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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市里拓宽道路,商场拆迁,刘婶拎着马扎就去商场帮儿子“维权”了。上级要求我立即前往处理。
当时,绝大多数商户均已搬离,只剩下刘婶儿子的家具柜面还“坚守”在商场里。之所以不搬,只是因为赔偿没有谈拢。刘婶说,自己并没有提前收到商场拆迁的通知,年初刚进了一批家具,现在突然搬迁,家具无处摆放。商场负责人则说,他们3个月前就通知了所有商户,不可能只瞒她一家。刘婶不认,非要商场赔偿损失。
商场早已设定了统一的赔偿策略:提供免费仓库暂存家具,外加5000块搬迁补偿,另外新商场建好后优先
给她提供柜面位置。但刘婶不愿意,要求商场必须按售价“消化”她所有的进货,然后再给3万的补偿金,新商场建好后,还要免除她一年的租金。
商场负责人气坏了,直说刘婶这是“敲诈勒索”,并向我解释,年后全商场的商户知道要拆迁,都在打折卖货,只有刘婶儿子一家拼了命进货,明显是来碰瓷的,“按照售价买她的家具,起码要十几万,她是打算在我这儿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呢!”
我耐着性子找刘婶谈,让她看长远一些,新商场在市中心,生意肯定好,现在商场老板又答应优先给铺位,多好的事情。但刘婶却一口咬死“不见钱,坚决不搬”。刘婶的儿子也把菜刀别在腰上,声称自己有“精神病证”,杀人不犯法,商场要是敢硬来,他就“见一个砍一个”。
我看形势不对,急忙向上级汇报。上级开会研究后派来了防暴警,准备应对突发事件,谈判不成就强行带离。刘婶一看到防暴警,立刻倒在地上打滚,她一边滚一边哭喊:“官商勾结坑害老百姓!”很快,母子二人就被带离了。
事后,商场负责人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决定给刘婶一家提供仓库免费存放家具半年,外加1万元的“补偿”。虽然距离刘婶当初提出的要求还差很多,但刘婶似乎十分满意。
找她签调解协议时,刘婶略有自豪地说,如果不是当初去
“闹一闹”,商场哪会多给她这5000块钱?
我有些厌恶,“之前人家答应给你5000块,还优先给你提供新商场柜面,结果你一闹,新商场柜面那茬人家再不提了。你儿子那些家具咋办?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刘婶却不以为意,说等新商场招商时她再去租就行,又不是不给租金,“到时还不是谁去得早租给谁?优先嘛就是一句空话,哪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听刘婶这么说,我没再搭话。
5
2013年底,我又接到了刘婶的报警电话。这一次,她声称自己被偷了300元钱。我和同事赶到案发现场,竟然是南关小区张姨的裁缝店。
刘婶一直没什么朋友,这几年,只有裁缝店的张姨有时会来找她聊天。张姨过去也在医院做后勤工作,刘婶丈夫去世时是她负责通知和接待刘婶一家的,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
之前,张姨常对我说,刘婶这性格也是生活所迫——她幼年丧父,小学没读完,18岁嫁给穷得叮当响的丈夫,20岁出头丈夫招工来了湖北,老家的负担全压在刘婶一人身上;30岁出头丧夫,原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结果儿子又受了伤;如今年过半百,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以前失去得太多了,现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她的自我保护吧。”
从本心来讲,我也十分同情刘婶的遭遇。想起过去
刘婶逢人便讲,几年前医院换了领导,要收回当初租给刘婶的那间配电室。刘婶仗着自己泼辣能闹,迫使医院妥协,把收回配电室这事儿暂时搁置了。“要不是我当时舍下脸来斗狠,现在八成已经在街上要饭了。”
