身边,跳下马,只见长矛的矛头从公鹿肚腹下斜刺而出,伤鹿痛楚地、惊惧地哞哞叫着,在地上腾踢着蹄足,试图立起。他伸手从鹿身上猛地拔出长矛,再将矛头用力从伤鹿的背侧直插入鹿心。伤鹿惨哞一声,浑身抽搐一下,一缕血沫从嘴边流出,然后,顶有一对花角的鹿首沉重翻倒下,四肢渐渐摊散,僵直。
宜王抹一下汗水,拔出匕首,蹲下身,割开鹿喉,然后,俯首在鹿喉的割口上,痛饮一回汩汩外涌的热鹿血。饮毕,他站起身四下观望。独自处身于一片人迹少见、禽兽出没的林溪间,他因手伤而无法使用弓箭,也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矛与腰刀用以防身。扈卫们被远远甩落在后,待得片时,方能在猎犬的引导下追寻至此。他自鹿身上拔出长矛,将毙鹿拖入一处林枝垂覆的荫蔽处藏妥,然后蹬鞍上马,把缰绳拴系在右腕上,左手持握着长矛。仰首依照日色辨别一回方向,他决意穿越林野,寻取捷径,独自回到猎场。
在林中,他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四下,所幸一直没有遇到猛兽。但是,在萦回的溪河、茂密得无从穿越的密林、沼泽与沟堑之间绕走,他有些迷失方向。不久,一片川坡显现在林影外。宜王发现一只白隼正在川坡上翔飞,心知有友人在附近狩猎,不禁欣喜。随即,他辨认出,那正是好友崔文徽的驯隼,在飞近川坡上的一丛矮树丛。宜王喃骂一声,才欲拨马绕道而行,忽见白隼在矮树丛的上方低低回翔不已,发出一声声尖利的长唳。
崔文徽孤身一人,手执一柄长矛,弓箭俱挂在腰间,骑马走出密林,小心地接近矮树丛。
宜王忽然紧张起来。
一只巨大的牝熊忽然从树丛后冲出,扑向崔文徽。
“苍天!”宜王低呼一声,拍马冲出树林,同时,将长矛换握在右手,左手飞快抽解开右腕上的缰绳扣,紧握缰绳。
文徽一边挺枪猛刺向大熊,一边控马躲闪。但是,大熊扑势迅猛,直扑中马颈,一爪之下,便将这匹壮牡马自颈至腹生生剖开。牡马惊嘶一声,踣倒下去。这时,宜王急驰而至,立即从侧旁挥矛刺向大熊。
在坐骑倒地的一刹,文徽灵捷地自马镫中抽足,腾身跃落在一旁,稳稳地站在地上,手中始终牢握长矛。但是,他随即弯曲右膝,跪倒在地。大熊的利爪扫中了他的右腿,右腿外侧顿时一片鲜血淋漓。他顾不得伤势,再次把长矛对准狂怒的大熊刺去。宜王与文徽的两枝长矛同时深深刺入了大熊的体内,但是,大熊力道奇大,一个滚身挣脱了开去,随即,狂怒地人立起来,扑向文徽。白隼低飞盘旋着,发出声声唳鸣,试图去啄叼大熊的眼珠,却被大熊挥掌扇开。
忽然,树丛中一声狂嗷,一只受伤的半大牡熊突然蹿了出来。宜王连忙掉枪与小熊相搏,不料大熊一见,当即转身大吼着朝宜王而来,宜王坐下马受惊,突然掉身狂逸,宜王只得闪身跳下马鞍。这时,大熊已然扑到,宜王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又幸得文徽拖着伤腿从后边刺中大熊肩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当此之际,“嗖”的一声,一支箭矢忽然穿枝掠叶,挟着一股劲风,自半空中疾飞而来,劲急异常,噗地直射入扑向宜王的小熊额顶。小熊悲吼一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但见一道弧形的金光一闪,一只斑斓的花豹忽然跃出林树,直奔了过来。紧接着,从豹子跳出之处,阿史那永宁双手撑弓,飞马冲出了林翳,转眼之间,弯弓又连射两箭,一箭将小熊射毙,另一箭射中大熊颈背。
