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四怔然看他,决明把雪递给初十四看,那雪花遇到滚热的掌心,自然慢慢地变融化了。
决明指着那融化的雪水,又指了指那人参花。
初十四屏息:决明是说,这人参花就如同雪花一样,拿在手中就会“坏”了?
心在惊跳……这已经是迫在眉睫,还能怎样?
初十四文道:“那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让它’坏’?”
决明盯着那朵美的不像话的花儿,摇头。
初十四呼吸都急促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拼死前来,又是为了什么?”他看向决明:“你不是说这花儿能救杨仪吗?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决明没法回答。
决明只“看到”了这个东西管用,但却没想到人参花是不能够离开它此刻所生之处的。
它生长在长生南山的一处地形奇特的石窟中,这里四季如一,没有风吹雪打,但却有清泉滋养,气候适宜。
如此过了漫长的年岁,成了长生南山、乃至整个北境当之无愧的参王。
这样的大参王,已经不能够用“大补”之类的字眼来形容了。因为他的效用,远在本身的药性之外。
但正因为是绝世难得的大参王,要得到此物,又谈何容易。
连决明也是亲眼见着之后才知道,原来最难的,不是那只吃人的老虎。
因为就算他们找到了参王,就算看着它在眼前,也依旧是带不走的。
初十四走到哪参王旁边,仔细端详。
这并不是人参开花的季节,但是这参王顶上,却是亭亭如伞的赤红花朵,翠叶之下,是黑色的参茎,然后是露在土层之外的芦头跟芦碗。
芦碗是芦头每年枯萎脱落而形成的碗状的半圆痕迹,据说林下参是一年一个芦碗,但是这只,却累累的圆棱堆叠,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多少年岁了。
而人参的主根等都在地下的黑色土壤中,初十四伸手要去碰一碰,刹那间,那人参仿佛有所感知般,翡翠的叶片簌然一抖。
初十四急忙缩手,啧啧称奇,不敢再贸然行事。
决明却没有再盯着初十四,他看向头顶,又看看身后。
忽然,耳畔传来了犬吠的声音。
初十四也回过身来,只听到脚步声响,他的心一紧,正不知来者是谁,却见豆子在前寻嗅而来,后面,是薛放手中拄着一根树枝,正一步一步跟上。
薛放的样子用一个狼狈不足以形容。
头脸上都是伤,幸而不是什么重伤,多半是擦伤,外头的衣袍被撕扯的七零八落,再加上拄着拐杖,看着倒像是哪里来的乞儿。
初十四看看那人参,自觉他跑不了,便跳回去迎着他:“怎样,那只老虎呢?”
忽然他心一紧,靠近了才发现,薛放的口鼻处都有血迹。
薛放没容他细问,眼睛盯着前头那支参王,道:“我没大碍,至于那虎……”
当时一人一虎对上,互不相让,薛放一杖击出,直刺老虎的眼睛。
他的力道之大,若给戳中,这猛虎只怕要当场毙命。
这一招极快,老虎只觉着眼皮剧痛,及时地挥掌一拍。
薛放手上巨震,忙撒手,那拐杖被拍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一击,老虎的眼皮竟给戳破,血沁出来,金色的眼睛染上血色。
正在老虎磨牙吮齿准备一了百了的时候,只听“嗤”地一声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老虎先前因被薛放缠住,竟没有留心周遭,猛地一惊。
可是一会儿的功夫,更多的箭射来,又有许多声音叫到:“薛督军撑住!”
薛放回头,却发现竟是李校尉跟几个采参人,猎户,还有神鹿小城的士兵们。
而除了他们外,却还有另外一拨令人意想不到的……胥烈麾下的四名摩天死士。
方才射向老虎的箭,便是他们所为。
这是任凭是所向披靡称王称霸的山老虎也没见过的阵仗。
这老虎当然并不把“人”放在眼里,可令它不安的正是“人”的这种气势。
兽类分辨人,首要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嗅觉。
老虎的嗅觉之灵敏,并不单纯的指闻是何气味,而是人身上的别的东西。
比如,人的恐惧。
它太熟悉了!
往往在山老虎看到人的时候,它所嗅到的就是那种战栗的,畏缩的恐惧感。
但是今日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身上有种令它不安的东西!
那是无畏无惧,齐心协力,纵然舍身成仁也在所不惜。
就如同方才它从薛放的身上、言语中所感觉到的!
摩天死士在前,李校尉跟众人在侧,把薛放围住。
老虎的爪子在地上一挥,似乎是愤怒,将雪跟地上的断枝冰雪等扬起,仿佛是北风吹起了一阵小雪暴。
就在老虎想要跟人殊死一搏的时候——“啾啾啾!”
