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史自认为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声音却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沙哑。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心里有鬼,崇史暗叫不妙,赶紧又说道: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到我公司问问,应该有人能帮我作证。」
妻子一听,视线变得更加冰冷了。
「我没有不相信,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妻子这酸溜溜的一句话,让崇史一时感到天旋地转。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自己明明是清白的。为什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谎言?
「你不相信我?」
崇史彷佛是以腹部的力量挤出了声音。
「你宁愿相信住在隔壁的邻居?」
妻子听了这句话,眼神才开始飘忽不定。
「我本来也觉得是寿子太太想太多……但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刚刚说过了,我没有说谎,我今天是真的还没有吃晚餐。」
「但是寿子太太说那个人一定是你没错。听说有很多丈夫都是趁妻子怀孕的时候外遇……何况俗话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
妻子的口吻逐渐不再带有谴责的意味,崇史也感觉心头的怒火渐渐消褪。
说穿了,妻子只是对来自邻居的「流言蛮语」信以为真了而已。不,或许她只是半信半疑,因此无论如何想要问个明白。
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不相信自己。一股强烈的无奈感,甚至远超越了对随便造谣的邻居的怒气。

隔天中午,公司内部小组的女同事恰巧和崇史同桌吃饭,崇史随口提到了昨晚发生的事。
「哇!简直像电影情节!」那女同事尖声大叫:
「你真的在外头有小三?」女同事将身体凑了过来,一头短发微微摇曳。
「真的没有。」崇史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开玩笑的啦!」女同事笑着轻拍崇史的手腕。但是崇史看得出来,就连这个女同事也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让崇史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崇史的脑海中回荡着妻子所说的那句「无风不起浪」。
若是立场对调,自己或许也会产生疑虑吧。既然有目击证人,代表事情一定不单纯。自己一定也会这么想吧。而且一旦心中产生了怀疑,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将疑#完全从心中抹除。正因为崇史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更加烦恼,不晓得该如何才能洗刷自己的冤屈。
「总而言之,我建议你和那个邻居好好谈一谈,先化解误会再说。」女同事见崇史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或许是心生同情,此时敛起了笑容说道。
「嗯,这么说也对。」崇史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如果置之不理,让谣言传开来,事情可是会更加麻烦。在这个时候与寿子太太沟通,恐怕难以保持心平气和,可是双方接下来还要当很久的邻居,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和对方闹翻。崇史愈想愈是心情郁闷,但毕竟误会还是愈早解开愈好。
这一天,崇史提早离开公司,回到住家附近,打算先向邻居澄清误会,最后再以「今后也请你多关照我太太」这句话作为结尾。崇史一边这么盘算着,一边按下了邻居家的门铃。
「……啊。」寿子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出来,那声音听起来也有一点紧张。
崇史听见寿子关掉对讲机并且走向门口的声音,内心思索着该怎么切入话题。从寿子的声音听来,她应该也有心理准备,或许可以直接说出来意。不一会,大门开启,寿子走了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
「啊,崇史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稀客。」
明明刚刚在对讲机里已知道来访者是崇史,她却再次装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在晚餐时间前来打扰。」
崇史轻轻低头鞠躬,舔了舔嘴唇。
「有件事想要和你谈一谈……是这样的,我昨晚听妻子说了一桩怪事。」
崇史顿了一下,接着说:
