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北境的气候就是这样,不说出击的士兵们,就说北境各地的百姓,有那些贫寒之家,缺衣少穿没有炭火的,过冬也十分艰难,耳朵冻烂,手指脚趾冻坏的大有。
杨仪等一路而来,从卫城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比如街头那些冻饿交加倒毙之人。
俞星臣听不得这些话,垂首走出门去。初十四正全神贯注听穆不弃讲述,看了一眼他,见灵枢跟上了,自己便没有动。
杨仪的心里也很难受,她虽然见惯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伤,但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讲述,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可用过药?”
穆不弃微微蹙眉道:“这……越是北边,能用的药便越发的少……”
原先他在小弥寨的时候,木亚老爷子是会些草药之术的,所以韩青从小也懂一些,可惜,一来南北差异巨大,他知道的那些可用的药草,这里统统没有,而这里现成的药,又很少。
杨仪心头一沉。
她收敛心绪,只赶紧先给穆不弃将伤处料理妥当,用黎洞丸化开,又加生肌散外敷。
又写了一副通脉四逆汤的方子,用甘草,生姜,附子等驱寒温中的药,破阴回阳,对付冻伤最为有效。
杨仪道:“外敷的药,因没有别的,便姑且用这两个,究竟用什么我还要再想一想,等调好了,叫人送给你。”
穆不弃行礼道:“多谢。”
杨仪轻轻摁住他的手,欲言又止,只问:“身上可还有别的伤么?”
“不碍事。放心。”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这点犹如故人心知般的温和,让杨仪的鼻子发酸,眼睛发涨。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比如想问穆不弃知不知道佩佩跟戚峰的事,但又从何说起。
他从南到北,改名换姓,从最底层做起,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到了这一步。
他已经是想从头开始了,自己大概……不用再说那些旧话。
好不容易把心里涌动的那些言语压下去,杨仪只认真地看着穆不弃,道:“穆将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穆不弃眼神闪烁,终于道:“承蒙永安侯吉言。”
说完之后,他向着杨仪一笑。
虽然他的脸上也有冻伤,青一块红一块,有的肿起有的破损,但这一笑,却让杨仪仿佛看到了曾经在羁縻州那个还没长大,无忧无虑的烂漫少年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韩青”这样会心自在的笑。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咳嗽。
杨仪转头,却见薛放站在厅门边上,看她转头,便翻了个白眼。
穆不弃向着杨仪倾了倾身,向外走到厅门口。
薛放瞥着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穆将军。”
穆不弃抿了抿唇:“当然,托赖永安侯跟薛督军的吉言。”
薛放道:“去去去,你还是赶紧歇着去吧,这走路还不灵便么,谁要你这么着急赶来的?逞什么强?赶着在这儿碍眼。”
杨仪觉着他说话太不客气了。
刚要说他两句,初十四拍拍她的手臂,悄声问:“你跟这个人之前见过吗?”
杨仪吓了一跳:“什、什么?”
那边穆不弃回头看了眼,一笑:“我先告退了。”迈步出门走了。
初十四摸着下颌,打量着杨仪道:“我总感觉你们刚才怪怪的。”
这会儿薛放打发了“碍眼”的人,也跟着走了过来,说道:“怪吗?我也觉着怪怪的,怎么还上手了呢?”
杨仪被初十四那句吓的心跳,又怕他看出来,便对薛放道:“什么上手?”
薛放道:“你摸他的手干什么?”
杨仪不由横了他一眼。
初十四笑道:“我算是看见活的醋坛子了。你有本事管得了她?”
薛放哼道:“我哪里敢管,我只是说说罢了,难道过过嘴瘾都不让?”
杨仪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又怕初十四追着自己问穆不弃等等,万一自己不小心透露什么……虽初十四不是外人,但那到底是韩青的隐秘。
于是她咳嗽了声:“我还有事,对了,你才回来,想必俞监军那边也有事找你,快去吧。正经事要紧。”
薛放忙道:“你又有什么事了?才进门,马不停蹄的也不歇会儿?”
杨仪一顿:“知道,我稍微歇息再说。”
薛放敛了笑,认真道:“我让你到武威来,可不是让你来拼命的,明白吗?”
杨仪笑:“明白了,你去吧。”
薛放皱皱眉,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跟初十四道:“你还在这里?没听见要干正经事了。”
初十四道:“你跟俞监军还不足够?拉上我干什么?”
薛放笑道:“你可是五哥的人,光在这里混,以后见了五哥……”
初十四啧了声:“你这个小子,更加学坏了。”回头看杨仪,学着薛放对牧东林的口气道:“你也不管管?”