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黄色羽毛的鸟儿,黑色的脸,头上还顶着一撮奇怪的黄毛儿,肥嘟嘟地,站在树上叫了起来。
老虎扬首盯着那只鸟,好像看呆了。
有两个摩天侍见状想要偷袭,薛放忙抬手制止了。
老虎金色的眼睛盯着那只鸟,半晌,它跟叹息一般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现场。
在老虎离开后,一个采参人才战战兢兢地说:“刚才的那只鸟,好像是人参鸟!”
薛放不懂这个,另一人补充道:“这种鸟儿擅发现人参,据说有它鸣叫的地方,就有好参。”
初十四听薛放简略说完,便将决明的话告诉了薛放。
薛放转头看决明,却见他刚才已经走到了旁边一块青石上,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初十四道:“虽然找到了这个东西,但如果一拿就坏掉,那……”
“要是拿不走,能有何用?”薛放盯着那奇异的人参,在初十四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一把攥住。


第571章 一更君
◎直觉◎
薛放先前跟那老虎殊死搏斗,手上缠着的细麻布已经散落,露出伤痕累累尚未痊愈的手掌。
他的手握向那株人参花的时候,那边决明已经站起身来。
决明当然看见了薛放的动作。
但是这次,决明竟没有阻止,而只是愣愣地看着。
倒是豆子在旁边忍不住汪地叫了一声。
初十四紧张地凝视着薛放的动作,他本来可以及时拦住薛放,但……倘若没有别的法子,那当然只能孤注一掷。
其实薛放只握住了那人参花的参颈,主根都在底下,拔是不可能的,需要慢慢地才能挖出来。
然而,就在薛放的手攥住那大参王的时候,有一道淡淡的白色微芒悄然闪烁,很快笼罩住薛放的手,他正经惊讶,眼前,那原本翠叶红蕊的人参花,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本来如翡翠般的叶片,绿意迅速地消失,就仿佛被火近距离炙烤过一样,而那原本娇艳欲滴的红蕊,也开始失色,从嫣红一点点迅速的凋谢,枯萎。
初十四跟薛放骇然地望着这一幕,薛放仿佛意识到什么,忙要松手,但手竟纹丝不能动。
与此同时,那深埋在地下的参根也开始急速的收缩,以至于原本平整的地上出现了奇怪的松动跟裂痕。
甚至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点白芒迅速消失于薛放的指尖,原本那亭亭而立几乎有半人高的人参花,已经枯萎殆尽。
薛放的掌心所握,只有一点几乎看不出什么的尘灰。
初十四望着薛放,薛放也看向他,双双骇然。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决明道:“走!快走!”
两人回头,却见决明指着身后他们进来的方向。
而豆子也仰头叫了起来。
决明的话音刚落,犬吠声中,脚下一阵猛烈颤动。
刹那间好像地动山摇,晃的人站不住脚。
薛放转头,却见那参王消失的原地,竟裂开数道沟壑般的深痕,好像是猛兽的爪子,他知道这场地动跟参王脱不了干系,不由看向自己的手掌。
“快,这里只怕要坍塌了!”初十四拉了一把薛放。
薛放重又看向参王原先在的地方,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初十四叫道:“十七!”
薛放这才回过神来,一咬牙,跟初十四向外掠去。
初十四的手臂先前在坠落的时候被撞伤了,行动不便,但心想薛放也是有伤在身,且腿伤未愈,于是上前一把先将豆子抱起。
正欲去抱决明,薛放却先一步把决明捞了过去。
两人一边儿撤退,身后的场景已经大变,头顶悬挂的一些岩块等纷纷坠落,那原先清澈的小溪早也面目全非,断成了数截,水流四溢。
匆匆地奔到洞口的方向,头顶上李校尉等正等候着,先前那猛烈的地动他们自然也感觉到了,正自骇然。
看到初十四他们返回,忙扔下绳索,想拉他们上来。
初十四跟薛放眼神一对,身形不停,纵身跃起,单脚在岩壁上一踢,向着另一侧跃去,如此反复几次,如同轻功“梯云纵”一样,已经快到了洞口。
就在他施展轻功向上的时候,岩洞上又有石块坠落,初十四胆战心惊,一边躲避,一边担心底下的薛放。
岩洞底下,薛放回头看向人参消失的地方,心中一片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犯了大错。
忽然怀中的决明道:“姐姐……”
“她怎么……”
薛放还没问出来,决明小声道:“是姐姐救了十七爷。”
“什么?”薛放更加惊愕,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忙问:“你说什么?”
头顶是初十四跟李校尉的催促:“十七快上来!”
