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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监军有些欣喜:“若你我一起联名上书,不愁皇上不罢免了薛放。”
俞星臣道:“罢免?”他笑了声:“薛十七救了威远主帅穆不弃,杀死北原铎亲王,皇上为何要罢免他?虽然他性格冲动,但也是瑕不掩瑜。倒是公公您,自己做了些什么,不知有没有跟皇上如实‘上书’?”
马监军仿佛一脚踩空:“你、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是谁害的穆不弃身陷敌营,又是谁放任北原军进境烧杀劫掠?公公,皇上是让你来监看北境,将士们一心杀敌,别无二心就是了,你在做什么?是要把北境拱手让给北原么?”
马太监被他说了几句,脸上挂不住:“俞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北原人极其彪悍,我朝士兵不足以跟对方相抗,贸然交手只会惨败,徒增伤亡,我是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免得让大周颜面尽失反而助长了北原人的气焰,比如穆不弃,他违抗命令主动前往挑衅,结果呢?不是正好证明我说的对?”
俞星臣道:“照你这么说,大周就该一直都‘避战’,等人踩到你脸上,扼住你的咽喉?”
马监军苦笑:“这……何必危言耸听呢。”
“何为危言耸听,”俞星臣疾言厉色道:“北境危亡在即,皇上因知道事态严重,才钦封了薛放被北境督军,又命我为监军随行。马公公,你觉着你在这里一举一动,皇上会不会知道?”
“皇上当然明见万里……”他本能谄媚地回答,却又噤声。
俞星臣道:“倘若皇上觉着你做的对,又怎么会让我来代替你呢?公公,劝你还是莫要再说了。”
马太监直到此刻才知道又是一个人不可貌相的。
看着温润谦谦,话头却锋利如刀,怪道一提起京城俞家,人人敬畏,果然。
一个后辈公子,口齿都能如此逼人。
最后俞星臣道:“公公有伤,那就现在这里将养着,不过,我还是劝您尽快地交接回京覆命,你该知道皇上没什么耐心等人。何况,想必很快薛督军也会返回,他那脾气一旦上来,连我也……”
马公公本来还想“力挽狂澜”,至少两人联手把薛放扳倒。
听俞星臣这么说,便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
皇上那是在千里之外,一时还不至于怎样他,但是薛放,他算是给打怕了,何况薛放倘若性子上来,万一把他……那岂不冤屈。
当下马太监忙叫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离开。
这几年他在武威,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什么珍奇古玩,金银玉器,应有尽有。
他还知道做做样子,只捡着精细的带走,还留了不少的陈设物件、锦缎布匹等等,饶是如此,那些东西,仍满满地收拾了三大车。
俞星臣视而不见,更一句也没有问,拱手相送。
马监军上了车,牙根痒痒:“等我回了京内,看你们哪个我放得过。”
督军府门口,灵枢在俞星臣身后:“大人,就这么放过他?太便宜了。”
俞星臣喃喃道:“是啊,当然不能太便宜。”
马浜的队伍走了两天,逐渐跟武威远了。
虽然说灰溜溜地离开了,还带着一身伤,幸而手中还有东西。
回京后上下一打点,也必定吃不了亏,也许还有更好的差事派呢。
只是这日,车队经过一处松林坳,突然间闪出了一队劫道的,这些人个个蒙着脸,叫嚷着留下买路财。
马监军在北境多年,当然知道北境遍地匪贼,遇上本也不稀奇,只是他们也是有点儿欺软怕硬的。
有几个护队见状便冲上去,他们本是马浜重金所聘,有点能耐,谁知在对方手下不出三招,死的死,伤的伤。
马浜战战兢兢,自报家门:“我是北境马监军,你们倘若为难我,所有定北军都不会放过你们……”
“什么,北境的监军不是改了姓俞的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为首之人哑声说着,走到马浜跟前,忽然抬手。
马浜只觉着耳畔一凉,下一刻,钻心的疼。
抬手摸的时候,满掌心的血!疼得他整个人跳脚,又将晕厥。
此刻能打的护队都躺在地上,剩下的只有一些不会拳脚功夫的侍从家奴等。
哪里敢来拦阻。
那匪贼道:“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现在老子们只想要财不想要命,你要惹恼了我们,两个耳朵,鼻子,眼睛,舌头,还有手指脚趾,都给你挨个削掉,不信就试试看。”
马浜疼得恍恍惚惚,哪里还能说什么,宁肯丢财保命。
三大车的宝贝,一样也没有留下,通通地给运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伙人扬长而去。
那些珍奇宝物,盘算起来,至少得有几十万两的银子了,就这么被抢了。
马监军疼得钻心,耳畔听人道:“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但凡上点心剿灭了这些贼匪,今日也不至于被抢。”
“谁在嚼舌!”马监军大怒。
说话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跟随他的奴才,只见他一脸不在乎:“你的东西都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吆三喝四的,你也不是监军了,不过是个死太监而已。”说话间,竟冲过来,狠狠地甩了马监军一个耳光。
马监军又疼,又惊,踉跄:“你、你疯了?”
