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皇帝仿佛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原先就算醒来,也说不几句话,如今已然好的太多。
能够进汤水,甚至能在精神好的时候,询问朝中内外之事,包括北境的消息。
当时北原要议和的消息已经传了回京,朝野听闻,无不大为欢悦宽慰。
毕竟如今皇帝正病重,而杨登的棺椁才运回京……杨院监可是为了北境而死的,京城内的气氛难免有些悲怆压抑。
偏这时侯,又闹出了漕司顾家谋反的事,弄的人心惶惶。
倘若这时侯北境再稳不住,那这社稷江山可就岌岌可危了。
幸而定北军争气,轰轰烈烈地大了一个大胜仗。
而皇帝的龙体也逐渐转好,时局亦稳定。
不然,都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
端王将北境传来的消息都报了一遍。
提到“御驾亲征”四个字的时候,他微微顿住,看向皇帝。
却见皇帝微微颔首,并无什么恼色。
听端王说罢,皇帝道:“也难为他们,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哼,北原人以为朕病倒了,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这‘御驾亲征’的法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想错了!”
此时兵部尚书忙道:“回皇上,如今北原那边儿还流传着,说是皇上英勇神武,天佑大周,不可战胜呢。”
旁边的俞鼐道:“这大概就是什么兵法上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北原人摸不着咱们的底细,天威之下,从此也必定不敢再犯境了。”
又有几部的大臣一阵的奉承。
毕竟这假冒“御驾亲征”是犯大忌之举,朝中也是有人心中骇然不忿的。
但俞星臣可是俞鼐的侄子,加上永安侯又确实极得人心,而假冒皇上的是小公爷……
虽然那薛十七素日行事有些不吝,但……看在立了大功的份上,那些挑剔的朝臣们也不便在这时候多说什么,反而都替他们“开脱”。专门捡着皇上爱听的说。
皇帝的脸上露出久违的一点笑意。
魏明也忙凑趣:“只是让人意外的是,这法子居然是永安侯提出来的,亏她怎么想的,偏是一举两得了。”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皇帝垂着眼帘,淡淡一笑道:“让他们三个人去,果真是无往不利。”
辅国将军孙铉又说道:“谁能比得过皇上深谋远虑,明见万里。”
魏明接口:“永安侯能够把北境百姓安置的稳稳当当,薛督军又能把外敌打的主动求和,再加上俞监军左右调停,更加是如虎添翼了。”
皇帝虽觉着他这几句说的颇为动听,可心中仍有一事。
皇帝道:“可知朕所担心的……是折子上没提的。”
魏明心中一动,便不言语了。
几位大臣彼此相看,不明所以。
端王问道:“不知父皇指的是什么?儿臣即刻派人去催问就是了。”
皇帝不语,过了会儿才道:“纵然叫一万个人去也是无济于事。这件事……恐怕,要看天意了。”
魏明心一紧,脸色都变了。
俞鼐眼神微变,隐隐地也猜到了几分。
皇帝没明说,端王跟宣王等人自然不敢追问。
他们退出之后,皇帝问魏明道:“陈献那个小子,还在京内吗?”
魏明忙道:“回皇上,据奴婢所知他还在呢。”
皇帝哼道:“虽然是个好手,可惜始终太目无王法……”说了这句,冷笑道:“他先前跟薛十七最好,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魏明知道他又想起了紫敏郡主的事,不敢吱声。
皇帝道:“只不过如今朝中用人之际,暂时可以豁免他的死罪。”
魏明听他表态,才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看,这个陈十九,年纪比薛督军还小呢,自然是有些年少气盛的,不过确实是个能臣……如今皇上以人才为重,是他的造化啦。”
皇帝哼了声。
当初皇帝听说紫敏跟陈献的事情,即刻下令把陈献抓回来,竟是一副雷厉风行要将陈献处死的架势。
等陈献回宫后,被带到内苑,皇帝亲自召见。
此后,听说是留在了内宫。
有说是被关在南衙,严刑拷打,有说是给皇帝暗中处死,总之那一阵,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终于等顾家的事情平息了后,才有人在巡检司内见着陈献,原来他不知何时竟被放出了宫。
他竟然不像是经过严刑拷打的,至少手足俱全,堪称奇迹。
说到这里,魏明壮着胆子问道:“皇上方才说的,折子上没报的事情是……”
皇帝看向北边的方向,还未开口,先叹了声:“这一场战事虽是胜了,但来之不易,薛十七,俞星臣甚至连汀兰都受了重伤……哼,你以为杨仪会好端端的吗?”