薛放仰头看向众人模糊的脸,终于按捺住所有的疑问,咬牙纵身跃起。
他的腿伤未愈,之前跟那老虎相斗,隐隐又有绽裂的势头,只是事关杨仪,他顾不得别的了。
但薛放心里有数,此刻他的情形,只怕做不到如初十四一样迅速出洞,只能奋力跃起,想抓住垂落的那根绳索。
可就在薛放跃身的刹那,他突然感觉身体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才刚离地,便身不由己地跌落下来。
体内仿佛有一股火烧,又如同流动的岩浆在四处奔涌,那非人的灼杀剧痛让他在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而与此同时,头顶一块大石直坠而下,竟不偏不倚,冲着薛放的方向砸来。
薛放只听见初十四大叫了声,下一刻,那石头猛然炸开!却是一名摩天侍及时出手,弩箭射裂了石头,大石化作碎石散落。
这会儿上面的人看出了不妥,初十四放下豆子,忙要下来,李校尉却已经抢先一步,四名摩天侍面面相觑,
偏偏这时一阵剧烈地动,李校尉站立不稳,差点直接掉下去,摩天侍将他拽回来,初十四已经闪身跃落。
但他还没来得及探底,岩洞入口已经有些变形了,初十四找不到落足之处,自己也摇摇欲坠,仓皇地叫道:“十七!快呀!”
就在初十四有些绝望的时候,底下薛放吼了声,猛然跃起,竟抓住了那摇晃的绳索。
可此刻李校尉众人以为薛放上不来,已经把绳子扔到了旁边儿,初十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把绳索滑落的势头阻了阻。
两名摩天侍及时接手,在绳索坠入岩洞前重新抓住。
众人齐心协力,拼命向外递绳索。
就在初十四抓住决明,李校尉拉住薛放的时候,轰然声响,脚下晃动,李校尉道:“这洞要塌了!”
当下大家急忙后退,而就在退出数丈开外之时,原本洞口的方向哗啦啦一声响动,上面的雪,石块坠入其中,并一些树木也纷纷倒下,刹那间,竟有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架势。
初十四无法形容心中的骇然,回头看向薛放,却见他的鼻子,嘴角都渗出了血迹。
“十七你……”初十四失声。
薛放却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如何。
身体中的烈焰正自无情地焚烧着他,让他觉着自己快要魂飞魄散。
薛放高热了数日,才逐渐恢复。
昏迷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跟北原大军的最后决战。
那场景无比清晰。
薛放下马,从后慢慢地走向杨仪。
杨仪正在给俞星臣处理胸前的箭伤。
当看见他时,她扑到他的怀中。
然后……他按照她的吩咐,乖乖地在旁边等候。
嘴里含着杨仪给的药,薛放试着用力嚼着咽下。
之前杨仪给他随身带的最后一颗药丸,他在从夏州赶来的路上吃了。
杨仪给他带的,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灵丹妙药,但对他而言,却俨然就是。
他吃着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丸儿,一边看杨仪给俞星臣缝合伤口。
她的神色专注,心无旁骛,他在旁看的目不转睛……也许,是真的已经、眼珠都不能转动。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坐在原地,好似已经僵了。
但与此同时,薛放又仿佛浑身轻松,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一阵风来,他突然腾空而起,竟是轻而易举地到了很高的地方,他俯视着整个战场。
那么多的人,那样广阔的看不到边际的战场,他居然每个角落都看的很清晰。
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直到他看见,杨仪扶着一个人,正焦急地唤他:“十七……”
薛放愕然,自己不是在这里么?她为什么……
心里像是意识到什么,薛放定睛看去,却见被杨仪扶住的那人,冰雪覆盖两鬓,连眉端都挂着霜雪,熟悉的眉眼,那……那不是自己吗?
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个“自己”,随着杨仪的动作,犹如一截断了的木桩般,向着她倾身倒下。
他听见杨仪的呜咽:“不……不!十七!”
“不!”薛放心头巨震,猛然一挣。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薛放几乎又有点混淆,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幸而初十四就在旁边。
薛放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的长生南山之行。
他猛然抬手,看向自己曾抓过那只人参的手掌,却意外的发现,手上的伤口仿佛愈合了不少。
“我昏迷了多久?”薛放不由惊心。
初十四道:“加上今日,四天了。”
薛放愕然:“四天吗?”他重又看看手掌,难道自己先前记错了,伤处原本就是这样?
“有杨仪的消息没有?”他无心多想别的。
初十四犹豫了会儿,说道:“有。他们到了澶州的时候,已经同俞监军分别。”
“分开了?”薛放定定地望着他:“怎么说。”
初十四道:“说是要去找那个什么世外高人,一个道士,小公爷随行陪着。”
薛放拧眉:“颠道士……”他喃喃了几声,问:“决明呢?”
决明就在门外,正蹲在地上,望着面前的豆子,时不时伸手抚摸它的肚子。
豆子从长生南山回来后,就显得有些焦躁似的,四处走动。
李校尉倒是心细,命人专门照看着豆子。
不过决明不知怎样,竟对豆子格外上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