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我见过陈超两次,他一直很沉默,没有怪我那天不帮他解围,也没有多说自己伤人的事情。
暑假过后,陈超就转去了隔壁63中学。再往后,我俩的联系更少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中考后,我去了城郊的寄宿高中,两个人就此断了联系。偶尔向母亲问起陈超,母亲只是让我好好学习,别再跟陈超来往,也别再打听他的消息。
再次听
到陈超的名字已是2007年。
高考结束后,我回工厂家属院的房子拿东西。中午吃饭时听几个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小饭馆里议论,“超哥真厉害啊,上次他在××茶楼门前和人打架,喊了一面包车人来,都拎着钢管……”看他们的打扮,颇有当年校门口“不良少年”的气质。
我问其中一个学生,“超哥”大名叫什么。他瞥了我一眼,说:“陈超啊,这你都不知道?”
回家后,我问母亲陈超到底什么情况。母亲叹了口气,说转学后陈超就跟一群坏学生混到了一起,高中没考上,去了一所职专。但职专也只读了一年,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之后就一直在外惹是生非。
“刘阿姨和陈叔叔呢?不管他吗?”
“早离了。陈叔叔在国外援建时有了婚外情,刘阿姨在舞厅跳舞时也认识了一个男舞伴,也难怪当年不怎么上心陈超的事情。现在可好,回头再看儿子,急得头发都白了。”
我有些唏嘘,说以前我和陈超一起考奥数,他总说以后要学金融,当老板赚大钱。母亲却摇头,说他现在这样子下去,迟早到监狱里去学金融。
6
往后几年,我偶尔也会听到有关陈超的消息,有的说他也成了街头混混,有的说他已经成了“黑社会”,领着和他一样文龙画虎的人去“收账”。我一直没再见过他,实在想象不出当年那个腼腆的大男孩文龙画虎之后会
是个什么样子。
直到2014年,我才终于又见到了他。陈超个头没再长高,但瘦了下来,也明显不再是12年前那个腼腆的男孩了,言谈举止间满是“江湖气”。
饭桌上,他说自己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我有些惊讶,有同学马上恭维说,“陈总谦虚了,不是上班,是当老板啊!”我更加惊讶了。
时隔多年重新相聚,陈超很高兴。晚饭结束后,主动提出“搞个二场”,拉我去了一家室内烧烤。老板一口一个“超哥”喊着。旁边桌上也有人认识他,过来敬酒,陈超熟练地应付着。看着他的样子,我又想起当年那个背着我玩“骑马打仗”的小胖子,着实无法将两个形象联系起来。
等陈超终于坐定,我笑着说:“你在街面混得可以啊,我当社区民警那会儿出来吃饭都没这待遇。”陈超笑着说是碰巧而已。
“当年咱去警务室举报张龙这事儿,不是我出卖的你。后来我在学校门卫室里见到过那天接待咱们的那个治安员,当时他正跟张平的爹在门卫室里间勾肩搭背地喝酒……”陈超首先提了这件事。我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咋还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却说自己现在是个“社会人”,得恩怨分明。
我问起他的“金融公司”,陈超笑着说:“什么狗屁金融公司,名字叫金融外包服务公司,别人不懂情有可原,你是警察不会不
懂,其实就是讨债公司,帮人收账的。”
我恍然大悟,哂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实现小时候的理想了。”
陈超却有些怅然,说如果当初不是张平和“光头党”,自己现在应该也大学毕业,去真正的“金融公司”上班了。
我随口问陈超,张平现在在干啥?陈超笑了笑,说张平跟他哥张龙都在自己的“金融公司”上班,负责带队外出讨债。
我又是一惊,问他咋想的,不恨张平兄弟俩吗?陈超又笑了,“那哥俩现在给我挣钱,为啥要恨他们?”