另外几个跟随他的侍从们,也都各自交换眼神,脸色逐渐诡异起来。
这里头确实有两个是马监军的亲信,但他已经没了钱,又是要回京问罪的,他们哪里还肯伺候。
马监军哆嗦着:“你、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侍从道:“我们不过是想出口气而已!”
这些年马浜在武威作威作福,身边奴婢稍有不如意,便花样翻新的打骂,侍卫跟随从们多半都是吃过责罚的,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会儿总算是因果循环,天理昭彰了。
武威城中。
俞星臣可不管那些,只交代江公公道:“劳烦公公就把这监军府收拾收拾便是了。本来这就是正经督军府邸,正好可以拨乱反正。”
江太监忙问:“那俞监军呢?”
俞星臣道:“我不拘在哪里,也许到沈太守府上叨扰也就是了。”
江太监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去哪里也是叨扰,就如同十四爷所说的,这里的房子管够。何况想必俞大人时常跟十七商议军机,再换别的地方反而不方便。且还有一件,若是让永安侯知道因为我们撵了你出去,只怕她不高兴。”
这若是发生在那天晚上之前,杨仪恐怕确实会不高兴。但……经过那夜,俞星臣不敢过于乐观。
江太监便安排使唤人手,又命人清理打扫。
前厅处,初十四找到俞星臣,在他耳畔嘀咕了一阵子。
俞星臣颔首:“劳烦初军护了。”
初十四笑道:“我不知多高兴干这种事儿呢……就是想不通,我们去干是无所谓的,怎么你也学的……无法无天的?”
俞星臣道:“你可知道那些东西从何处而来?”
初十四皱眉:“他自然是从武威本地搜刮而去的。”
俞星臣道:“我早留意到这屋内的一样陈设都非同一般,但如果当时扣留住了,势必要般般件件向上报,最终恐怕都要流入官手。”
初十四思忖:“所以你才……那你扣留这些想干什么?自己受用?”她笑着问。
俞星臣道:“这些东西都非俗品,武威本地应该也有南边来做买卖的,找几个识货的出手。”
初十四震惊:“你也要敛财?”
俞星臣白了他一眼,走开。
原来他们所说的,正是马监军那三大车的民脂民膏,那个割马浜耳朵的,正是初十四,而他是被俞星臣授意,才假冒山贼,劫掠而回的。
不过十四很好奇,俞星臣要变卖这些东西,想干什么?
无意中,又看到俞星臣交代江太监,把这屋内用不着的那些好的摆设之物,也都拿去当了。
杨仪从初十四口中得知薛放痛打马监军,以及俞星臣努力敛财的事。
前一件,杨仪不觉着如何。
毕竟那是薛放,他怎样也干得出来。
杨仪不解的是后一件,俞星臣?他又不是薛放,难道他也缺钱?
马车进城向着督军府而去。
军府门口的雪被清扫干净,此时此刻,门口处除了江太监,斧头,豆子跟小乖外,门外两边还站着若干身形挺拔之辈。
豆子先汪汪叫着冲出去,然后是小乖。
原来是薛放一马当先,先拐过来。
两只狗儿踏雪狂奔,尽情撒欢,豆子却嗅了嗅薛放,又往后面去了,小乖亦步亦趋地跟着。
薛放回头,知道他们是冲着杨仪的马车去的,于是仍旧策马向前。
前方,斧头跟江太监都下了台阶,斧头脆脆地叫了声:“十七爷!”说不尽的欢喜,上前牵住马儿。
而军府门口这些人头上身上都落了雪,有的拍打去,有的还顶着,看到薛放,却都齐齐一振,忙行礼:“薛督军!”
原来他们今日是特意来迎接的。
薛放扫过在场众人,看见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翻身下地,薛放笑道:“你们竟都在,穿着衣裳差点认不出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那日在飞仙池跟他共浴的那些武官。
当日薛放走后,武官们其实半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不得确信,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竟不知所踪。
后来才听说薛放救了穆不弃,枪挑铎亲王之事,回想那日当面出言不逊,实在无地自容。
几个人都忙拱手:“那日我们一时狂妄胡吣,请薛督军见谅。”
薛放一笑:“过去的事,何必重提,我若真的见怪,当日就不会饶你们。”
此刻杨仪的马车到了,薛放赶紧扔下这些人回头。
正伸手想要把杨仪抱下来,不料初十四先钻了出来,薛放忙回手假装撩自己的发鬓。
初十四嗤地笑了,自己跳开。
薛放把杨仪扶抱落地,给她整理了一下头顶的斗篷帽子:“还下着雪,地上凉,我抱你进去?”