负伤累累的大熊仍然狂怒着乱扑乱咬,宜王与文徽一边灵巧地躲闪,一边连连用长矛刺中它,这时,永宁急驰而至,也挺矛加入了搏斗。与此同时,那一只花豹子纵身爬上了一颗巨大的古桐树,在树上转着圈子,察看着大熊,忽然,它耸身一跃而下,跳到了大熊身上,咬噬住大熊的喉咙。大熊转着圈子,时而立起,时而四肢落地,想要甩脱扑咬在身上的豹子,宜王与文徽乘机而上,将两枝长矛狠狠刺入大熊的左肋之下。大熊嗷嗷惨叫着,终于被豹子咬断了喉管,慢慢瘫倒在地上。
宜王擦一把额上的热汗,兴奋地喘着粗气,只觉周身血脉贲张,一时难以平抑。这一番激烈的人熊相搏如此快地就见出了胜负,让他心中好不觉得遗憾。
永宁跳下马,随手绊了马腿。“阿狸!”他轻轻吆喝一声,那花豹子立即弃了死熊,摇着尾巴奔向永宁,翘起右爪,向永宁仰起沾满熊血的豹面。它的右前爪被熊抓伤了,满是伤血。
永宁无暇顾及它,忙与宜王一道,扶着文徽到树荫里坐定。撕开文徽被熊爪划裂的裤衣,察看一回伤势,二人才松了一口气。永宁撩开袍襟,将白绢衩衣的下摆一条条撕下。宜王去腰间包内掏伤药,忽觉右手上锥刺火烙般燎痛。
“殿下!”文徽轻呼一声,捧住宜王的右腕。方才,宜王在危急之中,浑然忘记了右手的刺伤,此时,右手掌心间的伤处被矛柄磨破,从缠手纱布内渗出殷殷血迹。
“不妨的。”他说,用左手掏出伤药递给永宁,然后,也撩了袍襟,撕下白绢衩衣的下摆。
永宁俯首到文徽的腿伤上,用嘴去吮净伤口上的淤血。他吮了一回,吐掉,再俯首去吮。文徽咬紧牙关,不哼一声。
宜王自己把右手重新包扎了一下。这时,只听蹄声嘀嗒,他的坐骑赤风骓自己慢慢跑了回来。宜王便起身,凭着独手去绊了马腿,解下马背上的鞍障,将镂金猩猩红连线锦障泥铺在树荫里,摆上金涂七宝马鞍。待永宁为文徽敷药包扎停当,他二人便一起扶文徽移至障泥上,倚鞍坐定。
此时,文徽方开口道:“殿下不该……”
“闭口,”宜王说,“想一想你自己行的好事。”随手从马鞍上解下一只皮酒囊,拔下塞子。
文徽不做声了,接过酒囊痛饮了一口。
那一只豹子蹲坐到了不远处的树影里,慢慢舔着前腿上的伤口。“阿狸!”永宁一声轻唤,豹子立即起身一跛一跛地走来,温顺地侧卧在地上,让永宁为它的伤腿敷药、包扎,
“我险些错过这里,幸亏瞥见那只隼子。”永宁开口说道,眼中没有惯常的笑意。
文徽的白隼此时降落在附近草陂中一块大石上,收翅小歇。
“你知道,只要确知你在周围七百里方圆以内,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怀一丝顾虑。”文徽因忍受痛楚而泛白的唇间升起一丝微笑。
“我也是路经这里,赶巧了,”宜王道,“反正,晚上分猎物时,得算我一份,我不能白卖力。”说着一笑。
“这是在哄我?我若做下这样行径,不知要怎样受训斥呢,一定骂得我三日不得抬头!”永宁显得颇为恼火。
另外二人一听,惭愧地笑了。
“是我不好,几乎牵累殿下。”文徽将酒囊传与宜王。
“我是又莽撞了一回,花奴随你虎头哥一起来谏劝罢,我一定虚心聆纳。”宜王也笑说,喝了一口酒,把酒囊递向永宁。
二人如此一说,永宁反而觉得窘迫,忙道:“我本意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嗨,反正没出事,不提了。”他恢复了一向满不在意的神气,“我也一样,有意将随我的那些蠢材甩了,寻个自在。”