“不过你说起恨,我确实有,但不完全是针对他俩的……以前我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但凡学校公开的纪律,我没有不遵守的。我以为只要我守规矩,规矩就会保护我,但谁知现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可能是我之前的哪句话触动到了他,也可能只是酒喝得有些上头,陈超开始絮叨起来。
陈超说,当年张平和“光头党”找他麻烦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找老师,但没有成功。又想到告诉家长,但刘阿姨始终把“全校那么多学生,他们怎么就找上你”这句话挂在嘴边。最后不得已报了警,警察却认为学校里的事情应该由学校解决,转了一圈又回到学校手里。
“我以前的学习成绩你是知道的,不奢谈重点中学,考市里好一点的高中应该是没啥问题的。”陈超说,自己从小就希望能像他爸一样做一名
“工程师”,可以去世界各地,即便后来转学去了63中学,他依旧怀着同样的理想。
“伤人的事情之后,我本打算转去一所远一些的学校重新开始,比如19中,但我妈不同意,她觉得没必要,况且19中在西郊,去那儿上学她每天要接送我……”说到这里,陈超的神情有些复杂。
由于两所学校相隔不远,陈超一入学,张龙就找上门,说周围几所学校都“归他管”,不要以为转了学就万事大吉。以前要交的“保护费”之后依旧要交,而且因为陈超拿刀“威胁”了张平,还得额外拿出更多的钱。
陈超又把自己的遭遇报告了老师,但学校给出的答复与之前的初中差不多。陈超再给母亲讲,这次换来的却是刘阿姨的暴怒。
“我妈说,你说在学校受欺负,我去找了你们老师,你说要转学,我也给你转了学,现在你又说那帮人还缠着你。一直都是你在说别人,但你就不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陈超说,他确实找不出原因,自己只想安心读书,但张龙和张平兄弟二人却始终像不散的阴魂般缠着他,他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被张平和张龙二人围着打。
“既然我改变不了世界,那就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吧。”
7
2003年4月,16岁的陈超与张龙等人在铁路桥下打了一架,陈超一直记得那个时间,他说自己的转变就从那时开始——
那次打斗中陈超以一敌五,起初他很胆怯,但当把张龙兄弟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另外3个跟张龙一起找他收了大半年“保护费”的家伙撒腿便跑,陈超拎着砖头追了很远也没追上。之后张龙扬言报复陈超,但陈超不再害怕,反而主动去找张龙,每次找到都又是一场互殴。
“那时候我也看明白了,什么‘光头党’,什么‘扛把子’,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街痞。身边也是一群唯利是图的狗腿子,要啥没啥还欺软怕硬。”和张龙硬扛之后,陈超索性放弃了学习,一门心思对付他们。书包里常年装着砖头和甩棍,有时还装着一把餐刀。
因为敢跟张平一伙对打,陈超在周围几所学校一下出了名,开始有人喊他“超哥”。因为不再给张龙一伙交“保护费”,陈超手里的钱又多了起来。他说那时刘阿姨每月给他的零花钱有四五百块,差不多顶一个普通职工的月薪。他就用来请那些帮他打架的不良少年吃喝玩乐,身边喊他“超哥”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跟着张平打我,完事后张平请他们喝可乐吃麻辣串;跟着我打张平兄弟俩,完事后我请他们吃烧烤喝啤酒唱歌,还给充游戏点卡。只要脑袋没坑,就知道该跟谁混。”说到这里,陈超笑了起来。
“义务教育阶段不能开除学生”的条款同样对陈超适用。之前中学拿张平没有办法,后来63中照
样拿陈超没有办法。请家长、开会批评,陈超享受过当年张平的所有“待遇”,但也获得了与张平一样的结果。
至于之后如何开了那家“金融外包服务”公司,陈超却不愿跟我多谈。他说眼下我们毕竟身份不同,有些事情挺敏感的,说出来对大家都不好。我也没再多问,只是还是好奇,为何张龙和张平兄弟俩现在成了他的“马仔”。
“还能有啥?这年头做流氓能当饭吃吗?”陈超说。
当年,张龙和张平的父亲是街面上叫得上名的地痞头目,但后来因为中风在家里躺着,靠低保生活。2008年,张龙因为寻衅滋事被判了两年,出狱后也老实了。张平去技校学计算机,在校期间还当“扛把子”,最后风光了一把。但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做了几年网吧网管。
“该读书时不读书,‘扛把子’得先扛得起自己那一日三餐吧?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扛个屁‘把子’,去超市扛水还差不多!”陈超说,张龙和张平兄弟二人来他的“金融公司”上班前,确实都在附近一家超市上班,张龙当“保全”,张平干“损管”。陈超是去超市“做业务”时遇到的兄弟二人,干脆招到了自己麾下。
“前两年我在公司经常骂他俩,喊张龙‘傻虫’,张平‘傻平’,一点小毛病张口就骂,但这俩人都乐和地听着,从来不敢还嘴。为啥?在我这儿比在
超市挣得多啊!这两年我也不骂他们了,想想大家都可怜,可怜我当年遇到他俩,也可怜他俩现在落得这个境遇……”
那顿烧烤吃到最后,陈超喝多了,分别时我给他叫了的士。上车前,陈超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自己有没有可能再去读个大学,说好像社会上有个什么成人高考,他想去正儿八经学个“金融”。
看到他袖口露出的文身,我刚想和他开个玩笑,陈超却突然打了自己一下,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呢,脑子有坑”。
