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不由分说,把屠竹带回了兵备司。
小甘看见他,连日来的委屈跟恐惧,都化成了一场嚎啕大哭。
只是屠竹似乎是伤到了头,竟不太认识她似的。
梅湘生就命人传问那姚老汉,问他是怎么回事。
姚老汉流着泪说了原委。原来他的儿子也在夏州军中,正是之前的那个姚校尉,冻土大战后死伤无数,夏州的百姓们也赶去救援。回到夏州后,有的送到兵备司,有的暂且留在自己家中照看
姚老汉担心自己的儿子,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正绝望之时,一个邻舍叫他认人,说是他们接回来的一名伤者,身上带着他们儿子姚校尉的荷包,只是脸跟头都受了伤,看不出真容。
姚老汉正绝望中,赶紧跑去,看荷包确实是儿子的——那是姚校尉之母亲自给缝制的,上面还绣着名字。
于是认定那是自己的儿子,急忙接了回家。
谁知不出两日,便知道认错了人,正想把人送回,屠竹醒来,竟是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二老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年事已高,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希望再度成了泡影,如何能接受。
于是仗着屠竹失了记忆,索性就把他留在家里,权当是自己的儿子了。
小梅原本很生气,可听了姚老汉说完这么一番话,他哪里还能下手重罚。于是只教导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此刻俞星臣将夏州的情形简略告知,他本来不想多提屠竹的病情,免得杨仪心烦。
可是看杨仪如此,俞星臣便道:“奇怪的很,他忘了自己是谁,甚至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得……小甘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杨仪叹道:“这多半是伤到了头了。”
这头疾最为厉害,若无内伤就罢了,万一伤的厉害,或者有淤血之类,那就大为棘手。
薛放本来讨厌俞星臣竟然把屠竹的病情也说给杨仪,这不是诚心要给她添麻烦么。
正欲开口,却给初十四拉了拉衣袖。
杨仪喃喃道:“只怕以她们之力,处置这种情形,力不能及……不如叫人将竹子送回来,或许我可以……看看……”
俞星臣却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你现在的情形,如何能给人看。”
杨仪欲咳又忍住:“你在说什么……你该清楚,头上的事……可大可小,最为凶险,不能耽误……”
俞星臣这才道:“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我立刻叫人送他回来。”
杨仪定睛看向他,心中隐约猜到他的意思。
冷不防薛放在旁努嘴,显然是不乐意看他们两人如此。
初十四笑道:“好了,人找回来,就先去了一桩心事。若是竹子回不来,真不知小甘将怎样。大人孩子都极可怜的。”
杨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忽然道:“十四,你帮我送送俞监军吧。”
初十四还未答应,杨仪又看向俞星臣,试探着问:“可还有没有、别的事?”
俞星臣垂眸:“没了。”立刻又补上一句:“若有,再来告诉。”说着又看向薛放。
薛放瞪大眼睛,指了指他,又看初十四,意思是让初十四看看,这个人当面儿又开始“挑衅”。
初十四却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断不了家务事。”
薛放赶紧啐道:“什么家务事,谁跟他家务事了。我不跟他生死立见已经是……”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不该说这些,赶紧向着杨仪一笑。
初十四陪着俞星臣来到外间。
直到此刻他才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怎么老招惹十七呢。”
俞星臣道:“是他故意针对。我本来没什么的。”
“真没什么?”
“那……初军护说有什么。”
初十四哼道:“总之,你别挑衅他的耐心,幸而他的脾气较以前可改了不少。”
俞星臣突然想起薛放在羁縻州的那些所作所为,不由也感慨:“是啊,确实大有改进。”
初十四又问:“你巴巴地过来,就是为告诉屠竹的事?还是想看看人?”
俞星臣并无讳言:“都有。不过,还有另一件。”
从袖子中把决明画的那张图取了出来,又把决明失踪的事情告诉了。
初十四惊愕道:“好好的那孩子怎么会不见呢?若说他自己走的……也不太可能,他是个最讷言内向的,没有人陪着,如何活的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找回来。线索应该就在这张图上。”
两个人齐齐端详,俞星臣道:“这像是一处地理图,但北境的地理图里似乎没有这么一处。除非是他画的,是地理图上没有的。”
初十四饶有兴趣地问:“你都知道北境地图是什么样儿的?”
俞星臣盯着纸上那一笔一划,曲曲弯弯,道:“这有何稀奇。”
比如薛放,也是在进北境之前,就把北境的地图在心中记的烂熟。
两人正打量,却听一个声音道:“你们在看什么?”