“真该选拔花奴做谏官。”宜王一扬眉,说道。
文徽闻言,忍不住真心地笑起来。
“怎么总是我被取笑?”永宁气恼道。随即,他也笑了,跳起身,去坐骑马鞍后取下一只射落的野山鸡,向半空中轻轻一抛。豹子立即耸身一跃,轻巧地从空中叼住死山鸡,抛落在地,俯首大嚼起来。它吃得十分香美,将山鸡撕咬得羽毛四飞,一时,豹颊、豹鼻、豹额上沾满了鲜血。
永宁把他马上的金涂嵌琉璃马鞍、蹙金五彩绣猎人射虎纹障泥摘下,摆在文徽身旁,请宜王坐了,他自己则卧倒在茸茸的碧草茵上。
有一会儿,三人静默不语,彼此传递着酒囊。死熊和死马散发的血腥味弥漫在仲春午后的暖融中。一只布谷鸟在林中咕咕叫了几声。阿狸吃罢山鸡,寻了一片树影蹲下,开始细细舔理自己的毛皮。永宁把手遮在面庞上,闭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崔文徽慢慢说道:“我们回到神都也有一个多月了,一直都没能寻得个空子陪大王安安闲闲地说一会子话,今日此刻,倒真是难得。”
“都怪我,偏偏投生在了帝王家!”宜王叹了一声。
“大王恕我多口,依我这几日冷眼看来,成日围在大王身边的,竟是什么样色的人都有。说实话,我是没有想到,如今王府上是这样热闹,有那么多的闲杂人进进出出。”
宜王抿紧嘴,用力拔着身边的野草。“当然喽,过去的这两年,你们是不必虚度光阴。”他闷闷地说,接着,伸靴向永宁腿上轻踹了一下,“花奴竟然长高了这么多,不久,他要高过门楣了!”
“可是,殿下已经有了唇髭!”永宁睁开一只眼,羡慕地望一下宜王。
“这算什么?待两年,你也会有,”宜王用手捏一捏新蓄起的两撇小小唇髭的翘尖,“二郎的唇髭在这两年间才真是有长进,庶几不辱没五品郎官的尊威。”
永宁转看一眼文徽两撇翘曲的唇髭和下颌上淡淡的颌髯,轻叹一声。他合上眼,说:“殿下说错了。这两年中,虎头哥实在是虚度了光阴。同伍的友伴们想了多少法子开导他,都不见效。”
“我不信!”宜王脱口而出,忍不住要笑。他知道,永宁在暗示文徽独有的一种世间男子罕见的怪癖。
“我自然再不敢管闲事。”永宁又道。他忽然睁眼,浮起恶谑的笑容,向宜王霎一霎眼。
文徽面色微微红涨。宜王忙忍笑,轻踹永宁一下。永宁又霎一霎眼,于是,宜王再也忍耐不得,与永宁一道,为了回忆起往事而忘形大笑起来。二人一时笑得不可开交,令文徽又气又窘。
“我酒喝多了,得去一下。”永宁跳起身,走入了林中。豹子看了看他,继续反颈舔梳体侧的皮毛。
四
“你们不必为我操心。说不定在哪一天,我就会因为酒后打马球,掉下马背,跌折了脖颈呢。”宜王把拔起的野草狠狠扔出去。
“是啊,过去的这两年间,原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文徽语声抑郁,“记得我们出征前夕,曾经与殿下啮臂为盟,当时,真担心生离就此成为死别。”
“如今,你们安然无恙地归来了,真该感谢上苍。”宜王也颇为感慨。
“我们又算甚?大郎,”——忽听文徽以“大郎”相呼,宜王心中一颤。昔日,文徽、永宁在与宜王私下相处之时,偶尔,会依照民间一般友人互相称呼的方法,以宜王在本家兄弟中的排行加一“郎”字,作为昵称。——只听文徽说道,“大郎,我们归来以后,见到殿下平安无恙,才真该感谢上苍!”
