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叫老五的扭头,叫到:“这死了的人,又看什么?万一冲撞了呢?死人出殡最怕被冲……您老怎么也跟着外人胡闹?”
就在这时,马车里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道:“人命关天,岂是儿戏,若是我们弄错了,愿意受官府律法。”
阴天雨中,这声音似有若无,但却透出一种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就仿佛乌云中透出的一点暖阳之色。
那妇人被儿子呵斥,本来已经有些退缩了,听了这句,便又鼓足勇气道:“老五,看一看吧,儿媳妇素来孝顺,就算真的死了,想必她也不会、不会作什么乱。”
这会儿路人们也被这一幕惊呆了,反应过来后,纷纷地叫嚷道:“既然人没死,为什么要着急下葬呢!”
“那可是一尸两命,千万可别儿戏!”
“对啊对啊,死的那可是你媳妇跟孩子,看一眼能怎么样?真是铁石心肠不成。”
那老五听众人议论纷纷,他的脸上也挂不住了。
狠狠地瞪了眼前方拦路的待斗笠那人,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好,那就看……只不过倘若你们是平白闹事,我可要报官!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棺材已经抬了出来,总不能再折返回去。
于是就在大街上,把棺材放下。
两个大汉帮忙,把棺木四角的钉子起出,将棺盖打开。
几个大胆的向着棺材里探头,却见里头一个大肚子的孕妇,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样子有些狰狞如鬼。
加上此时天阴落雨,简直更添了几分鬼气森森,大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后退。
老五怒道:“怎么样……活了吗?”
那妇人壮着胆子靠近,只看了眼,便又惊又是伤心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媳妇……”
大家窃窃私语,都盯着那戴着斗笠的人,且看他如何行事。
却见他不理会周围,只快步走向马车。
老五吼道:“你自知道理亏,就要逃走了吗?”他已经按捺不住,竟冲上来要揪住那人痛打。
谁知那人一反手,手肘暗中一顶。
老五胸腹剧痛,眼前发黑,身形踉跄向后倒退,狠狠跌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中有一人先跳下地,手中高高地撑着一把伞。
然后,一道单薄的影子从车厢中走出来,她行动很慢,扶着车门,身形随风微微地摇晃。
戴斗笠的人急忙上前,将她半扶半抱地接了下地。
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劝她什么。
那人却摇摇头:“不、不行……”
戴斗笠的人无奈叹息,替她把身上的披风拉了拉,跟撑伞的人一同陪着她,向前走到棺材旁边。
低头望着棺材中的“女尸”,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尸”的额头。
这毫不避讳的举动,把周围众人都惊呆了。
下一刻,这人的手向下,竟搭在了女尸脉上,她静静地听了会儿,细淡的眉毛微微一动。
然后她将手摁在女尸的肚子上。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人是鬼,想干什么?”那老五被人扶了起来,身上满是泥水,暴跳如雷,恨不得上来拼命。
伞下的人回头,极平静的眼神很淡地看了老五一眼。
看着像是个素衣青裳的文弱书生,但容貌又过于清昳秀丽,而声音虽轻,但温和坚定。
在雨雾中,在纸伞下,她的目光淡然,披风跟衣袂袍袖微微摆动,仿佛是才从天而降的神人,从不食人间烟火,而就会随风转瞬离去。
正在炸毛的老五突然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突然失语。
那妇人呆了呆,却含着泪忙问道:“这位……这位……大人,请问您、为何要这样做?”
青衣人轻咳了声:“你儿媳妇……可能、有救。”
妇人猛然震动,又惊问道:“这这,您说的是真的吗?可是,可是我媳妇明明已经……”
众目睽睽,她的儿媳妇明明就直挺挺地躺在棺材中,为什么这位……大人竟然会如此说?
妇人虽然不信,但隐隐地还抱着一点希冀。
而周围的人也都炸锅似的:“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是个男子还是……”
“好奇怪的人!听口音又不是本地……哪里来的?”
