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火大的是就算提早回家,也会遭到妻子讥讽「原来你也能这么早下班」。然而如果对妻子动怒,到时候她又会哭哭啼啼,反而更难收拾。到头来,崇史只能选择默默吃完晚餐,早早洗澡上床睡觉。可是就连这么忍气呑声,也会遭妻子抱怨「不肯听她说话」。
待在家里只能以如坐针酕来形容,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愈来愈晚。妻子面对晚归的丈夫,虽然不再过问,但明显流露出怀疑的态度。崇史不禁感慨,既然要过这种生活,不如干脆真的外遇算了。
无法接受妻子的怀疑是因为那并非事实,对妻子的态度感到愤怒是因为自己问心无愧。既然如此,干脆真的搞个婚外情,或许自己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妻子。
对妻子来说,应该也比每天家里乌烟瘴气好得多。
干脆找一天邀公司的女同事一起喝酒好了……崇史的心里有过这样的冲动。但是崇史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不甘心被妻子说一句「你果然外遇了」。
此时如果自己真的出轨,当初坚称自己没有出轨的那些话全都会变成谎言。
崇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只能抱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然而这样的日子,忽然在某一天宣告结束。
因为妻子流产了。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落到这个下场?崇史感到百思不解。
但是一股强烈的自责旋即涌上心头。
为什么自己没有多花一点时间陪伴妻子?遭怀疑外遇虽然是件很令人愤怒的事,但这也不能全怪妻子。毕竟她是在怀孕期间听见了丈夫有婚外情的谣言,何况那谣言还描述得煞有其事,令她想要不信也难。
一方面想要信任丈夫,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彻底甩掉疑虑……只要站在妻子的立场,不难想像她心中的这股矛盾。如果立场对调,有人告诉自己「你的妻子在你上班期间和男人幽会」,明知道妻子不可能做这种事,心里多少还是会产生疙瘩。
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没有努力排除妻子的不安,每天只会表现出自己的焦躁与不耐烦?
崇史心中对妻子的怒气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附身在身上的妖魔鬼怪突然离开了。
「对不起,我当初应该更努力让你感到安心。」
崇史一次又一次这么告诉妻子,妻子也像变了一个人,不断向崇史道歉。
「冷静想一想,你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你每天为这个家辛苦工作……为什么我却没有相信你?」
「这不能怪你。任何人听见那种话,都会无法释怀吧。」
「但我如果能够更加表现出气量……」
「由美,这不是你的错。」
崇史紧紧抱住声泪俱下的妻子,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原本应该会出生的孩子,就这么走了。
由于性别已确认是女孩子,妻子等不及孩子出生,就为她买了可爱的粉红色婴儿服。如今那衣服也派不上用场了。
由于妻子原本已进入稳定期,崇史早已向上司报告了妻子怀孕的消息。如今妻子意外流产,崇史只好老实向上司报告这件事,并且请上司准许自己放几天假。
「别担心公司的事,好好安慰你太太吧。」上司以温和的语气对崇史说道。
崇史与妻子一起为未出生的孩子举办了小小的丧礼,接下来的三天,崇史一直陪伴在妻子的身边照顾她。妻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哭泣,几乎快要流光体内的所有水分。崇史只是默默搂着妻子的肩膀,有时妻子因为疲累而睡着了,崇史还会偷偷上网浏览流产经验的分享网站,研究该以什么话来安慰妻子。
但崇史总不能永远不去公司。
从流产算起的第四天,崇史带着挂念妻子的心情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崇史到处向请假期间协助处理自己分内工作的上司及组内同事道谢,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边较紧急的工作。从早忙到晚,连午餐也没吃,虽然工作看起来还是堆积如山,崇史还是一下班就立刻赶回家,并没有加班。
崇史在车站前的超市买了晚餐及隔天白天妻子的食物,小跑步回到自家。打开大门的瞬间……崇史察觉门口放着一双陌生的白色凉鞋。
──不会吧……
重点在于那不是一般的鞋子,而是凉鞋。这代表家里有访客,而且是来自住家附近的访客。那个人的脸浮上心头,崇史感觉彷佛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崇史脱下鞋子,大跨步穿过走廊,打开客厅的门。果然不出所料,寿子就坐在沙发上。
寿子明知道崇史回来了,却没有转头对他瞧一眼,只是不停轻抚妻子的手,嘴里不停说着:
「没事的、没事的……」
崇史听见那宛如安慰幼小孩童的声音,眼前霎时一片血红。
──这家伙以为是谁的错,自己夫妻才落得这个下场?