听我说起这件事,张姨却说,别的事情她说不准,但作为医院的退休职工、刘婶的好朋友,她觉得刘婶办的这事儿其实非常划不来。
“当时医院要收回配电房是真的,新领导想彻底‘割断三产’,但别人都可以闹,刘婶不该闹……”张姨说,当时针对刘婶的问题,院里也做过一番研究。
当年刘婶的丈夫去世后,院里跟刘婶签了一个长期劳动合同。刘婶作为“职工遗孀”,虽没有编制,也算是后勤职工,等年满50周岁就可以按照职工身份退休。之前刘婶丈夫留下的养老保险,医院和刘婶个人共同补缴,医院出大头,刘婶出小头。这样一来,刘婶退休后每月都能领一笔退休金,不比正式职工低多少。至于开面馆,市里不缺临街房,在哪儿干不是干,真要找不到门面房,医院也可以返聘她回来做些保洁之类的活,两份收入加起来不比她开面馆低。
可无论医院怎么给刘婶做工作,她死活不肯接受这份安排,尤其是听说自己还要补缴几万块钱养老保险时,当场就跟院领导撒起泼来。张姨当时也劝过刘婶,但刘婶也和她
翻了脸,说张姨跟医院合起伙来给自己挖坑。之后这事儿就这么黄了,废弃的配电室依旧给刘婶继续用,每月象征性地收100块租金,但按照职工标准退休一事再也没有了下文。
“哎,刘婶这人,没啥文化,见识也短,低头只能看到裤腰带,连脚丫子都看不到……”最后,张姨说。
那天一进裁缝店,我就看到张姨面无表情地坐在缝纫机后面,刘婶则一脸愤怒,叉腰站在屋中央。刘婶说她来张姨店里改衣服,钱包里放了300块钱,改衣服时她和张姨聊天,张姨动了自己的钱包。临走时,她的钱包从缝纫台移到了柜台下面,再拿出来,里面的300块钱就不见了。
刘婶虽未明说怀疑张姨偷了钱,但向我陈述案情时,她反复强调“自始至终店里只有她跟张姨两个人”。我劝刘婶再想想,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干什么事儿花掉了,毕竟她和张姨这么多年朋友,张姨是什么人她应该了解。
但刘婶却不依不饶,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从家出来啥也没买,也只有张姨动过她的钱包。我叹了口气,问张姨当时的情况。张姨说确实屋里就她跟刘婶两个人,她也确实动了刘婶的钱包,不过是因为刘婶进门后随手把钱包放在了缝纫台上,她担心两人聊天顾不上,有人进来顺走钱包,才拿到了柜台下面放着。至于里面的300元钱,自己
从未见过,更不会去拿。
我还没来得及讲话,刘婶一下就怒了,气势汹汹地说,屋里就两个人,难道是自己栽赃她?“还担心被人顺走?!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么多年交情,我瞎了眼了,认贼做朋友!”
“贼”字一出口,张姨立马就掉了眼泪。没再说话,低头从包里拿出3张百元纸币递给刘婶,说今天什么也别说了,她认了,这300块算是自己补偿刘婶的,让刘婶以后再也不要来找她。
刘婶二话不说,气呼呼地接过300元钱就要往钱包里塞。同事急忙制止,问刘婶确定这是自己丢的300块钱吗?刘婶分辩说,这钱不是张姨还能是谁拿了?况且张姨自己都认了。
我看情况不对,一把夺过刘婶的钱包,说既然报了警,这事儿就得警察处理,先别急着往里放钱,确定你包里再也找不出300块钱再说。刘婶见钱包已经被我夺去,只好接受我的要求。
我把钱包拿到执法仪前,当着三个人的面翻找钱包。那是一个大号女式手包,折了三折,刘婶说她的钱就放在中间那折,“3张一百元的新票”。我确实没在中间那折里找到钱,但当我拉开第三折 夹层拉链时,3张百元新票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下轮到刘婶尴尬了,她盯着钱包里的300块,手里攥着张姨刚给她的300块,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同事意味深长地看着刘
婶,等她自己把事情圆回来。半晌,刘婶挤出一句“没事了”,放下张姨的300块钱匆匆离开了裁缝店。
我和同事也告辞离开。张姨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等我俩走出店门,屋里才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滚——!”
