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父亲又问我当下情况应该如何干预,我想起王洁给常小斌的那些钱,就问王洁父亲每月给女儿多少生活费。王洁父亲说,家里不想让女儿在外为钱发愁,所以经济上从没
限制过,“只要她开口就给”。
“我们两口子起早贪黑,不就为了让孩子过得舒服一点,平时都忙,没空儿管她,这不就想在钱上弥补一下……”王洁母亲在一旁说。
“疼孩子归疼孩子,也不能只在钱上疼,你看你两口子给的钱她都干啥用了?”我指着笔录说。王洁父亲这才懊恼起来,说从下月开始,王洁生活费就减半。
我劝夫妻二人趁着暑假带王洁出去走走,暂时离开现在的环境,等两个月后学校开学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吸毒的人只要离开了原环境,无处获得毒品,戒毒就算成功了一大半了。”
夫妻二人连连点头,说等派出所处理完了,就马上带王洁出去,开学前再来麻烦我。
最后,王洁父亲似乎犹豫很久,才开口问我,那个和他女儿一同被抓的男的是干什么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忘了交代了,赶紧给他介绍了一下常小斌的情况,又特意提醒王洁父母,务必劝女儿和常小斌赶紧分手。“那家伙年纪虽不大,却是个‘老毒么子’,王洁吸毒和他脱不开关系。”
王洁父亲闻言,立马站起来要下楼找常小斌算账。我拦住他说:“人现在在派出所,教育惩罚得我们来做,看好自己的女儿才是你们该做的。”
我费了好大劲儿,王洁父亲才作罢。临了咬牙切齿地甩下一句:“放在10年前,老子让他死到江里去…
…”
3
王洁因吸食毒品被处治安拘留3天。得知结果后,王洁父母恳求我说,女儿属于初犯,能否不送拘留?我说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不能不拘,但可以在拘留所给她协调一个单独的监室。
警车行驶在去拘留所的路上,我忍不住又劝王洁:“吸麻果的人最终都逃不过一个‘疯’字,你是大学生又这么年轻,人生路还长,不要误了自己。”
王洁问我:“麻果很难戒吗?”
“你刚开始碰,现在想戒还不难,时间长了,恐怕就不好戒了。这次破例给你安排了个单独监室,也是看在你还有救。出来之后不要再碰了,别让爸妈失望。”
王洁眼圈红了,使劲点头说自己一定吸取教训,绝不再碰毒品。
“你以后也别再跟常小斌打交道了,回头把他的联系方式全删了,也不要再见面了。他这人已经废了,和你耍朋友就是图你家有钱能供他吸毒。”我又继续劝她,可王洁却没做任何反应。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王洁使劲咬咬嘴唇,顿了一会儿,反问我:“我不能帮常小斌戒毒吗?”
我心里一下凉了半截:“知不知道常小斌以前被我们抓过多少次?他要想戒毒早就戒了,警察都没办法的事你能有办法?别瞎想了,管好自己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明白吗?”
王洁这才点点头说“好的”。我也看不出她是真的明白还是应付我。
回到
派出所,我发现羁押常小斌的那间讯问室依旧亮着灯。推门进去,才知道常小斌还在跟同事们僵持。
入监3个多小时了,常小斌先是拒绝尿检,大吵大闹说自己尿不出来,也不喝水,折腾了1个多小时,才被民警强行拖去医院抽了血,化验结果自然是甲基安非他命阳性反应。
面对化验结果,常小斌依旧百般狡辩。先说是因为王洁吸毒时自己闻到了烟气,又说自己是吃了某种治病的药物,最后实在推诿不掉,索性借口“心脏疼”趴在讯问椅的小桌板上耍起了赖。
常小斌本人确实患有较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然以他的情况,早就被送去强制隔离戒毒了。我上前敲了敲桌板,说:“你别跟这儿装蒜,真犯了病我现在给你打120。”
常小斌不接话。我横跨一步站到他面前,他就使劲把头偏向一侧。我明白他的意思,常小斌很清楚,我身后墙上有讯问室同步录音录像系统,他努力把脸露出来,是担心我挡住摄像头之后“收拾”他。
我笑了,说你别担心,然后拖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
《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对吸食毒品的认定需要“本人交代”和“检测阳性”两个必要条件。常小斌认为只要他不交代,单凭检测报告,我们也不足以把他送进拘留所。
又僵持了一会儿,同事把我叫出去,说能不能让王洁回来做次辨认。我说常小斌有
吸毒前科,现场又有吸毒工具,检测结果也是阳性,直接搞“零口供”不行吗?