尾声
2018年5月,陈超因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妨碍执行职务罪、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等数十条罪名,被判有期徒刑11年。
距此一年前,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风险临近,他曾找过我,向我咨询脱险办法。我当时尚不知道陈超犯下的罪行如此之多,以为他只是经常打些擦边球,对全国正在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心有余悸而已。我劝他低调行事,不要再做钻法律空子的事情,尤其要删去朋友圈里那些跟文龙画虎人士的合影。
陈超的确照做了。之后他的朋友圈风貌大改,全都是与妻子在香港旅行、带儿子逛商场的照片,偶尔还会分享几个颇有文艺气息的网页链接,陈超也俨然成了一位居家好男人。
几个月后,陈超还是被警察带走了。他的妻子找到我,问在
本地警界有没有“熟人”,她想把陈超“捞”出来。我问陈超犯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不明说,只说是早年出的一点事情,当年已经“压”下去了,现在又被人提了出来。
我说自己恐怕没有“捞人”的本事,但可以帮你问问陈超在“里面”的情况,但陈超妻子说了声“不用”便走了。我想可能她还急着找其他人想办法。
再之后,就没有陈超的消息了。
我的确找朋友问过陈超的案子,他们都说知道,但不让我打听,更别多管闲事。从朋友的欲言又止中,我感觉出陈超惹下的麻烦恐怕并非只是他之前跟我说的那些。于是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没再问过他的事情。
第4章 抓住那个跟踪厂花的流氓
2014年12月底,一天中午,47岁的精神病人赵金柱当街追打前机械厂保卫处处长陈志。
接到报警后,我和朱警官赶往现场,只见陈志在前面跑,赵金柱拎着半块砖头在后面追。沿途行人纷纷避闪,朱警官用警车挡住赵金柱的去路,我跳下车扑上去夺砖头。赵金柱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拉扯中把肩章弄坏了。
很快,我们就用约束带把激烈挣扎的赵金柱绑了起来,陈志则气喘吁吁地回到警车跟前。陈志说,当天下午他和居委会小刘照例去给赵金柱送大米,本来一切正常,赵金柱还跟他俩闲聊了几句,但突然犯了病,抡起凳子就要打。
陈志和小刘边跑边躲,在岔路口分了头。赵金柱只追陈志,先是丢凳子,后来就捡路边的砖头朝陈志扔。我们赶到前,陈志身上已经挨了至少三块砖了,手上也带着伤。
“好在腿脚还能跑,不然被追上了,非得在医院里过年不可……”64岁的陈志感慨道。
朱警官却面露不悦,“老陈你也知道赵金柱不能见你,为啥还要去招惹他?”
陈志解释说,到年底了,他只是想给赵金柱送点米面。朱警官再次打断他,说送米面可以让居委会的人代劳,“你为啥一定要亲自去?”
陈志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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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我和朱警官把赵金柱送往精神病院。临走前问陈志,被砸
的那几下要不要紧,用不用去医院看看。陈志说不用,身上衣服厚,砖头没伤到肉;手上也只擦破了皮,自己回去包扎一下就行。
陈志提出想跟我们一起送赵金柱去精神病医院,朱警官要开车,他怕我一个人在后面控制不了。陈志又说自己当保卫处处长时经常处理赵金柱的事,“别看这人瘦,发起病来一股子蛮力”。
我和朱警官谢绝了,一是赵金柱此次发病就是因为陈志,两人不方便同车;二是陈志已年过六旬,能不能帮上忙还在其次,万一赵金柱闹起来再伤了他,我们也担待不起。
眼看跟车无望,陈志只好作罢,但发车前,又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两包“黄鹤楼”。我推辞不要,陈志面露难色,说如果赵金柱在路上又发病,麻烦我“控制好力度,别伤了他”。
我有些诧异,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驾驶位上的朱警官转过头说:“这事我们心里手里都有数,老陈你赶紧回去吧。以后少让赵金柱看到你,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车子发动了,陈志把两包烟从窗口扔进来,说了句“他也是可怜,照顾一下”便扭头走了。
那年,朱警官已临近退休,放在其他单位,已经可以“内退二线”了,无奈公安局警力不足,朱警官肩负一个社区的警务工作,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事照应不过来。上级便让相邻警区的我帮他分担一部分——其
中就有需要重点关注的赵金柱。
与其他有暴力倾向的肇事肇祸精神病人发病时“无差别打击”不同,赵金柱每次发病,矛头只针对一个群体——机械厂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其中前任处长陈志尤其“重点照顾”。
我对赵金柱的情况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武汉人,年轻时招工来到我市机械厂。30岁那年赶上“严打”,因流氓罪坐了几年牢,出狱之后精神就出了问题。单是赵金柱发病追打陈志的警情,我就处理过很多起。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朱警官,赵金柱跟陈志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