杨仪转开头,忍笑。
此刻江太监兀自站在厅门口,望着穆不弃带了个小军侍缓缓离开,忍不住感慨道:“哎哟,这个人……这是真经过大风大浪的啊,真是一副大将之风。”
薛放才出门,闻言惊疑道:“江大哥,你干吗见异思迁的。”
江太监笑道:“哪里见异思迁了?”
薛放道:“自家兄弟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儿夸赞别人?”
江太监听他说“自家兄弟”,觉着担不起,忙捂了捂他的嘴,又笑道:“你少嘴硬心软的,我知道你心里也必定这么想。不过……就算我赞一万个人都好,心里仍是十七最独一无二。”
薛放道:“这还差不多。”
关键之时他是最顶得住的,但若论起“顽劣不羁”来,也自数他第一。
江太监陪着杨仪进了里屋,先喝了一碗早准备好了的燕窝,更衣休息。
杨仪看似躺着睡着,心里却是风起云涌,一刻都不停歇。
而在她寻思之时,外间,薛放见了俞星臣。
这两日他不在,俞星臣犹如一个陀螺,里外转动,幸亏他是在京内历练出来的,这监军府的种种,倒也难不倒他。
薛放进门先道:“听说你也住在这里?不行不行,你找个地方赶紧搬出去。”
俞星臣哪里管他的心思,横竖杨仪没开口就行了。
初十四却道:“你才打跑了一个监军,现在又要赶走一个?你可越发出息了。”
薛放道:“什么赶走,又不是没地方住,挤在这里做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俞星臣没吱声,初十四问:“谁抬头不见低头见?”
薛放抿唇:“当然是我,我很喜欢看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吗?”
初十四笑道:“你不喜欢看可以不看,我喜欢看就行了。”
薛放才要回答,突然一顿,狐疑地看向初十四:“你……”
俞星臣终于开口:“行了,不要说笑,有正事。”
薛放打住,问他何事。俞星臣道:“这两日我把监军府来往的文书,以及以前屯压的档册等翻了翻……”他所谓的翻了翻,可不真是那样浮皮潦草地看两眼,而是真的认真翻看过,他只说紧要的,“这里的军饷已经亏缺了至少三个月。”
薛放本来还又些笑意,听到最后:“什么?没发饷银?钱呢?”
俞星臣皱眉:“问的好,我也想问……”
监军府的这些文书显示,从两个月前,朝廷便没有运饷银前来,而除了饷银外,将士们过冬的棉服本该发新的,但今年却并没有。
薛放瞪着俞星臣:“饷银跟棉服、兵器等都是兵部管着的,户部拨款,工部监造,怎么会没有?”
他问了这句,忽地想起来:“户部尚书不是你伯父么?他没拨银子?”
俞鼐是户部尚书,但户部的事情,俞星臣知道的也还有限,他道:“我已经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回京,一封是询问伯父,一封是往兵部催饷银,想必不日就会又回复。但……朝廷的事情,未必是说一句话就能处置妥当的,而将士们饷银绝不能再拖延下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薛放想起在卧龙山的时候,那匪首曾提过,他们劫掠的东西会送到定北军去,当时还以为为什么定北军的人这么愚蠢不开眼,竟跟匪贼有勾结。
可倘若朝廷没有饷银,难道真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去?
薛放道:“当然不能拖,问题是哪里来的钱?”
初十四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扫了他一眼:“初军护还在这里?你是不是该忙起来了。”
初十四嗤地笑了:“行行,俞大人运筹帷幄,我这个马前卒替你去干,成吗?”说着便疾步出门而去。
薛放道:“你去干什么?”
初十四头也不回:“问他就知道了。”
薛放望着俞星臣嘀咕:“怪了,怎么你说一句,比我说还管用些?”
俞星臣交代了马监军以及那三大车金银宝器的事。
薛放又惊又笑:“哟,你也学会了劫富济贫了?真是……入乡随俗,学得够快的。”
北境多匪贼,俞大人一到,竟也学了这种本事,真是近墨者黑。
俞星臣道:“说起匪贼,我正要说第二点。”
薛放虽然调侃,心里也有些服他:“请说。”
“一部分,让初十四去干,但最难的另一部分,还得劳烦督军。”
薛放道:“一听你这口吻就知道没好事。”
俞星臣泰然自若:“马监军贪污搜刮的那些,若是卖得好……至少也有几十……万两的银子。”
薛放听他说“几十”,还疑惑,难道只有几十两,猛地听见“万两”,这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毕竟穷惯了。
“那家伙这么能贪?”薛放叹为观止。
俞星臣面不改色:“不包括那些,现有的金银跟银票等加起来也有十万之巨,这些一凑,暂时能够缓解燃眉之急。”
薛放搓搓手:“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突然间肥了起来。对了,你刚才另一部分,难道还有个马监军要我去敲打?”