同事有些犹豫,说,保险起见,最好还是找个同案犯来指认一下。
在拘留所监室再次见到王洁,我本以为她会积极配合,不承想,她却怎么都不愿意出面指认。
我以为王洁是担心之后遭到常小斌报复,便向她保证,指认一事绝不会让常小斌知道。但王洁依旧坚持不去。我有些冒火,拘留所同事劝我还是算了,“估计小姑娘没经历过这种事,心里害怕”。我也只好作罢。
好在之后,法制科结合常小斌吸毒屡教不改的前科,给他裁定了拘留。在送常小斌去拘留所前,我看到警务平台上半个月前还有他一次“社区戒毒”记录,便问组卷同事,这次能否送他去“强制戒毒”。
同事叹了口气,说估计没戏。“按说上次被抓就该送‘强戒’,但因为他有心脏病,体检不合格,强戒所不收。”
我说,再跟强戒所交涉一下吧,这种情况放在外面就是个定时炸弹:“要么哪天把自己吸死,要么在外面为非作歹。送去‘强戒’对大家都好。”
同事却说,这种情况,他不吸毒都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拘留所收监都提心吊胆。不过还好是一个局的兄弟单位,还有的商量。强戒所那边也不是不收,但让他先治好病才行。
“那这事儿可就难办了——要送‘强戒’得先治病,
要治病得先戒毒,他要戒得了毒还用得着送‘强戒’?”
同事也无奈地笑了。
我又问,这种情况除了拘留还有别的办法处置吗?
同事摇了摇头:“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给他(拘留)拉满15天,放出来再吸就再抓呗,还能咋办?”
4
听说自己被裁了15天拘留后,常小斌非常不满。送拘留所的路上,在后座喋喋不休,说警察故意整他,别人吸毒被抓都是三五天,凭什么拘他半个月。
开车的同事说:“常小斌你闭上嘴吧,按道理你这早就该送‘强戒’,拘留15天算是便宜你了!”常小斌却嘟囔了一句:“有本事你送啊……”
所里但凡是和常小斌打过交道的民警,没人不恨他。
其实他的身世也很悲惨:7岁那年父亲因卖假药被抓,判了无期,至今仍在坐牢;父亲进去后,他母亲就不知去向了,从小由奶奶抚养。
他奶奶在世时就管不住他。13岁那年,常小斌因偷自行车被抓,但由于尚未成年,并没有受到惩罚;后来奶奶去世,常小斌勉强读完初中,便成了街面上的混子。
我不知道常小斌是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据他自己说是18岁那年在外地跟一个收账“大哥”学的。后来“大哥”惹出了人命案被抓,常小斌失去了靠山,只能在街上瞎混。
第一次抓常小斌时,我还有些可怜他的身世,觉得有必要帮他一下。但后来却发现,
他的可恶之处在于,不但自己不戒毒,还常年引诱别人吸毒。
常小斌天生有一副好皮囊,很像台湾某位当红明星,颇受女孩子喜欢。那些年,我至少见过他三任女友,年龄、行业各异,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吸毒。同事说,常小斌追女孩只有一个标准——“有钱”,或者“肯为他花钱”——他打着“谈朋友”的名义,实际就是在找“长期毒票”。
而让女孩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毒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孩也染上毒品。
4年前,一位30岁出头的服装店女老板因贩毒被抓。交代说自己原本做服装生意收入不错,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常小斌,两人“处朋友”后就被他拉入毒窟。
往后两年里,女老板因吸毒耗资过大,被家人发现后,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没多久,女老板就发展到以贩养吸的地步。被抓后,女老板清楚自己案子的分量,对未来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后悔一件事,就是“没能把常小斌那个混蛋圈进来”。
那次,常小斌并没有参与贩毒,最终只因“教唆吸毒”被判了一年。出狱后,他不但没有悔改,反而更“聪明”了——从那以后,他和后面两任“女朋友”被抓了,警方连“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毒”的证据也难以固定了。
那些受害的女孩,有的仍在吸毒,有的至今还蹲在强戒所,有的为戒毒远走他乡,而
常小斌却依然优哉游哉地混在街上,寻找着新的猎物。
“吸毒的人玩‘圈子’,离开了‘圈子’就没处搞毒品了,常小斌压根就没想过戒毒,对拘留也习以为常了。除非哪天他犯心脏病死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有啥办法能弄他。”同事说。
5
2013年8月底,王洁父母来派出所找我,说一家人刚从海南回来。之前两个月他们把女儿看得很紧,王洁也没再碰过毒品。眼看就要开学了,女儿一个人在武汉读书,他们不太放心,问我该怎么办。
王洁父亲强调说,女儿跟他说,常小斌之前去过她学校,清楚她在哪个学院、哪间寝室。他担心常小斌还会去武汉找王洁。“那些吸毒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但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寻思半天,只能说这段时间先两头分工:“我看住常小斌,只要他一吸毒我就抓人,你们看住女儿,千万不能再让她跟常小斌联系。”
王洁临去学校前,我专门去了一趟她家,带去了很多有关戒毒的资料,又与王洁谈了两个多小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她之后千万要跟常小斌断了联系,坚决不要再碰毒品了。
王洁说这两个月她自己已经想通了,吸毒是条不归路,之后一定不再碰。
我试探着问王洁,这段时间有没有再去想过“那东西”?王洁沉默了一会儿,说开始时想过,但
都忍住了,后来慢慢也就不想了。
我很欣慰,说你碰那东西的时间短,瘾小,想戒还来得及,“一定坚持住啊!”
