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俞星臣就知道不对了。
他暗中想了想,得出了结论——她不想见自己。
可很快,俞星臣的想法变了。
他觉着,这应该不是杨仪的意思。
毕竟杨仪早就说过,她已经放下心结。
如今放不下的只有他而已。
那么……是谁不想让她跟自己照面呢。
除了杨仪,江太监还听谁的话?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自从薛放醒了后,杨仪便不曾再跟他相见。
按理说,他的伤是她料理的,他伤势如何,她最清楚,她不会不管。
除非有人不许。
可薛放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星臣并没有说破。
起初想,不见,就不见吧。
横竖他只是当真担心她的身体,想看看安心,可既然人家不愿意……他若强行如何,反而会闹得不好看,何必。
其实这段日子,俞星臣也没怎么跟薛放照面。
毕竟他们两个如今都是伤者……各自养伤就罢了。
至于定北城的事务,都是俞星臣跟穆不弃在处置。
穆不弃先前回过威远一次,料理了城中之事,不放心,便又折返。
他们两个一文一武,自然稳妥。
俞星臣听夏州来人说明了经过,灵枢接了那张信纸给他过目。
他扫了眼,自然是不明所以,正欲细看的时候,却又有京内来的急报。
俞星臣命人传入,看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沉默。
他反复把来信看了几次,最终只是轻轻地叹息了声,将信纸放在了桌上。
信是俞星臣在京内的心腹所送。
信上所写,公私之事皆有。
第一件,是杨家的杨佑持出京,迎了杨登的棺椁。
杨家的人知道此事,阖府震动,哭号连天。
满城的百姓也都感怀,杨登棺椁回京的那日,百姓人等们自发地出城迎接,朝野轰动。
而宫内,宣王殿下也亲自出城七里相迎,于私,是因为翁婿关系,于公,也是代替朝廷,慰孤勇之臣在天之灵。
而在杨登的棺椁停灵杨府之时,发生了一件事。
杨登的夫人顾莜一身素服,祭拜之后,冷不防便一头撞向棺椁。
幸而宣王殿下在旁拦的及时,饶是如此,顾莜心存死志,仍是撞的头破血流,整个人昏死过去,数日不能醒。
第二件,则是京城内前几日发生的一场大变,却也跟杨家带点关系。
漕运司顾朝宗,偷造甲胄武器,暗屯私兵,图谋不轨。
巡检司跟兵备司奉旨缉拿,顾朝宗因为之前被刺伤,伤重不治,才被传入南衙竟就死了。
至于顾家,上下皆受了牵连。
独有顾朝宗的长子顾瑞河,因为先前被顾朝宗断绝了父子关系,又告他忤逆,早就被关在监牢,反而因祸得福,没有被株连在内。
而之所以顾朝宗跟顾瑞河断绝关系,却是因为一个女子。
京城内人尽皆知,顾瑞河喜欢的那个是个风尘女子,她想进顾家不得,便怀恨在心,竟差点刺杀了顾朝宗。
据说当时顾瑞河就在旁边,可就算看着自己的生父被刺,他竟然都没有手起刀落杀了那风尘女子,此事自然是天理不容。
故而顾朝宗稍微缓过气来后,便立刻清理门户,把顾瑞河自顾家族谱踢出,并向顺天府告了忤逆,竟似要置他于死地一般。
而在顾朝宗谋逆之案中,受牵连的也有不少朝臣。
信上末尾,还隐晦地提了一句关于端王的事。
听闻顾朝宗之所以孤注一掷,便是想要一鼓作气,拥立端王。
可不知怎地竟“走漏”了消息,竟落得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下场。
但奇怪的是,宫中并没有明着提起此事。好像端王并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俞星臣将信又看了一遍,便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
等烧成了灰烬,俞星臣才起身,向外走的时候他问灵枢:“永安侯今日出门没有?”
灵枢道:“没听说过。应该还是在院内。今日几个太医去看了三四次。”
俞星臣皱皱眉,他这会儿是真的开始担心杨仪了。
缓步向内院而行,自从薛放醒了后,便执意要同杨仪住一个院子,还好这院子里的房间够多,够他折腾。
俞星臣才进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杨仪的咳嗽声。
那声音极轻,好像一片鹅羽。
他心头一紧,只觉着胸口那伤仿佛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俞星臣才要上台阶,门口守着的一名侍从看见他,忙过来行礼:“俞监军,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永安侯。”
“这……”那侍从面有难色,道:“俞监军,这怕是不方便,永安侯才喝了药……要多歇息。”
这些日子俞星臣听这借口听得耳朵起茧子,他懒得再假装,直接冷了脸:“让开。”
侍从望着他冷然的神色,竟不敢再说,忙后退了一步。
俞星臣哼了声,正欲入内,里头却有一人走了出来,高挑的身量在跟前拦了个正着。
薛放手中握着一根黄杨木的拐杖,斜靠在门边上,睨着俞星臣。
俞星臣跟他也算是“多日不见”,此刻照面,见他的脸比先前竟清瘦了……这倒是意料之中。
他们这些人自来了北境,在北境的狂风乱雪里滚上几滚,哪个不是如此。
俞星臣止步:“薛督军。”
薛放道:“你是来探病的?”