“不是一个,是很多。”
“在哪里?”薛放的眼睛都亮了。
俞星臣道:“遍地都是。”
薛放瞪着他:“别跟我打哑谜,我不擅长这个。”
俞星臣道:“难道督军忘了卧龙山之事?据说,你从卧龙山上,也搜刮了至少几千两。”
薛放确实搜刮了不少,可惜去了一趟定北城,都“施舍”了。毕竟那里的将士也在苦寒之中。
不过俞星臣的话让他明白过来:“你是让我去打土匪,抢他们的钱?”
俞星臣淡淡道:“这些土匪,有的如同赵宇等人,是被迫落草为寇的,他们仍是心向正途,朝廷兵马到了,他们未必肯打,自然愿意降服。但那些冥顽不灵的,比如卧龙山匪贼那种,就可以剿灭吞并之,一则可以靖平北境,二则可以……”
“二则可以抢钱。”薛放笑道:“俞星臣,我发现你越来越坏了,那些土匪们要知道你想出这样的主意,怕是要生吃了你。”
俞星臣心中掠过的,却是穆不弃那冻的稀烂几乎废了的手。
本来他叫初十四去抢马监军,只是为了别拖欠军中饷银,弄得士兵哗变。
但在听闻穆不弃的遭遇,又亲眼所见后……他的心境逐渐又变了。
听薛放这么说,俞星臣道:“对付恶人,自然要比他们更恶。倘若这么做能够……有益于北境,有益于大周,我甘愿之。”
薛放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他的脸。
俞星臣问:“你干什么?”
薛放摸着下颌,皱眉道:“奇怪,今儿你怎么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俞星臣唇角微动,又忍住。
他清清嗓子:“赵宇邓栎等人是归顺的,他们对于北境境内的匪贼,必定有所了解,你可以去询问他们,看看哪些是可以笼络使之归顺,那些是作恶多端需要剿除的……最好,从最厉害的那个着手,才可以杀鸡儆猴,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说:
17:搞钱,我最喜欢的环节!
14:看你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黑鱼:我是不是很贴心~
11:真是近墨者黑,一窝黑了~
17:这叫黑吃黑(* ̄3)(ε ̄*)


第465章 二更君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
薛放笑道:“这个不用你说,自然要先杀最肥的那个。”
俞星臣瞧他双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还是得提醒:“只是不管怎样,不可大意,不要操之过急,你毕竟是北境督军,一身干系匪浅,断然不容有失。”
说来也巧,这应该是剿匪的不错时机。
因为薛放才杀败北原铎亲王,铎亲王的死震动北原,虽然要提防北原复仇,但对于周朝这边,不管是百姓还是将士,都不由地为之振奋。
毕竟北境将士百姓们苦北原戕害久矣,如今新任的北境督军初来乍到,话都没认真说一句,先把北原一位皇族弄死了,千军之中救出了同袍,这简直胜过万语千言。
而那些盘踞山林的匪贼们,他们消息最为灵通,自然也都听说了。
再加上薛放收编了黑林坳赵宇邓栎,这消息散出,群匪必定会震动。
正如俞星臣所言,倘若有些良心未泯、或者一心向着正途的,在得知这两件事后,心中必定会有计较。
这时侯,朝廷再发布招抚书,若有远见的,便会早早地来归降,倘若冥顽不灵,那就不用客气。
俞星臣跟薛放说要从最棘手的那个开始,也是担心若处置不当,恐引发各处绿林骚动,反而不妙,所以要先敲山震虎,杀一儆百。
薛放跟俞星臣商议妥当,与此同时在监军府后衙,杨仪趁着歇息的功夫,对江公公说了小甘有身孕的事情。
她担心小甘不知道保养,而江公公毕竟是宫内出来的,一贯心细,所以拜托他照看着些。
江太监大喜,笑道:“哎哟,这可是大好事,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了这件事,杨仪问江太监:“这次来北境,公公……可带了钱?”
“这是自然了。我得替大人打算着。”
杨仪本是随口一问,见他果真想的周到,便道:“你从哪里得的?”
她决定动身的时候,暗中交代过小甘,让把自己之前行医时候的谢仪等,留两锭银子并些散碎的,其他的换成银票带着。所以并没有在意江太监如何。
江太监道:“一直没说,皇上封您为永安侯,按照规矩,封地百里,永安侯的封地,是在南边的博州南郡县,那个地方可是个富饶之地,有田地,也有丝帛,原先每年夏秋两季,总要缴纳米粮两万担左右,绢丝差不多在四五千匹左右,折合银两的话,大概也快近一万的银子了,这还是正税,另外还有些杂赋之类,折合大概也得六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