「……你……」
不管怎么想,这莫名其妙的邻居都是罪魁祸首。如果她没有造谣生事,自己夫妻现在一定还过着恩爱的生活……而且也不会失去孩子。
眼前的视野一片蒙眬。靥然间,崇史看见了搁在客厅角落的那个不倒翁。唯独那不倒翁的景象维持了短暂的清晰,但下一瞬间同样变得模模糊糊。
「你竟然还有脸来我家……」
「哇啊!」
突然间,寿子发出尖叫。她以近乎滑稽的夸张动作往后退缩,同时拉扯妻子的手腕。
「由美……快逃!快逃!」
「……你在说什么啊?」
崇史摸不着头绪,朝着妻子走近了两步。
「哇啊!」寿子再度以颤抖的声音大叫。
崇史惊愕地停下脚步,寿子几乎在同一瞬间紧紧抱住了妻子,以尖锐的声音喊道:
「你……你杀了那个女人!」
「什么?」
崇史不自觉地将脖子往前伸。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疯了吗?」
「别装儍了!我亲眼看见了!你面目狰狞地把那个女人推出去,女人的头上喷出鲜血……你还以颤抖的声音对女人说……『别演戏了,我知道你没有死』……我猜你一定是因为偷腥被揭穿,想跟那个女人分手,那个女人不同意,所以你杀掉了她这个烫手山芋……啊啊!不对!这女人不是当初那个女人……原来你在外头不止一个女人。由美,你千万别被他骗了!他是个杀人凶手!」
寿子说得口沫横飞,崇史强忍下想要后退闪避的冲动。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说我杀了人,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崇史试图从寿子的话中找出能够反驳的破绽。
没想到寿子竟然大喊:
「就是现在!」
崇史听了这句胡言乱语,已不想再作出任何回应。转头一看,妻子也正看着寿子,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总而言之,得想办法让这个女人离开妻子的身边才行。崇史将视线从妻子的脸孔往下移,蓦然看见妻子的双手拿着一张比手掌稍微大一点的符纸。崇史眯起了眼睛。过去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像那样的符纸,上头所写的文字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是什么?」
「啊,寿子太太说要我拿着……」
妻子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想要将符纸放在地上。
「不能放下来!」
寿子突然对着妻子怒吼。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个符能够保护你的安全,绝对不能怀疑,一定要打从心底相信才行。我从小也因为直觉太敏锐的关系,吃了很多苦,自从受了新藤大师的开导之后,我才能够过轻松自在的日子。由美,你如果遇上什么忧愁或烦恼,就向新藤大师祈祷,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
新藤大师……这陌生的字眼,令崇史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抖动。
强烈的惊愕,让崇史感觉到一股凉意自脚底往上窜升。
──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一次又一次说出虚假的目击证词,导致自己夫妻的关系几乎决裂,妻子甚至还为此流产……崇史看着她塞到妻子手里的古怪符纸,脑中浮现了一个可能性。
据说有些新兴宗教会故意害他人变得不幸,借此引诱对方入教。
崇史想到这里,猛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望向客厅的角落。
那个红色不倒翁的底部不是本来写着一些字迹,后来被涂掉了吗?
崇史的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理智在警告自己别再思考下去,思绪却不受控制地继续转动。隐藏在那底下的字迹……会不会是一种诅咒?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重点。不幸的原因到底是不是诅咒,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认,而且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正试图从自己的家庭不幸中获得好处。
他人的不幸,对这个女人来说是最开心的事,因为这代表有了可趁之机。
寿子的手上,竟也拿着另一张符纸。崇史踏进客厅,将寿子拉离妻子的身边。
「啊!」
寿子大声尖叫,手上的符纸跌落在地,接着豸子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符纸上头。
「啊啊!看你干的好事!」
寿子发出悲痛的叫声,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开,拾起地上的符纸。她小心翼翼地将符纸上头的皱纹推平,那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啊啊……怎么办才好,变成这样了……啊啊……」
「快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屋子。」
崇史自背后将寿子架住,将她朝着玄关大门的方向拖行。寿子不断发出「啊啊」的叫唤声,同时两手不停挣扎。崇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她拉到门外,捡起玄关地上的白色凉鞋,举到她的眼前。
接着崇史转过身,同时放开了手。背后传来凉鞋跌落地面的声音,崇史充耳不闻,举步走进门内。