路过的行人向我和同事投来狐疑的目光,我俩赶紧冲他们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6
2014年中旬,新商场建好。刘婶收到消息后赶紧去问铺面招商的事情,但商场负责人告诉她,铺面已经全部租了出去,新入驻的商户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没有空位租给她。
刘婶很生气,说当初拆迁时商场答应新商场铺面优先租给她。商场当即拿出当时和刘婶签订的调解协议,上面没有任何有关“优先租赁”的字迹。负责人解释说,其他按时搬离并签了协议的商户确实都有权利享受“优先租赁”,但当时刘婶拒绝签协议,而且已经收了商场一万块钱“补偿”,也用了商场提供的免费仓库,便没有资格再享受“优先租赁”的权利。
另外,商场要求刘婶立刻把仓库里的家具搬走,因为当时协议上写的是免费使用半年,现在她已经用了一年多了,也没找她收钱。商场限刘婶15日内将仓库中的家具运走,否则将代为处置,并追缴她后半年的仓库管理费。
这次为了防止刘婶再闹幺蛾子,商场提前聘请了律师,做好了打
官司的准备。刘婶又想带儿子去“闹一下”,公安局也早有准备,刘婶和儿子在新商场门口“维权”的家伙什还没摆开,便被巡特警带离了。
刘婶主动来找了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问我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说没办法,商铺是人家的,爱租给谁租给谁,我能有啥办法?另外,我劝刘婶赶紧处理仓库里的家具,不然真被商场告上法庭划不来。
我话还没说完,刘婶脾气一下又上来了,说之前半年都没通知她,现在让她15天内搬走,不是逼她死吗?我不想和她说话,老姜就在旁边说,你不搬也行,到时候人家“代为处置”,当废品给你卖了,那钱都不一定够补缴后半年仓库管理费的。
刘婶双目圆瞪,说谁敢把她的家具当废品卖她就去杀谁全家,老姜赶紧说:“你牛你牛,你这么牛还来找我们做什么?”
抖狠归抖狠,到了时间该搬还得搬。
搬仓库那天,商场负责人找了两台车和十几名搬运工,把刘婶暂存在仓库里的家具全搬到车上,运去刘婶的住处。刘婶坐在仓库门前的水泥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哭喊,她的儿子则被同事夺去菜刀押在警车里,等待处理完毕后送去医院做精神病鉴定。
家具搬迁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完成了。之后的两天,刘婶的面馆都没有营业。第三天见到刘婶时,她正张罗着在家门口搭雨棚。我问她要干啥,她说一
时找不到价钱合适的仓库,只能先把家具放在雨棚下面,一边保管一边打折处理。
家属区的马路本就不宽,刘婶的雨棚又占了一大半。周围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和我说话的工夫,刘婶也不断用凶狠的眼神四处巡视,仿佛在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威胁。
刘婶的雨棚没能搭太久,当天便被周边住户匿名举报,随即被城管拆除了。为此,刘婶绕着小区叫骂了很久,几个以前跟她有梁子的住户楼下更是被“重点照顾”。好在没人搭理她,刘婶骂累了,自己回了家。
过了几天,刘婶又来警务室找我,支支吾吾地问能不能再把警务室的储藏室借给她用用,暂时存放一部分家具。我带她来到储藏室,才发现里面已经被老姜摆满了防爆盾牌、钢叉等警械,还有两张架子床。老姜在一旁解释说,储藏室已经被上级改成了夜间巡逻队的备勤室,不方便借给她。
刘婶悻悻而归。我问老姜真的假的,我怎么没收到消息。老姜说难不成还得再雇两个人进来躺着?“你钱多是吧?后街上就有仓库出租,她又想来占你便宜。忘了你那几千块钱电费长啥样了?”老姜说。
7