伞下的这人,自然就是杨仪。
给她撑伞的,是不肯离开的江太监,戴着斗笠的,当然就是黎渊。
杨仪听了妇人的话,也看向棺材之中仿佛已经死去的女子。
杨仪当然不是神人,总不能在马车错身的瞬间,就知道棺材中的女人还有一线生机。
她只是因为路人的话,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前世,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某日,杨仪听说了一件奇闻。
在北边绵州地方出了一件惨绝人寰的案子。
一个妇人难产而厥,大家以为已经气绝身亡,便速速地将她安葬了。
谁知此后,她的家里人一直做噩梦,梦见那妇人哭说自己并没有死。
后来他的家人实在受不了,便抱着看一看搏个心安的打算,重新开棺。
谁知棺材打开后,却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得惊死过去。
棺材中的妇人,显然已经死了,毋庸置疑。
但她并不是保持着原先下葬时候那种“安静”类似正常的模样。
她的身体扭曲着,双手死死地向上扣着棺材板。用力之大,指骨都断裂了数根。
而那个所谓“胎死腹中”的孩子更惨,它已经脱离了母体……竟不知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两个本来该好好的生命,竟被活埋于此。
这才是真正的惨绝人寰。


第570章 二更君
◎求生◎
其实杨仪并不确认偶遇的这女子,就是她记忆中那惨烈传闻中的不幸主角。
但,就在那棺材过马车旁边的时候……说是她病弱中的幻觉也好,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救我。”
不管如何,杨仪想试试看。
人命关天,就算是错,那也值得。
杨仪没有再理会那些质疑的眼神跟猜疑议论的话语。
只是吩咐道:“把她抬出来,放在木板上,挽起双臂、双腿……”
没有人动手。
甚至连那主张开棺的妇人也踌躇不前。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万一信了,会不会成为日后被众人嘲笑的话头,而自己的儿子……
杨仪喝道:“你们想要害死她吗?”
江太监在旁气道:“一帮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大人好心好意不顾身体来救人,你们反而这样……”他把伞给了黎渊,自己挽起衣袖:“没有人动,我来,我可不是那见死不救的糊涂蛋。”
老五因为见识过黎渊的身手,知道他们不好惹。此刻便只远远地说道:“反了,真是反了,青天白日的,公然的玷辱一个死了的妇人,快去报官!”
那妇人听了江公公的话,却羞愧心发,忙振作精神,过来帮忙。
她招呼之下,却是那女子娘家的两个亲戚跟着,一同将人抬了出来,放在旁边一处门廊下。
江公公挽起袖子,那妇人挽起裤腿。
几个娘家人反应过来,尽量挡在周围,毕竟还得针灸肚子。
杨仪吩咐道:“川芎当归两钱,官桂四钱,速速去取来。”
自己从药囊里取出银针,杨仪回想当初在羁縻州,黎渊请她去给那黑胖女子催产,那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种病症。
直到现在,早不是当初那么慌张无措,患得患失了。
可是因为知道这女子的情形十分凶险,杨仪却也不敢丝毫怠慢。
其实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行医用药了。
先前在澶州,俞星臣做主,赶走了那个来求医的人,谁知那人不是个好的,反而当街出言不逊。
杨仪心里其实是有点难过的。
可她的难过,却并非因为那人诋毁胡言了些什么,而只是觉着自己不能再行医救人的话,那……
先前黎渊劝她,好生保养,别再干这些费心费力的事情。
她哪里肯。
杨仪屏息,拈起银针稳稳刺落。
她打起十万分精神,就好像把自己最后的精力抽出来,都放在了手上。针尖上。
针刺破肌肤的那一刻,杨仪瞥见妇人高高的肚子,心想:
“我固然可以死,但这里不会再多一个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也不会再多一个无法来到这世上的可怜的孩童……”
她定心定神,好像把自身所有的伤痛病弱,都抛之不见。
杨仪在给妇人针灸之时,要的加桂川芎汤也到了,江公公不辞辛苦,亲自给那妇人灌下。
本来那些看热闹的觉着,人已经死了,怎会喝药。
谁知江公公喂着,那一碗药几乎都咽了下去。
众人大奇:“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问那老五道:“死了为何还能喝药,莫非你家弄错了?”
老五涨红了脸,结巴道:“那么多人都看见她没了气,这还能弄错?”
“那为何这位先生如此肯定?”
“那、那必定是个疯子!”
大家不信老五“疯子”的气话,却又猜测杨仪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懂她为何笃定这妇人没死,居然还给个死人针灸。
而且看她的面容举止,明明是个女子。
看那笃定的神情,下针的稳妥,难道……是个女大夫?
但是并不曾听说,这世上除了永安侯外,还有什么高明的女医。
可永安侯何许人物,此时又奉皇上传召回京,又怎么会来到他们这种小地方。
既然非永安侯,一定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
等县太爷到了,只怕有她好看。
杨仪心无旁骛,先泄妇人的足三阴交,又刺入妇人手阳明合谷穴,依旧是用当初虚下实上的做法,把邪气卸掉,增益正气,助这妇人元气极快恢复。
就在门外县衙的人赶到的时候,杨仪堪堪将针从合谷穴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本来直挺挺的妇人,手足突然弹动了一下,然后是两只眼珠,骨碌碌乱转,仿佛会随时睁开双眼。
眼见的这样情形,不知是谁叫起来:“不好了,诈尸了。”
黎渊怒喝道:“不想死就闭嘴!”