宜王不禁感动。“我不是很好么。”他伸拳在文徽肩头轻打一下。
文徽沉思地眼望远处。“殿下实在应当谨言慎行,”他轻声说,接着,又补了一句,“尤其是今后这些日子。”
宜王顿时警觉起来。
永宁在周围的林中轻轻走动着,仿佛一只豹子在依凭树影的荫蔽悄悄巡行。
“为甚?”宜王问。
“殿下难道不曾听说,陛下又要发兵征伐突厥默咄了?”文徽回答。
宜王颔首不语。
不久以前,东突厥可汗默咄忽然向大周圣朝示意媾和,并且,派专使到达神都求婚,请求将东突厥公主嫁与中土皇帝的儿孙。多年以来,塞外东突厥人连年兴兵寇掠圣朝北方诸州,一向是困扰圣朝的一大祸患。圣神皇帝武则天见默咄可汗愿意归附圣朝,自是颇觉欣慰,便即应允将她的亲侄孙、宜王的从表兄淮阳王武延秀许婚与突厥公主。不料,当大周迎亲使为迎娶突厥公主专程到达东突厥以后,默咄却大肆奚落:“我本意是要将女儿嫁与大唐李氏的儿孙,与这姓武的小奴子何干?可汗的公主何等尊贵,岂能与武氏贱姓小民结亲?”默咄悍然扣留了迎亲使们,却派人向圣神皇帝转述他的恫吓:“我突厥人世世代代受大唐李氏皇帝的恩德泽被,一向无缘报答。如今,我听说,李家的儿孙竟然被残杀殆尽,存活下来的少数人也都横遭幽禁,这正是突厥人报恩的机缘了!我不日便将发兵攻入洛阳,将文皇帝的儿孙从武氏手中解救出来,立他们作皇帝,匡复唐室!”
“区区蛮胡,岂能撼山动地,”宜王道,“世上谁人能与陛下为敌?”
“我本意只在提醒一句,殿下可是孝敬皇帝的遗子,是天皇大帝的嫡长孙。”
宜王闻言,立即转首,正与文徽目光相遇。文徽的一张文秀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打成黑红色,左颊边新添了一道淡淡的刀疤痕。但是,他的目光依旧如往昔一般机智而诚挚,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宜王。
“你回到神都才几日,就急急引我说这些鬼话,为什么?”宜王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文徽皱眉望着林下的一丛车前子,有顷,方道:“今后这些日子,殿下务须要万般、万般地谨慎,不要误入人罗网。”
宜王怔怔看了文徽一会。“事至如此,还有人不甘心?”他压低声问。
文徽停一下,回答:“不妙,殿下,大大的不妙。”
“谁?是谁在策谋?”宜王抑制不住一阵焦灼,“他们在谋划甚?”
“这些事,殿下躲还躲不清,又怎来探问?”文徽微含责备地说。
沉默一下,宜王道:“好罢,你至少该告诉我,这些日子,我须防避哪些人,不误入哪些人的罗网。”
文徽看来是着实地犹豫了。
“你既然决意不向我透露一丝风声,又何必向我提这个话头!”宜王愠怒了。
“我的意思,是怕殿下听说了,反而会……”文徽忙说,接着,他恢复了沉静语气,“其实,也不用多说,殿下须防着天下一切人。”他语气微重,“朝堂上的那一班宰相,便都不可信!”
宜王听了此语,惊得身杆一下挺直。“依你说,宰相都有心……李昭德李公也……”
“李公正是殿下最当防避之人!”
林中忽然传来永宁一声轻轻的口哨声,阿狸闻声抬起首,警觉地竖起了双耳。宜王和文徽当即收住了话头。
永宁的身影在林隙间闪过。不一会,隐约传来一阵水溅声响,接着,只听永宁故作惊讶地说:“咦,你蹲在这里?见我来了,何不及早现身出来?看我浇了你一身一脸。”
宜王与文徽原本面色阴沉,听到这里,也不禁感到一丝好笑。永宁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究竟是甚人?王府奴仆,来寻宜王殿下?你来得好,殿下就在那一边歇息,正等你们来侍候。你这样一身湿臊,就不要去见殿下了,快回转去,叫其他人快来迎殿下。快去,殿下早等得不耐烦了。”另外一人诺诺连声。宜王细听一下这人的声音,冷笑一声。在永宁的催促下,那人走了。永宁继续在林中巡行。
沉默了一会,宜王慢慢开口道:“《春秋》上说,‘子不复仇,不子也’,对不对?”