「啊啊啊啊啊!」
爵子突然以猛烈的气势直扑而来。
圆睁的双眼布满血丝,嘴角流着唾沫,凄厉的声音接近哀号,朝着崇史伸出双掌。
目睹这一幕的瞬间,崇史的脑袋一片空白。
手掌好像碰到了不知什么东西,耳中听见低沉的吼叫声,喉咙感受到莫名的刺痛。
寿子那宛如狂暴野狗般扭曲的脸孔竟然逐渐远离自己。崇史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糟糕」,第二个念头则是「好可怕」。
寿子的身体向后翻转,脑袋狠狠撞在玄关门廊处的石阶上。就在这一瞬间,崇史才惊觉自己将她推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崇史竟完全听不见那当下的一切声响。

在一场名为「杀人犯遇上的灵异现象」的杂志企划活动里,身为受邀作家的榊从崇史的口中听到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标题取得有点耸动,简单来说就是以犯过杀人罪的人为采访对象,询问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灵异现象。
据说当初是因为刚好有两名杂志读者同时投稿到编辑部,声称有曾经因犯了杀人罪而服过刑的朋友撞见鬼魂。编辑灵机一动,决定为此安排一个独立的企划案。编辑原本的想法,是想要采用连载模式,而且未来还打算针对此企划出版单行本。然而实际开始募集之后,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当初那两名读者,编辑都成功请他们转介绍撞鬼的朋友,并且进行了采访。但是除此之外,却很难再找到采访对象。别的不说,光是要找到犯了谋杀罪或伤害致死罪而服过刑的更生人,且对方还愿意接受采访,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些人之中,曾经遭遇过灵异现象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而且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几个实例,作为怪谈的题材实在都不太优秀。例如有个男人说他每个晚上都会梦见被害人站在枕边,最后受不了而自首;有个女人说她在配合警方进行犯案现场勘查时看见了被害人的鬼魂,吓得惊声尖叫;还有人说他在犯案后就出现了严重的头痛症状,吃药也无法好转,却在遭到逮捕后就自然痊愈了……全都是些了无新意的情节,实际采访前就已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当事人的亲身经历,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时确实令人心惊胆跳,但是一写成文章,全都变成了陈腔滥调的老掉牙故事。除此之外,更有一些灵异现象很可能只是当事人因「心虚」而造成的错觉。最后编辑只好放弃集结成书的念头,改采用单期的特辑形式。
崇史所提供的这个亲身经历,当初榊花了非常长的时间进行采访,将所有细节问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录音带的内容全部写成文字。最后却因为编辑认为这样的内容并不符合企划的主题,因此没有收录在特辑之中。
在这则故事里,虽然出现了「诅咒」关键性的字眼,但是大多数的人读完之后应该都会认为流产的原因是心理压力而不是诅咒。而且故事的重点,也不是灵异现象,而是男人在遭到谣言攻击时的心理变化。
然而这个故事并非到此就结束了。
在刊载这个特辑的杂志发行后没多久,榊曾为了调查另外一个题材,而前往检察厅调阅了诉讼纪录。当时榊偶然想起崇史的案子,因此决定顺便把崇史的诉讼纪录也调出来看看。崇史因犯了伤害致死罪而遭判刑四年六个月,这点榊原本就已经知道了。榊想要确认的是从审判到定谳的过程。
回想当时崇史在接受采访时的口气,崇史似乎认为自己推开寿子属于正当防卫。但被害人是中年妇女,加害者是壮年男子,两人在体格及体能上都有着极大的差异。而且受害者只是朝加害者扑了过来,手上并没有携带武器,这样的情况想必无法符合正当防卫的要件。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榊很好奇法
官对崇史的主张有着什么样的见解。
读了一会,榊看见了一句「无法证实被告曾对妻子有不忠的行为」,接着不久之后,又读到了一段「被告主张被害人基于传教目的而诅咒自己的家庭,甚至以虚伪的目击证词蒙骗妻子,企图挑拨夫妻之间的关系」。然而继续读下去,法官却认为这只是被告的片面之词,并没有采信。主要的原因,在于寿子信奉的对象是单一的灵修人士,而非奖励传教的宗教团体。而且住在附近的其他邻居,也证实寿子不曾向他们传教。
此外,倘若寿子真的如同崇史主张,是基于传教目的而企图制造可趁之机,照理来说寿子不会在死亡的前一刻说出「我亲眼看见崇史杀了人」这种话。因为当时崇史的妻子已陷入身心俱疲的状态,寿子应该已达成了其目的才对。
但是另一名姓织田的邻居也出庭作证,指出寿子常常对她说一些子虚乌有的话,可见得被害人很可能确实有说谎的癖好。
因此法官对于辩护方主张「加害人因被害人的屡次造谣而蒙受极大的精神压力」的部分,某种程度上加以采纳,所以检方的求刑虽然是六年,但最后是以四年六个月定识。
榊读完了诉讼纪录,大致理解了审判的过程。就在榊打算阖上诉讼纪录簿的前一秒,纪录中的一段话蓦然吸引了榊的目光。
「被告整整三十分钟没有为被害人叫救护车,嘴里只喊着『别演戏了,我知道你没有死』──」
榊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股奇妙的感觉在胸口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