「该怎么说呢……就是妻子怀疑我在外头偷腥,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是寿子太太你跟她说的……但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我也不晓得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崇史谨慎小心地控制自己的用字遣词及口气,不让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质问对方。但是在说到「真的没有做」及「误解」时,崇史刻意加重了语气。
没想到寿子竟然眯起了眼睛,露出一脸诧异的神情。
「误解?」
「是啊,我想你一定是看错人了。你好像跟她说,我昨天晚上八点的时候,和一个女人一起吃晚餐,但我那时候还在公司里加班。」
崇史刻意放慢了速度,想要说服霁子相信自己的话。
「而且下班之后,我一离开公司,马上就回家了……」
「但我是真的看到了。」
寿子以严厉的口吻打断了崇史的话。
「昨天晚上八点,我看见你和一个年轻女人开开心心地走进餐厅里。而且我还确认了时间,那时候确实是八点没错。如果只是单纯吃个饭,我也不会多想什么。但是我把这件事告诉由美,她却说你那时候应该在工作,而且预定要回家吃晚饭。」
寿子亲昵地呼唤妻子的名字,恶狠狠地瞪了崇史一眼。
「你在外头和女人吃饭,却对老婆撒了谎,这不是有鬼吗?」
「等等,你听我说!」
崇史慌忙解释:
「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昨天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真的还在公司里。」
「我绝对没有看错。一开始我也认为你不会做这种事,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寿子愈说愈不满,口气也愈来愈重。
「你那时候穿着西装,那女人的发型是俏丽的妹妹头,身上穿的是茶褐色的针织套装及米黄色的喇叭裙,手提包则是鲑红色……就是那种略带一点黄色的粉红色。」
寿子如数家珍般地说得钜细靡遗。她的视线凝视着左上方,彷佛在挖掘着记忆中的景象。
「对了,那女人还轻拍你的手腕,看起来跟你很亲密的样子,我原本还以为是由美剪了头发,想要过去和你们打声招呼。没想到绕到正面一瞧,才发现是不认识的女人,我吓了一跳,赶紧再一次确认你的长相。这次可不是从背面,是从正面确认那个人就是你。事实就摆在眼前,难道你还想死鸭子嘴硬?」
「什么死鸭子嘴硬……」
崇史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崇史感觉到一滴冷汗沿着背脊滑落。
寿子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因为自己当时根本还没有离开公司,那个男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己。
问题是要如何向寿子说明?
寿子将每个细节描述得异常详细,可见得她只是说出了她认为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而已。换句话说,寿子并没有撒谎。她深信自己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崇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怪不得妻子会相信寿子的话。
「但是……你真的是认错人了。我昨天晚上九点多才离开公司……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找同事来作证。」
崇史无奈地说道。如果真的要找证人,虽然会很丢脸,但今天中午和自己闲聊过的那个女同事应该会愿意帮忙吧。
没想到寿子却说:
「你要怎么证明那个同事没有说谎?」
寿子目不转睛地瞪着崇史。
「你要找到一个愿意帮你骗人的同事应该不难吧?」
「那我问你,你说我瞒着妻子和女人见面,你有证据吗?」
「你终于承认了?」
寿子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了。
「什么?」崇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承认,我只是想强调如果你要我拿出证据,那你自己也要拿出证据……」
「你有理由说谎,我可没有理由说谎。」
「我也没有理由说谎,我是真的没有做过那种事。」
崇史不断重复这一句话,感觉眼前一片灰暗。要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本来就是难上加难。就好像没有人亲眼看过恶魔,但要证明恶魔不存在,却也没有人能做到。
──早知道就别买这栋房子了。
脑袋里蓦然浮现这样的想法,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打从结婚之前,崇史就拼命存钱,经过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存到了头期款。而且不知道看了多少间房子,才终于决定买下这一间。没想到邻居却是这样的人,以后还得跟这种人继续比邻而居,那是多么痛苦的事。
问题是要搬家没那么容易。一来这房子没卖出去,就没钱买新的房子。二来当初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心血才找到这间房子,一想到得从头找起,一股虚脱感便涌上心头。更何况如果真的要卖掉这栋才刚买没多久的新家,要怎么向父母及亲友解释?