王洁使劲儿点头。
那天,王洁一家都很开心,她父亲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要与我同饮,母亲拿出之前在香港买的奢侈品钱包要我“一定留个纪念”。
我拒绝了“纪念品”,但陪王洁父亲喝了两杯。临走时,又反复嘱咐他们千万盯好女儿,第一次戒毒最重要,戒掉就戒掉了,复吸的话无论对她身体还是心理都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影响,再想戒就难了。
王洁父母连连称是。
王洁走后,我和同事就“贴”上了常小斌,隔三岔五找他来做尿检。大多数时候他的尿检都会呈现阳性反应,半年时间,常小斌被拘留了十几次。
常小斌对此表示极度不满,每次都说,又不是他一个人吸毒,为什么我们总盯着他搞。我说你吸毒就搞你,没那么多为什么,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常小斌又说,那他供其他吸毒人员出来,“你去抓他们,放过我行不?”
我说你供吧。
于是,常小斌一连供了十几个“道友”,我们就把人都抓回来做尿检,大部分都是阳性反应。当然,也还是没放过常小斌。
直到2014年春节前后,常小斌又一次被我们抓到。走到派出所门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问我怎么才肯放过他。我说放过你很简单,戒了不
就行了?你才不到30岁,还有心脏病,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常小斌咬着牙说好,他一定戒毒。我说光是戒毒不行,还得离开本地,不然你戒不掉。常小斌还是咬着牙说好,自己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我说你现在不能走,至少这次拘留完了,我再找你几次,尿检不能呈阳性,到时我就不搞你了。
之后,常小斌坚持了大概3个月,其间我找他做过4次尿检,都没发现吸毒嫌疑,便降低了对他的管控力度。
等到2014年4月的一天,我又找常小斌给他做尿检,结果依旧是阴性。我说,这段时间你做得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常小斌笑着说,自己想去外地待段时间。我有些警觉,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打工赚点钱,再去武汉治病。
我想了想也同意了,心脏病手术的费用确实不是个小数字,而我们这种小地方,打工也赚不到什么钱。那天我还问常小斌要不要帮他联系一下医院,常小斌说暂时不用。
我就这样信了他。
6
听到常小斌离开本地的消息,同事有喜有忧。喜的是终于送走了这尊“瘟神”,忧的是王洁还在武汉读书,常小斌会不会去找她?
我给王洁父亲打电话,把常小斌的行踪讲了一下,又问王洁最近怎么样。王洁父亲听完,语气有些担忧,他说妻子年前在单位办了内退,现在租住在女儿学校附近陪读。王洁
不住宿舍,每天回家吃饭休息,一直没什么问题。
我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回头对同事说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但同事脸上依旧带着担忧,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承想,同事一语成谶。
2014年4月底的一个深夜,王洁父亲忽然给我打电话。电话刚接起来,他就在另一端几乎是嘶吼着,说王洁竟然深夜偷偷在房间里吸毒!我愣了一下,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王洁父亲说,最近妻子向他反映,晚上起夜路过女儿房间时,总感觉门缝里隐隐传出一股香气,“特别厚重的那种”。有时早上看到女儿,也觉得她精神十分亢奋,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一次趁王洁去上课,王洁母亲进女儿房间翻查,竟在床下找到两个打火机——王洁并不吸烟,这个发现让王洁父亲非常担忧,找了个借口来出租屋住了三晚。前两晚一切都正常,直到第三天晚上,王洁母亲起夜时又闻到那股香气。王洁父亲敲门,女儿不开,他一脚把门踹开,只看到惊慌失措的女儿和一堆还没来得及藏好的吸毒工具。
“你能确定她是在吸毒吗?”
“矿泉水瓶上插了两根吸管,床上扔着半张锡纸,满屋子麻果香气,说话颠三倒四,不是吸毒是干啥?!”
我一时愣在备勤室的床上。王洁父亲问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狠了狠心说:“你赶快报警吧
,她这些东西肯定有来源,让当地警察去查。”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王洁父亲几乎哽咽着说:“如果报警的话,女儿岂不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