俞星臣头还没回,便将那张图折了起来。初十四转身道:“哦,狐狸出洞了。”
廊下来的人正是胥烈,他因为背上的伤不易挪动,需杨仪给诊看,竟一直都没有离开。
当然,或许也有别的缘故。
胥烈道:“不过是一个诨号,我也不太喜欢,让初军护见笑了。”
初十四道:“我倒是挺喜欢,听说有人给了十七一件儿沙狐皮做的坎肩……我也想要一件。”
胥烈啧道:“狐狸还是极可爱的,何必如此残忍。”看向俞星臣,扫了眼他手中的信纸:“若是有趣之物,不知可否容我一看?”
俞星臣本是提防他的,可对上胥烈蓝影摇曳的眸子,他心中一动。
于是把决明所留的信纸打开,问道:“亲王可能看出什么来?”
胥烈端详着那纸上所画,却见似是两道蜿蜒长线,横过整张纸,上面那条线中,又有一个墨团,下面这条要短很多,也有一个大点的墨团,而在墨团周围,却竖着四根不明黑线。
胥烈本还带两三分笑,看到最后,他深深吸气道:“俞监军,你要是连这个都能看出来,那你就是真神人,我便该给你磕头了。”
俞星臣不动声色道:“当真?”
胥烈一惊:“嗯?你、你看出来了?”
俞星臣盯着他的脸,缓缓道:“这……大概是神鹿小城、外的长生南山吧。”
胥烈的脸色难看的无法形容,脱口道:“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不可能!”
俞星臣不语。
初十四在旁笑道:“你竟然敢跟他打赌,活该你这狐狸认栽,赶紧跪下,我给你数着。”
胥烈的脸色白中透红,无地自容。
俞星臣却道:“初军护莫要为难亲王……我们虽知道决明的去向,但他为何要去此处,尚未可知,我想答案仍在亲王身上,不知亲王可否为我们解惑。”
胥烈简直怕了他,莫测其高深。
加上初十四在旁打边鼓:“狐狸,都不叫你磕头了,这条件可合适的很。”
胥烈终于道:“你们都知道祖王城,传说我们北原祖王在的时候,曾于长生南山发现……世间至宝,所以我先前才冒险上山。”
初十四忙问:“什么至宝?难道又是跟什么神鹿的宝藏传说相关的?”
胥烈沉吟道:“宝藏或许子虚乌有,但长生南山之宝,在我朝宫廷秘记中有记载,究竟如何,却并未明说。”
他说完后反问:“那个小决明,他去了长生南山?他为何要去,难道他不怕那只猛兽?”提到这个,胥烈心有余悸,背后正愈合的伤口都仿佛又开始疼。
第559章 一更君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杨甯因为有身孕的缘故,只在杨登的灵柩刚回来的两天,回杨家守过灵。
顾莜便是在第三天出了事。
虽然被救了回来,但顾莜的情形不算很好,几个太医轮番诊看,很不容乐观。
杨甯守着自己的母亲。
望着顾莜额头上缠着的厚厚的细麻布,显得她的脸格外小了,寡淡的眉眼,苍白的肤色,跟之前那艳光四射不可一世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原本,杨甯还以为顾莜已经“走了出来”。
直到顾莜自戕,杨甯回顾之前种种,蓦然醒悟。
原来……母亲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从顾莜告诉她杨登出了事、所说的话,到顾莜不辞辛苦地给未出生的孩子缝衣裳,种种叮嘱,温馨相处……杨甯就觉着顾莜的反应有些太过平静,但她想不到她居然会决绝到这种地步。
杨甯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堵着。
当时在听说顾莜出事后,杨甯并没有很惊慌,甚至没有流多少泪,她满心都是那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该来的终究会来。
此时此刻,杨甯看着面前的母亲,她觉着可笑。
顾莜这一辈子,都活在“杨登”两个字上,为嫁给杨登,受了多少冷眼嘲笑,各种磋磨,她依旧九死不悔。
就算被杨登“薄待”,但只要他哄一哄,她就会满足。
甚至于最后自寻死路,也都是因为杨登。
杨甯觉着这样的女子太过可笑可怜了,但同时她又不能否认,顾莜活的,随心所欲。
顾莜要喜欢一个人,便倾尽全力的去喜欢,这点儿,是杨甯望尘莫及的。
目光在顾莜的面上慢慢地掠过。
杨甯心想:为什么会这样。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辈子,虽说自己并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一步步走来,却如此坎坷,喜欢的人一再错过,本来以为认命也就罢了,现在,竟闹到父母几乎双亡的地步!