崇史以指尖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毫不客气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说的那些都是空穴来风的事情。请你以后别在我妻子面前造谣生事,她现在正是必须好好安静休养的时期。」
最后这一句话,终于让寿子默然无语。
崇史吁了口长气,接着说道:
「谢谢你平常对我们的照顾,刚刚我也有点反应过大,在此向你说声抱歉。以后希望我们还是能当好邻居。」
崇史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低头鞠了个躬。
「嗯……」寿子也如此低声回应。
崇史趁着寿子尚未继续开口说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家。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个疑惑依然残留在崇史的心中。
难道她只是突然遇上了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抑或……是所谓的分身(doppelganger)?崇史回想起从前曾在书上读到过的这个奇妙字眼,不由得露出苦笑。
自己能够有余力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也是因为虽然嫌疑还没有洗清,但至少事情已经落幕了。
然而这件事情并非到此结束。
三天后的星期六早上八点,寿子忽然来到了崇史夫妻的家门口。
虽然崇史及妻子当时都已起床,但是在未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在这个时间造访他人的家,实在是一件相当失礼的行为。崇史与妻子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妻子走向大门。但是崇史赶上去将妻子挡住,自行走过去开了门。
「早安……」
「我真的看见了!」
寿子无视崇史的问安,劈头便喊出这句话。
「这次我绝对没有看错!就在昨天晚上!我把你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没错,这里有颗痣!那个人真的就是你!」
寿子来势汹汹地指着崇史眼睛下方的痣。那颗痣的位置,就是俗称的爱哭痣,崇史常因为脸上有这颗痣而感到自卑,如今被人当面指着,内心当然相当不舒服。
「你到底想干什么?」
崇史一边将头扭向一旁,一边拨开寿子的手。明明没有使用太大的力气,寿子却发出宛如少女一般的尖叫声,脚下踉踉跄跄,差一点摔倒在地。崇史见了如此做作又夸张的模样,不由得怒上心头。就在
这时,妻子从客厅走了出来,喊了一声「寿子太太」。
「啊,由美!」
寿子瞬间抬起头来,扑到妻子的身边,对她说道:
「我跟你说,我是真的看见了!他和那个女人约在外头见面!」
「你够了没有!」
崇史忍不住大声怒斥。妻子吓得缩起了身子,寿子皱起眉头骂道:
「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到底搞错了什么,但你说的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这个人是不是脑筋有问题?」
「阿崇,你冷静点……」
「拿出证据来啊!」
崇史再也按捺不住,毫不理会拉着自己手腕的妻子,朝着寿子破口大骂。
「既然你又来旧事重提,一定掌握了证据吧?快拿出来看看啊!」
崇史一边大骂,一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电视连续剧里的坏蛋角色,一股自我厌恶的心情油然而生。
「证据……」
寿子低下了头,呑呑吐吐地说道:
「原本是有的……我本来想要用手机拍下照片,但不晓得为什么,怎么拍就是拍不好……」
寿子一时显得有些慌乱,崇史轻哼了一声。
「看吧!她果然是在说谎!」
崇史转头面对妻子,扬起了嘴角。
「一开始只是看错了,但她丢不起这个脸,又跑来撒这种瞒天大谎。」
「不!我绝对没有看错……」
「那就是打从一开始就撒谎了?」
崇史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他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以后如果还想和平相处,就不能让关系彻底决裂,虽然理性如此告诉自己,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如今崇史满脑子只想给这个可恶的女人一点教训。
「我早就察觉不对劲了。你说你从正面确认了我的长相,那我怎么会没看见你?这不是说不通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这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只是想找由美麻烦。」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应该会被找麻烦的人?」
妻子扬起眉毛质问崇史。崇史强忍下了想要回嘴的冲动。到底是怎么搞的?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她可能是在迁怒。例如她可能和丈夫处得不好,因此忌妒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新婚夫妻。」
「这算什么幸福?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妻子披头散发地大喊。
崇史顿时哑口无言。
──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我们夫妻变得不幸,是因为那个女人在她耳边胡言乱语的关系。在尚未发生那些事情之前,我们明明过着幸福的日子。如今她却以现在的不幸当作否定过去的理由,这根本是本末倒置的想法。
霎时间,崇史感觉到自己对妻子的爱情瞬间降温。原本绷紧的脸颊肌肉开始放松,急着想要辩解的心情如今也变得荒唐可笑。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念头在崇史的心中盘旋。
只因为听了邻居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就怀疑自己的丈夫,以莫名其妙的言论与丈夫作对,想法毫无先后顺序的逻辑可言。难道自己要与这样的女人共渡一生?崇史一方面感觉心头凉了半截,另一方面却又厌恶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
不行……崇史努力将这些负面的想法抛诸脑后~要是继续想下去,自己真的会开始讨厌妻子。一旦产生厌恶之情,与她相处就会变成一种折磨,但是两人的孩子才刚要出生啊!
──没错,绝对不能那么想!妻子只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情绪变得不稳定而已。崇史不断以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等孩子出生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的。自己所背负的莫须有罪名,一定也会从此消失吧。
「由美!由美!」
妻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隔壁的妇人搂着她,不断温言安慰。
崇史看在眼里,怒气再度涌上心头,只好将头别向一旁。
到头来,崇史只能选择暗自忍耐。
或者应该说,崇史不晓得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怎么做。
自己唯一能尽的努力,就只有每天尽量早点回家,别再引起妻子无谓的怀疑。
每次加班的时候,崇史一想到妻子这时可能又会怀疑自己在外头偷腥,便感到愤愤不平。自己为了妻子及即将出生的孩子拼命工作赚钱,不仅没有得到感谢,反而遭到怀疑,这令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