魏明舔了舔嘴唇:“若是永安侯也受了伤,折子上不可能不报的吧?”
皇帝的目光深邃,低低道:“若是外伤还好说,你只管想想她去了北境,走过多少地方,做了多少事,最后居然还弄什么‘御驾亲征’,跟着上了阵……她那个身子,好好地将养着,还提心吊胆,何况是这样操劳过度?朕虽不是太医,却心里比太医还清楚。”
魏明听他说着,心头也跟着一沉:“那、那皇上不如下旨,让永安侯快些回来?反正如今北境的事情已经都办好了。”
皇帝道:“下旨有什么难的,千里迢迢奔波而回,却谈何容易,只怕反而对她的身子……雪上加霜。”
魏明这时侯才明白了皇帝那句“看天意”是什么意思,当下忙道:“皇上放心,永安侯仁心仁术,所到之处,百姓皆都感怀称颂,她是有大德行的人,定然无事。”
皇帝听他说“有大德行”,却合了心意,长吁了声道:“但愿如此。”
走到殿门口,隐隐仿佛不知哪里传来的爆竹声。
一旦过了年,地气复苏,春日很快就会来到。
皇帝不由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悠悠苍天,可怀悯乎?”他念的前几句,恰好正是之前俞星臣所弹奏的《诗经》中的“出车”。
定北城。
俞星臣跟初十四胥烈几个,在外头看那张决明留下的图纸。
杨仪跟薛放在屋里。杨仪便对他道:“这几日我一直不曾见到俞监军,还以为他是忙……没想到是你,你又胡闹什么。”
薛放笑道:“他当然是忙的见不着人,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今儿看见他后,就生气罢了。”
“为什么看到他就生气?”
薛放道:“气他受的伤比我少,行不行?”
杨仪忍笑,又道:“别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你过来。”她指了指身边。
薛放凑过去,挨着她坐下。
杨仪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问道:“你别只顾说笑、把自个的身子不当回事,每日给你的汤药都喝了?”
薛放握住她的手,道:“喝呢,恨不得多喝两碗,早点好。”
杨仪又一笑,垂眸看着他仍裹着细麻布的手,想到当时的惨状,心头一疼。
“十七……”她忍住心中的难过,定了定神才继续道:“从海州那次,再加上这回,你知不知道,你身体里的血,都像是换了两次了。”
薛放一顿,却又不以为然地笑说:“不要紧,我身体好着呢,何况有你。”
杨仪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合住,欲言又止。
先前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杨仪守着他,无可奈何。
她该做的都已经做足了,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像是世间众生一般,暗暗求祈于神佛。
杨仪心中发誓,只要薛放能够好起来,度过这场灾劫,她愿意减寿二十年。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多寿命可以减。但仍是郑重其事地许下。
如今薛放醒了,正恢复之中,她心里高兴的很,但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争气。
杨仪有点害怕。
回想当时……以为跟他分道扬镳了,悲痛绝伦,不禁竟呕了血。
她察觉自己大概已经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但她不想让薛放知道,同时也害怕让他面对那种情形。
虽然说从最开始薛放对她表露心迹的时候,她的种种顾虑里,也未尝没想过这一点。
把薛放手上的细麻布解开,看过他手上的伤。
之前手提那七八十斤的朔寒天罡,把双手磨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如今总算正愈合中,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至少恢复在望。
杨仪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忽然道:“你身上的伤,也让我看看。”
薛放一愣:“不用看,好了不少。”
“我记得你腰上有一处狠的,就看那处吧。看看那个,就知道别的了。”
薛放只得请江太监帮忙把外袍脱了,掀起中衣。
杨仪打量了会儿,道:“腿上的呢?”
薛放笑道:“大白天的看什么?身上好说,这腿上……难道要让我脱光了?”
杨仪思忖片刻,说道:“说的也是,那就晚上再看。”
薛放本是随口玩笑的话,没想到她竟一本正经答应了,却叫他意外。
作者有话说:
越要收尾越是千头万绪,努力梳理,头大,好难啊(加油加油!)