就算是在前世,顾莜至少一直都风风光光的,直到最后那猝不及防的株连之罪降下。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更惨上百倍。
“呵……”杨甯不由轻笑。
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呢,还是……
她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脑中一片混沌。
甚至觉着,假如还有更大的不幸,那就让它出现吧,她现在很希望能够……
一了百了。
也许,就如同前世一般,痛快死在薛放的手上,然后……
假如能够再重来一次……她真盼着、也许还有这种机会。
反正她如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就算真的一了百了,那似乎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反而更好。
身后的宫女们听见她的轻笑,悄然对视了眼,不晓得侧妃为何如此反常。
但谁也不敢出声。
在顾家出事之后,顾瑞河被从顺天府放了出来。
是宣王殿下的旨意,让顾瑞河暂时重新执掌漕司,毕竟漕运至关重要,调别人来掌管,未必如他一样得心应手,四面八方的那些人也肯听命。
听说了顾莜出事后,顾瑞河立刻来探望。
看到杨甯灰白的脸色,顾瑞河有些惊心,先看过顾莜,又看向杨甯。
他想安慰杨甯,但那些话说出来毫无分量。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最后,还是杨甯先开了口,她道:“皇上其实早就盯上了顾家,迟早晚是要动手的。”
顾瑞河一惊,没想到她竟在这时候说起此事。
杨甯道:“母亲曾经跟我说,让我照看着顾家,假如舅舅不自己作死,倒是未尝不可,谁知他的胆子竟那么大了。”
顾瑞河听她提起顾朝宗,低头道:“现在整个顾家都被清理干净了,只怕我也……迟早晚的。”
杨甯摇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皇上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你来暂理漕司了。”
顾瑞河呵了声:“这又算什么呢。我虽说并不很喜欢那个家,但到底是顾家的人。倒不如跟众人一起,反而痛快。”
杨甯看向他,默默道:“若你这样想,就辜负霜尺一片心意了。”
顾瑞河愕然:“你说什么?”
杨甯道:“你真以为她是为了去报仇,才上顾家门的?表哥,好好想想吧。”
顾瑞河目光闪烁,双手握拳,半晌才语声艰涩地说道:“难道她是想要让父亲……可……”欲言又止,顾瑞河道:“可你又怎么知道?”
杨甯直接说道:“因为是我提醒过她,她才去的。”
“你?!你为什么……”顾瑞河猛然惊怔,不可置信,结结巴巴地:“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皇上会……”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杨甯淡淡道:“是舅舅自己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顾瑞河直直地看着杨甯。
杨甯道:“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杨甯垂眸,若是顾莜没出事,也许她会沉默不言。
但现在,她并不在乎。
“只是觉着没必要再瞒着。而且霜尺……”
“她……她……”顾瑞河心中怦怦乱跳,难受之极。
那天霜尺刺杀顾朝宗,顾瑞河只以为她是来报复顾家,若杨甯不提此事,他只怕永远都不知道。
而在事发后,霜尺也被关入了大牢,顾瑞河那会儿自身难保,当然救不了她。
以顾朝宗的性子,霜尺只怕已经被……
杨甯心中却想起在她最难堪的那日,向她递伞的女子。
她轻声道:“我总要做一件好事的。”
顾瑞河不懂这话的意思。杨甯看向他:“不过,哥哥不用再找她了,她不会再见你。”
“她真的……还活着?”说出这句的时候,顾瑞河的鼻子一酸。
杨甯看了出来,她笑了笑,道:“可惜她是个那样的出身,不然,跟表哥确实是良配。”
说到这里,杨甯想起一件事:“对了。有样东西。”
杨甯叫了一名宫女,吩咐了两句。
那宫女入内,片刻后取了一样被缎子包裹的物件出来。
杨甯对顾瑞河示意,他上前接过,打开缎子,却见到里头竟是个极其精致的荷包。
不是现在坊间流行的什么“蝶恋花”,“鱼戏水”,“一鹭莲升”,“凤穿牡丹”之类,而是一条五彩的河流,芳草萋萋,而远处似有小山连绵,山顶青中带雪。
旁边似乎还有些针脚痕迹,但不知为何被拆掉了似的,看那位置,应该是一行字。
杨甯道:“这是她托我转交给表哥的,留个念想吧。”
顾瑞河捧着这荷包,双手发抖。
当时霜尺出其不意跑到顾家,又刺伤了顾朝宗,顾瑞河心里是有点恨她的,以为她之前对自己的种种柔顺皆都是装出来的,只等今日让他们父子反目。
他以为她是在利用自己,对他完全无情。
没想到,背后竟藏着如此苦心。
顾瑞河的眼前一片模糊,这短短的半个月内,他的人生几经生死,亲朋好友,生离死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涌动,几乎想要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