本来已经死去的妇人,口中发出了一声低吟。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十分宁静的眸子。
那人微微一笑,那有点苍白单薄的笑颜,却仿佛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脸。
她温柔地说道:“你会无事,你的孩子也会无事,就是现在,用你身上所有的力气……”
妇人怔怔地看着杨仪,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喉咙里有呜咽之声,而妇人的另一侧,是她的婆婆,正惊喜地大叫:“儿媳妇,儿媳妇!”
“孩子、我的孩子……我……”妇人悲鸣似的低呼了声,然后咬紧牙关,大叫。
身体挣扎、抽搐起来。
只不过前世是在必死的棺木中绝望等死,而今生,是为自己跟肚子里的孩子在求生!
轰隆隆……
头顶的连环雷声滚过,刷拉拉,雨下的更大了。
水流遍地。
杨仪仰头看天,灰蒙蒙的天色,雨点如同万箭齐发。向她射来。
门廊低矮,此刻她站在雨水中,头顶虽是有黎渊撑着伞,但风雨飘摇,她的身形就仿佛是一支芦苇,摇摇摆摆。
黎渊忍不住轻轻地揽住她。
而就在此刻,杨仪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恰恰就在同时,人群发出愕然的惊呼,那是从不信质疑到心悦诚服。
然后“哇”地一声响亮,竟是婴孩的啼哭。
那哭声如此有力,就仿佛含着无尽的不忿跟委屈,冲破了重重雨幕,向着老天发出呼喊。
神鹿小城。长生南山。
初十四抱着决明,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狂奔。
他担心薛放,只想快点找到人参花,如果快一些,更快一些,也许……薛放就不会……
可是耳畔所听见的虎啸声一阵阵传来,凶险的意味让他不敢细想。
只听决明道:“小心……”
初十四回神,已经来不及了,脚下一空……
心头生寒,他竟是落入了一个雪窟之中!
身形下坠,冰雪之气沁人,初十四本能地把决明抱紧怀中,生怕坠落之时不小心碰到什么会伤到他。
自己尽量稳住,但却身不由己,这雪窟从表面看不出来,一旦坠入才知别有洞天,入口狭窄而险要,借力落脚的地方难寻,初十四听见自己的胳膊“嘎”地一声响,像是碰在岩石上被撞裂了。
他闷哼了声,一手抱着决明,瞅准时机,双脚向着旁边岩石上连踢出去。
这一来才将坠落的势头缓了缓,初十四提气,总算平安坠落。
他立刻观察洞窟周围,此刻他所落下的地方,就像是一个葫芦形的洞,底下竟没有冰雪,只有他们坠落的地方,跟着跌下一些冰凌跟积雪。
多的是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石块,也不像是上面一样冷绝,就好像略微料峭的春寒时候。
正诧异,耳畔听见水流的声音,初十四正觉着疑惑,决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向前跑去。
他立刻跟上,却见决明跌跌撞撞,跑了会儿,猛地止步。
初十四跟着上前,抬头看去,却见前方小溪潺潺,溪水明亮清透。
而在上游的石堆之中,竟有一抹青青翠色,正自在生长。
翡翠般的叶片,被风吹动,随风摇曳,而在诸叶顶上,却是一抹小伞般的嫣红,人参花!
这一幕又美又诡异,初十四试着擦擦眼睛,确实不是幻觉。
“决明……”他轻轻叫了声,不能置信:“是、是这个吗?”
迟疑了会儿,决明点头。
初十四狂喜,立刻就要上前,却被决明拉住了手。
他不明所以,还以为决明要跟着他一起过去,便道:“不要紧,我去弄回来……”
决明脸上却是忐忑的表情,他拉住初十四不放手。
嘴唇动了动,决明道:“不、不行。”
初十四更加奇怪:“什么不行?”
“不能采。”决明嘀咕。
“什么?”初十四很想再掏掏耳朵,不由笑了:“决明你在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上山,不就是为了它吗?”
决明感觉到他的不理解,也许还有一点初十四自己都没察觉的怪责。
少年的眼圈红了起来,他觉着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有点难过地道:“不能拿。”
若不是还有意思理智,初十四早把决明推开了,他看看那仿佛正在等人靠近的人参花,耐着性子道:“那你到底告诉我为什么。”
决明眨了眨眼,喃喃:“会、会坏。”
“什么坏?我吗?”初十四问这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若真是自己,他才不用担心这些。
谁知决明摇头,他望着那人参花道:“它。”
初十四跃跃欲试的脚步戛然止住,扭头问:“你、你又说什么?”
决明左顾右盼,望见先前因为他们滑落下来,带了些许雪,他急忙跑回去,抓了一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