“是。”
“心意我替她领了,人就不用见了。”薛放淡淡地说,“俞监军也有伤在身,且请回吧。”
这若是前几日,俞星臣就走了。
但是现在……他望着薛放道:“为何不能让我亲眼见一见永安侯。”
薛放眉峰微蹙:“见不见的,有什么重要?”
“既然见不见不重要,为何不许。”
薛放的眼神冷了几分:“俞监军,我没有心情跟你口舌之争。总之,我的话放在这里,绝无更改。另外……”他不等俞星臣开口就道:“我本来早就想跟你说了,此番北境已经平靖,朝廷方面自然需要交代,而你正是最好人选。就劳烦俞监军能者多劳,这一两日的就回京去复命吧。”
俞星臣冷静地看着薛放的眼睛,问道:“你只管告诉我一句,为何不让我见她。”
薛放的唇角一牵,手松开。
“吧嗒”声响,拐杖落地。
猛然揪住俞星臣的领口,薛放死死地盯着他。
俞星臣的脸色却仍是淡然如昔,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他依然平静地看着薛放,仿佛在等他说出来。
第558章 二更君
◎世间至宝◎
灵枢是陪着俞星臣过来的,换作以前,他这会儿只怕也就急了。
但到底了解了薛放的为人,又看俞星臣泰然自若,灵枢便也没轻举妄动。
唯一担心的是怕薛放一时失手,俞星臣身上可还带伤呢。
灵枢眼珠转动,竟似关切般大声道:“十七爷,您小心手,别伤着了又让永安侯操心。”
薛放转头看向灵枢,有点意外。
这小子怎么一反常态,关心起自己来了。
灵枢道:“我们大人也有伤在身,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在灵枢说完后,门帘一动,却是初十四走了出来,一眼看到这情形,啧了声。
初十四对薛放道:“你干什么?手还没好,找什么不痛快?”
薛放道:“他先招惹我的。”
初十四道:“他打你了?我看未必,人家只说几句话你便受不了,你怎么这么出息?再不撒手,我便告诉仪儿……她方才可听见了,若非我拦着,定要亲自出来看看什么情形!”
最后这一句极其管用。薛放蓦地松开手。
初十四叹气道:“仪儿先前问过几次,正好俞监军来了,让他进内看看伤吧。”
薛放极其不情愿,拦着说道:“他又没事,这里又有太医,做什么还要让杨仪给看……她自己还……”
初十四无奈看他:“你要真为了她好,就别闹得不合,让她担心。”
薛放低声道:“我又没当着她的面儿。”
俞星臣随着初十四向内,灵枢俯身把拐杖捡起来,还给薛放。
薛放打量着灵枢,哼道:“真是近墨者黑,你跟着他久了,也学的两面三刀了。”
灵枢硬是挤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笑,说道:“我不懂十七爷的话。”
此刻薛放也明白了,灵枢方才故意大声,无非是想让里头的杨仪知道他对俞星臣动手了,只可恨这小子居然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小心手”,仿佛为他好似的。
他真是跟着俞星臣学的奸诈了。
屋内,俞星臣见到杨仪。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突然跳漏。
先前杨仪在照看他们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自有一股精神气在。
可此时的杨仪,平静的就像是一片不小心坠落于凡间的颜色很淡的云,看着这么轻,朦朦胧胧,透着不真切之感,仿佛随时都能散开,消失无踪。
俞星臣双眸睁大,不由回头瞪向薛放。
他知道不该怪罪薛放,但除了这个他想不到该做什么,何况他真的恼薛放瞒着自己、不肯叫自己来探看。
虽说就算见了,也未必能怎样,毕竟他再足智多谋,却不是名医,无法助她如何。
杨仪目光转动,扫向俞星臣,认真打量了他一会,说道:“你的脸色看来……不是很好。”
俞星臣知道。
其实在门外被薛放抓住的时候,他还不至于如现在一般。
他脸色之不好,多半是因见她的情形不好而起。
杨仪咳嗽了声:“你过来,我听一听你的脉,还有伤……”
俞星臣原本是很乐意的,但现在他不想。
“我没事,”他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仿佛赌气般道:“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
杨仪有些诧异,抬眸对上他的眼神,又看到薛放走过来,她一笑道:“难道又是因为十七么?什么大不了。”
俞星臣道:“杨仪……”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病的这样了,更恨薛放为何不叫自己来看她,他的心惊肉跳,“你觉着怎么样?”