文徽默然不答。
着实犹豫了一下,宜王忍耐不住,说道:“可是,你说,是父仇更大,还是母仇更大?如果报了父家的仇,就要对母家不孝,那么……”
不待他说完,文徽低低地一声厉喝:“殿下!”一霎时,他的脸色铁青。接着,他稍微平静了一些,道,“这种念头,就不是人子心中所该有的。做人子的,唯一所应想的,就是如何尽孝。”
宜王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靴步轻响,永宁归来,说一声:“他们快过来了。”然后,倚倒在草茵上,他道:“应当是母仇更大。”
那两人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宜王不禁问。
“花奴,住口,莫胡说!”文徽怒目永宁,声音虽低,却异常严厉。
永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不明白自己哪一处说错了。“来人了。”他说。
果然,宜王的扈从们在猎犬的引导下追来了。同时,文徽的奴从们,以及一同前来狩猎的阿史那俀子、陈复礼、王粲分携各自的奴仆,也分几路赶到这里。王府扈从中有人携带着折合式的步辇,众人忙将步辇打开,扶文徽坐上。奴仆挑扛起死熊,宜王、永宁上马,与俀子等人一起,骑马围随在文徽步辇周围,归向帐幄所在的营地。
王府乐工们走在队伍前列,吹奏起了古老苍凉的北狄出行乐曲,用乐声惊吓林中的猛禽怪兽。禽兽都畏惧突来的噪声,听到乐声一路响来,只有逃避不及,便不会突然窜出林荫来袭害众人。一路上,不时有友伴率着奴从循着乐声寻来,加入黄昏归猎的队伍。
众公子一路缓辔而行,争相述说一回自己方才猎射的经历,命奴从将各自的猎物抬来,给友伴们赏看。
宜王正在观赏陈复礼射到的一对白貂,西突厥兴昔亡可汗的长公子阿史那俀子鞭马从后边跑了上来,笑对宜王等人道:“花卿出外打猎,也比别人多些花样。大王请看!”
只见永宁率着他的豹子离开了大队人马,向深深的茂林中走去。他没有骑马,轻捷地迈动着一双长腿,与豹子一起在林树间穿行。
“你们可知,花奴这次随大王远出行猎,心里盘算着甚主意?他是盘算着要让那花豹子娶上新妇哩。” 俀子笑不可抑地说。
“就是那个‘阿狸’么?”陪行在宜王右边的陈复礼问。
“可不是吗。他说,这豹子性情太凶,他阿兄不许他继续养在阙啜府中。他不得已,曾经两次将阿狸带到山林中放掉,可是,每一次,他一拨马向回走,那豹子就在后面悄悄跟随着,一直跟到城门外,怎地也不肯舍他而去。他又怕阿狸在城郊伤人,被人打死,更怕这豹子溜进城来寻找他,惹出大乱子,只好将阿狸仍旧带回家去。幸好这小豹子已经长成了大儿郎子,春天一来,也知道‘怀春’了,他此去帮它寻个新妇,它贪恋芳情,自然便不急着追随花卿了。” 俀子笑说。
“花郎真是天下第一个忙人,这么些着紧的事,亏他怎么忙得来。”陪行在宜王左边的程挺笑着摇首。
众人一时饶有兴味地目送那一人一豹渐行渐远。阿狸仍然将伤爪翘着,以另外三爪走路,不免一跛一跛的,有些费力。饶是如此,它却毫不安生,走着走着,忽然刺溜溜爬到了一棵大野棣树上。永宁也不在意,耐心在树下停住,等着它下来。豹子立在枝杈间,从密荫高处昂首四下张望。树下,永宁将插在耳边幞头上、已经微微有些干萎的一小枝野海棠拔下扔掉,俯身摘下一朵地锦花簪上。豹子在树上盘桓够了,忽然一掉身轻轻奔跑下树,跳落在地。然后,它翘臀对准棣树高扬起豹尾,向树根上溅了一通尿,用气味标记出所行经的线路。接着,花豹忽然向林中小跑了几步,又停下,嗅一嗅草木。永宁不慌不忙地随在它身后,顺手从腰带上摘了弹弓,扬首向林梢中探寻栖鸟的影迹。
宜王忽然一笑,对俀子等三人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可笑事,你们可凭它去罚花奴请酒。你们猜,这胡儿对我干下了什么?就在咱们出猎的前一天,我邀崔二几个在府上夜饮,正饮得兴起,花奴不知怎的就不见了,百般地寻找,也找他不到。大家这时也都醉倒了,夜也深了,便散了席,崔二他们归向客院去歇息。我因醉得要呕,就到花光院去吹风醒酒,谁知,看见花奴竟然睡倒在樱桃花荫里!我只得将他扶回去,不然,经那一夜,他一定喂了我们府上的巡夜獒犬了。你们说,他跑到我的内苑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