杨仪暗暗地捏了他一把。
薛放笑道:“那也罢了,你先去吧。里头有人等着你呢。”
江公公撑伞,过来扶住杨仪。
她回头看,小甘那边刚下车,杨仪向着她摆摆手,示意不叫她跟着。
跟江公公初十四一起进到里间,上台阶时候,杨仪见厅内坐着两人。
她瞥了眼,其中一个是俞星臣,倒也罢了,转头看向另一人,却瞧见了一张略有些清减带伤,但依旧英俊、恍若隔世的脸。
那竟然是在羁縻州罗刹鬼案子中的韩青。
杨仪盯着韩青,震惊之色从眼中涌出来。
初十四立刻看出端倪,便道:“那位就是……”
杨仪没等他说完便道:“是穆不弃,穆将军么?”
这个名字,早在听说的时候就觉着有些奇异,现在想想,“穆”的音跟“木”一样,而“不弃”的意思……岂不是暗含着韩青那坎坷的遭遇。
第464章 一更君
◎大将之风,独一无二◎
在看到杨仪进门的时候,俞星臣便已经站了起来。
他虽然也去过羁縻州,但当他赶到大佛堂的时候,狄闻因为要“毁尸灭迹”,正忙着叫人去处置韩青的“尸首”。
所以俞星臣竟未曾瞻仰过韩青的“遗容”。
至于韩青——也就是穆不弃,他是因为带兵出城,这会儿要跟新任监军一个当面交代。
所以只养了两天便赶来了。
两人方才相见,俞星臣察觉这位穆将军,谈吐举止,透着不凡。
明明他的履历是从最底层的小卒子一步步建功立业、才走到这个位置,本以为是那种豪迈不羁七情外露的武将。
谁知观其神色气质,竟是泰然自若,大有光芒内敛之意,说句俞星臣私心的话,简直比薛放还稳重三分呢。
没见到穆不弃之前,俞星臣觉着,虽然马浜不是个东西,但此人违抗军令贸然带兵出城,又陷于危难……到底是有些鲁莽行事的。
可见到他之后,这感观陡然不同,只觉着他既然要出战,那必定有必须要出战的理由,此人天生给人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
两个人竟然“相谈甚欢”。
只不过穆不弃的口音里时不时带出些南边之意,略显熟悉,又让俞星臣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说不出的感觉。
此刻见杨仪到了,俞星臣才收住心绪,起身相迎。
杨仪知道俞星臣眼睛厉害洞察敏锐,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来,看了会儿穆不弃后,便垂了眼帘。
因为那一夜,她跟俞星臣之间到底是有些罅隙的,脸上看着就格外淡淡的。
俞星臣心知肚明,就只浅问了几句,并不多言,居然也比平时多出了几分拘束。
穆不弃不太了解两人之间如何,倒还看不大出来,旁边初十四的眼睛瞥来瞥去,忙的不亦乐乎。
杨仪不来的时候,俞星臣心里时不时担忧,倒是盼着薛放平安将她接来,如今到了,却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浅说了两句,便道:“这位是威远关守将穆不弃穆将军。”
又对穆不弃道:“这位是太医院杨侍医,皇上钦封的永安侯。”
穆不弃上前拱手道:“末将穆不弃,参见永安侯。”
杨仪道:“穆将军免礼。”却见他的双手皆都裹着帕子,好像有伤:“穆将军这是怎么了?”
穆不弃道:“无妨,是之前……冻伤了。”
杨仪之前就跟薛放问过此事,心头一紧:“可否容我一观。”
穆不弃稍微犹豫:“当然可以。”
举手将拆,奈何他左右手不便,江公公上前:“我来我来。”
小心翼翼给他把右手的帕子解开,江太监愕然屏息:“这、这是……”几乎倒退出去。
原来他的手背破皮,红肉外见,像是冻烂了似的,血淋淋格外骇人。
而手指肿的赤红发亮,却似少了点什么,细看,原来一支小指竟不见了!
俞星臣之前虽看见他裹着手,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所以不问,也不看。
此刻猝不及防看了眼,整个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简直出了冷汗。
杨仪方才看他拱手行礼,动作便有些不畅似的,心里已经怀疑,如今见状,越发凛然。
忙走近了细细端详:“小指是……”
穆不弃的语气倒是淡淡地,好像十分寻常:“在敌营拒守的时候不小心冻僵了,没留意到,不知怎么碰到……就折断了。永安侯不必在意,这都是小伤。”
他的语气倒是跟薛放如出一辙。
杨仪心中甚是难受。
勉强问:“似你这般的伤……别的人……”
穆不弃道:“是,也有不少冻掉的耳朵的,还有脚趾,这其实都还算好的……有的人整条腿都不行了。总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