薛放在旁道:“什么怎么样,你少假惺惺地说这些有的没的。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
俞星臣把心中的话咽回去,勉强道:“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跟薛督军。”
杨仪正在瞅着薛放,不想他对俞星臣那样语气。闻言道:“何事?”
俞星臣道:“夏州那边来消息说……屠竹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杨仪果然惊喜。
连薛放也意外地问:“你说真的,为何我没听说?”
俞星臣道:“是刚刚送来的消息。”
“竹子……怎么样?”杨仪断续地问。
夏州那里,在斧头到了后,因为一直记挂决明,恐怕他是在夏州迷了路之类,斧头便带着小乖,满城里乱走。
那日斧头闲逛道一处伤兵们的安置所,小乖忽然向内汪汪叫了几声。斧头惊奇:“怎么了?”
他转头看看门口处来来往往的将士,心想决明自然是不可能在这儿,难不成是……
冻土之战后,夏州方面派出大量人力救治伤患,安置阵亡的将士们。
然而前锋营里,阵亡的几乎十之八/九,要逐一辨认身份,也有些困难。
只能从活着的人入手,横竖统计出活的有多少,剩下的自然都是……
屠竹不在生还者的名单里。
小连跟梅湘生等,没跟小甘说实话。
他们大概是还存着一点儿希望,也许是不愿意让小甘绝望。
斧头曾经仔细打听过屠竹的下落。自然知道这伤兵安置处里,并没有他。
毕竟因为要找屠竹,小梅里里外外地都走遍了。
甚至于生还的那些人,他也挨个认过,并且询问过他们,有没有见到屠竹……可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只有一个小兵道:“当时北原人来的太快,我们只顾冲上去砍杀,谁也分不清谁,我只记得……当时我回头看了眼,屠参军是跟姚校尉一块儿杀敌……后来就没看见了。”
唯一的一点线索,就是这个。
至于那姚校尉,也并不在生还者之中。
既然这样,那屠竹自然更是凶多吉少。
小乖这会儿汪汪叫个不停,斧头只得跟着小乖进内。
狗子转来转去,竟是来到了安置处的后院,却见有几个妇人正在那里洗衣。
小乖跑到其中一个壮实的妇人身边,嗅了嗅,叫了几声。
那女人正将一桶热水兑在盆内,放下木桶,诧异问道:“哪里来的小狗。”
这会儿斧头跑来,把小乖抱了去,可小乖兀自向着她叫。
斧头便多了个心眼,问道:“姐姐,你是夏州本地人吗?”
“什么姐姐,我都是大婶了,”那妇人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嘴甜。”
斧头便问:“那您有没有见过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也带着一只狗的?”
妇人摇摇头:“这倒没有,是你的朋友?”
斧头有点失望,看了看小乖,疑惑的很,便随口又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二十左右,生得很白净好看,口音有点南边的军爷?”
妇人听他说什么“二十左右白净好看”,本来正觉着好笑,听到最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点不自在。
她低头拍打那些带血的衣袍,一边说:“我、我没见过。”
斧头早看出她的神情闪烁,才要追问,心头转念,便只答应了声,带了小乖先离开了。
而斧头出门后,胖妇人左右瞧瞧,便急忙出了后院门,沿街向后走。
她风风火火走的很快,过了两条街,到了一处偏僻巷落,走到一处门首,用力拍拍门。
门打开,里头问道:“什么事?”
胖妇人赶紧将门推开走了进内。
此时,就在拐角处,斧头抱着小乖闪了出来,小乖很躁动,要叫,又给斧头捂住嘴,一人一狗来到那院门前,隔着院墙只听里头道:“一个小孩子,打听、南边口音……”
另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道:“为、为什么要打听……”
胖妇人道:“我也不晓得,只听人家说那孩子是定北城来的,好像还是薛督军身边的人。所以赶着来告诉你们。”
正在此刻,只听有个声音道:“老爹,出了什么事?”
斧头一听这个声音,心头巨震,来不及躲藏了,上前把门踹开。
冲到里头,果真看到门口处,屠竹头上裹着白布,脸上还有两道伤痕,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显然受伤不轻。
“竹子!”斧头大叫,怀中的小乖也跳下来,跑到屠竹身旁,汪汪乱叫,显得十分喜悦。
屠竹瞪着斧头,似乎有点不认识他了,可却又觉着这少年、乃至那条狗,竟是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