第560章 二更君
◎“想要你。”◎
这要是之前在京城里,大家都好端端地,光凭着杨仪这句“晚上再看”,薛放定要说两句奇怪的话,或者再趁机讨些甜头。
不过,杨仪病着,自己也这遍体鳞伤,说那些反而奇怪。
他更是连半分想头都没有。
想到杨仪才喝了药,薛放道:“你且睡会儿,之前只顾照看着这些人,必定是劳了神思,补一补就好了。”
说着,小心扶着杨仪的肩头,叫她躺下。
望着她单薄的身形,薛放没忍住,心酸悸动,却是因为过于心疼的缘故。
薛放俯身,在杨仪的额上亲了亲,轻声道:“多亏了你,我才快好了,你也要给我好好地。知道吗?”似乎自己说了,似乎她应了,一切就真的会好起来。
杨仪的目光闪闪的,终于道:“嗯,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那伤务必留意。”
眼见江公公入内,薛放迟疑片刻:“我叫人把小连接回来,或许,该多个人照看着……”
杨仪道:“不必,听说她们两个在夏州做的很好,我只担心小甘的身体,其他的都罢了。何况有江公公在,一切都很稳妥。”
薛放闻言,这才拄着拐杖,先出门去了。
江公公见薛放走了,才来到床边上,给杨仪把被子掖了掖。
望着杨仪的脸,江太监小声说道:“定北城已经无事,不如、咱们回京去?”
杨仪本已经垂了眸子,闻言眼皮一动。她并不是不理会,只是太乏力了。
江公公又道:“你的身体……我看得让林院首那样的人给好好瞧瞧才妥当呢。”
虽然薛放也在这院子里,但到底比不上江太监近身服侍的人,加上他又是宫内出来的,眼神心思都极厉害。
可虽看着杨仪不妥当,江公公自己却也不肯往更坏的地方去想。
因为实在不忍。
又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不用。”
江公公一急:“可是……”
杨仪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怕……那路上……咳。”
正如皇帝觉着下诏不难,但回程颠簸却不容易一样。杨仪也担心路上会有个意外。
江太监突然明白了她这层意思,双眸顿时含泪:“仪姑娘,可不能这样。”短短几个字,声音已带了哭腔。
杨仪缓了缓,道:“不要紧,也许是跟十七说的,我是累了,稍微歇息、就会好。”
她说了这句,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杨仪温声道:“公公,今日晚间,我想让十七留在这里。”
江太监正擦泪,闻言一愣:“啊?”
杨仪却不再出声。
江公公慢慢反应过来:“哦,好、好……我知道了。”
薛放拄着拐杖出了门,问过侍从,说初十四跟俞星臣出院子去了。
他便慢慢地往院门处走去,左右张望了会儿,顺路向前厅,却正看见前方小厅内,俞星臣跟初十四、胥烈在一起不知说什么。
薛放望见他们手中拿着一张纸,心中一动。
此时初十四先发现了他,便迎了出来。
薛放道:“你们在干什么?鬼迷日眼的。”
初十四笑道:“会不会说话,我们在干正经事。”
薛放哼道:“你小心点,好人跟着他还会变坏呢,这人黑的很。”
初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俞星臣,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巴不得他更黑些。”
薛放啧了声:“你真看上他了?”
这句话他可没压低音量,胥烈跟俞星臣乃至门外的灵枢都听了个正着。
初十四撇了撇唇,竟回答说:“不成吗?”
俞星臣眉头一皱,仿佛没听见似的转头。
胥烈却嘿地一笑。
薛放瞪着初十四,竟道:“你可别想不开!你若真想要人,阿椿不比他好?西北军里总会挑出比他好百倍的人。”
初十四嗤之以鼻道:“你怎么越来越像是五哥了,老气横秋的。”
薛放道:“我是为了你好,怕你给人骗了去!”
“我不是小孩子……”初十四正要回答,突然看看厅内,见俞星臣背对着这里,置若罔闻。倒是胥烈摸着下颌,双眼放光。
“从来都是我看人家的热闹,最讨厌人家看我的,”初十四急忙刹住,反而对胥烈道:“你瞪什么,是不是想做沙狐坎肩?”
胥烈笑道:“不敢。”
初十四定神,便将决明失踪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薛放早看着俞星臣仿佛有什么隐瞒没说,没想到是这个。
“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薛放忙问。
初十四道:“那孩子古怪的很,不告而别,只留了这张难懂的图。”
薛放上前,跟着看了会儿,摇头道:“这谁能看得懂,莫名其妙是什么东西?”
俞星臣道:“是地图。”
他指了指上面一道长长的曲线:“这是图兴山脉。”又指了指下面那道:“这是长生南山。”
薛放的眼睛都瞪出来,地理图他看了不少,第一次看到这么独具一格的,他不由叹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两条蚯蚓爬的。怎么认定是两座山的?”
俞星臣看向胥烈。
胥烈本想等他说出来,见他看自己,只得说道:“我其实并没有看出是图兴山,我在意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长生南山之处的那四点竖起的粗线,以及中间一团墨点,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里就是我上次去过的……祖王册里所记载的至宝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