刘婶最终还是花钱租了个仓库,又用几个月的时间把剩余家具低价处理掉了。
新商场开张后,生意很好。商场“回馈老伙伴”,给当年签协议的商户很低的租金。据说当年与
刘婶儿子在同一楼层卖家具的商户都发了财,甚至有人还在邻市开了分店。
刘婶又来找我念叨,每回都咬牙切齿,说自己被商场坑苦了,迟早要让商场的老板“血债血偿”。我懒得理她,只等她发泄完了自己离开。
往后,刘婶的脾气就越来越差,她心里似乎一直揣着莫大的委屈,动不动就要跟人吵架。折了继续开店的本钱后,刘婶的儿子也失了业,只好和刘婶一起经营面馆。但周围人大多领教过刘婶的厉害,也听过她儿子腰别菜刀自称“有‘精神病证’,杀人不犯法”的叫嚣,一个个避之不及。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差,以至于客人宁愿在别的摊位等位,也不来刘婶面馆消夜了。
其间,我拘留过刘婶两次。一次是因为泄愤,她砸了隔壁商户停在门口的面包车玻璃;另一次是因为15块钱的餐费,她用马扎敲掉了客人的半颗门牙。刘婶儿子也被同事送过两次精神病院强制就医,因为发病后肇事肇祸。
2016年初,医院附近棚户区改造,废弃的配电室被划入拆迁范围,这次刘婶是非搬不可了。我又出了好几次有关她的警情,都是医院保卫处报的警,原因是刘婶到医院闹事,说自己是职工遗孀,拆迁后失了业,要求医院给她补偿。
“我们对她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出警时,医院保卫处处长一见面便向我抱怨。他说当年医院
周边没有餐馆,她的面馆算是大半个食堂。躺着赚钱的活儿都被刘婶干黄了,因为她不是缺斤少两就是偷奸耍滑,别人还不能提意见,一提意见她就发飙骂人,说别人欺负她是外地的。后来,大家宁愿多跑几里地找餐馆,也不吃她的饭。
“2009年院里准备收回配电室,给刘婶安排得多好,给职工身份,院里帮助补缴大部分养老保险。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政策,就是为了照顾她是病故职工的遗孀,很多人眼红得要命啊!但她本人死活不愿意,守着那个半死不活的面馆,非说医院要赶她走还坑她的钱,跑到老院长家里闹,站在楼底下叫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结果把院长老伴的心脏病都骂出来了……”
我只好跟刘婶讲政策,告诉她配电室的产权归医院,她没有所有权,即便拆迁也不能把补偿款给她。
刘婶就骂,说自己作为职工遗孀是不是应该受到照顾?
我没好气地说:“之前医院不是提出过照顾?你觉得吃亏,不答应嘛!”
尾声
2016年3月,刘婶面馆在拆迁中被推平。医院名义上本着“人道主义关怀”,实际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了刘婶两万块钱补偿。
刘婶离开了我的管片,去城南重新开了一家面馆。但没多久,我就在一个网吧看到刘婶,她在那里做保洁。我问她新面馆开得怎么样,刘婶一脸不开心,说新地方
居民“欺生”,社区民警还总找她麻烦,面馆开了几个月就关门了。
2016年底,我离开派出所,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刘婶。2018年底,我回单位办事,跟师傅宋警官谈起刘婶,他说刘婶早就卖了房子,带着儿子回了山东老家。
“这家伙也是泼辣,临走之前,她把咱这儿她认为这些年来欺负过她和她儿子的人轮流骂了个遍,挨家挨户地去,就站在窗户底下骂,找不到人的就在街上骂,一连骂了一个多月,最后一个骂的就是你。”
我心里有点唏嘘,“怎么说呢,说她命苦,也是真苦,但说她活该吧,也真活该……当年摆在她面前的条条都是好路,但硬生生地都被她这‘不吃亏’的暴脾气带着走歪了。”
“这嘴上够狠的人,往往命里也够苦哎……”最后,师傅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