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姜艳来刘进住处取东西。一进门又见儿子在卧室里闷头打游戏,顿时怒火中烧。说了儿子几句,没想到儿子竟然跟她顶起嘴来。姜艳更生气了,随手从床上抄起个东西就要“教育”儿子,不想儿子反手就朝她抡起了板凳。
我问姜艳刘进有没有结婚,姜艳更生气了,“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不提结婚她还不生气,几年前她曾给儿子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都要谈婚论嫁了,却被刘进父亲强行拆散。
然后,姜艳话题一转,从刘进读幼儿园时讲起,开始细数前夫在育儿方面的过失和其他方面的各种“混账行为”。直到她讲到他们当年为儿子上高中应该选择寄宿还是走读而吵架时,我打断了她——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劝她先别说没用的,今天主要处理刘进打她的事。
姜艳有些不满,沉默一会儿,冒出一句:“刘进是我生的,他打我,我不跟他计较,但今天这事肯定是他爹指使的,这是‘雇凶’!你们要把他抓起来!”
我一下愣住了,怕自己听错,让姜艳又说了一遍,姜艳的语气比第一次更加坚决。
讯问室里,刘进在同事的教育下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答应给母亲认错,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但姜艳却一直不依不饶,强烈要求我们把她的前夫叫来
。我给刘进父亲打了电话,但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这事儿和我无关”,便直接挂了。刘进也否认当天和母亲发生冲突是“受人指使”。
我和同事商量了一番,觉得没有必要将此事扩大化,劝姜艳就到此为止。姜艳却说,今天前夫不来跟她“讲个明白”,这事儿就不能算完。
一直僵持到傍晚,陪同而来的姜涛首先沉不住气了。之前还帮自己妹妹说话的他改了口:“算了吧,没必要节外生枝……”
见姜涛这么说,姜艳一下哭了起来,说哥哥“胳膊肘往外拐”。姜涛后来又劝了几句,看没效果,便叹了口气,自行离开了。
那天,这对母子在派出所一直耗到晚上10点。临走时,姜艳终于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气呼呼地说“这事儿没完”,一定要去“找他爹算账”。签完字后也没理儿子,径直离开了派出所。
3
没想到,时隔一个月不到,我又见到了刘进。
2014年12月中旬,刘进因殴打他人又进了派出所。这次的受害者,正是他的父亲——57岁的某公司老板刘平。
我们出警赶到现场时,刘进已被小区保安控制着蹲在停车场边,120先一步将刘平送去了医院。我们在现场了解情况,目击者称,刚才看见刘平先下了楼,几分钟后刘进也从楼道里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餐刀。两人在楼下停车场前争吵了一会儿,刘
进便对着刘平挥舞起手中的餐刀,刘平在混乱中被划伤了。
我把刘进带回派出所。他脸上也有伤,但并不严重,说不用去医院。我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刘进说,今天父亲进屋后,二话不说就打他,打完之后还不解气,又砸了电脑,之后扭头就走。刘进越想越气,从厨房里抄起一把餐刀就追了出去。
赶去医院了解情况的同事打电话回来说,刘平的羽绒服被划开了几道口子,较为严重的伤口在面颊左侧,长达5厘米,差点伤及颈动脉。但同事又说,刘平非常难交流,面对询问,只是翻来覆去哀叹:“儿子白养了,跟老子动刀了。”
在医院包扎完毕后,刘平在同事的陪同下来到派出所,情绪依旧十分激动:“不用扯别的,把姜艳抓来就行了!刘进这次肯定是受姜艳指使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想起3周前姜艳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便问他:“今天又关姜艳什么事?”
刘平说,半个月前,前妻跑去自己公司闹事,“硬说是我指使刘进打她,非要我‘给个说法’”。闹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被保安架出去的。之后,姜艳又去了刘平父母那里,生生把家里80多岁的老爷子闹进了医院。
“冤有头债有主,前妻跟你闹,你冲儿子发什么火?”我再问,刘平就不答话了,只是摆摆手说这事先不谈,把姜艳“抓”来再说。
由于这次动了刀
,稳妥起见,同事打电话通知了姜艳。姜艳嘴上答应要来,但却一直没见人,最后还是姜涛来的派出所。
我问他姜艳怎么没来:“上次不是她一定要见前夫吗?怎么这次反而‘不方便’了?”
姜涛说“算了算了”,来了两人肯定要打架,自己很清楚妹妹一家的事情,可以代为处理。
本以为刘平与前妻的关系如此,与自己“前大舅哥”的关系应该也不会好。但没想到,两人见面之后不仅没有剑拔弩张,反而很客气。刘平还从兜里掏出烟,给姜涛点上。两人在派出所大厅外小声说了几句,刘平走回派出所大厅,跟等着给他做材料的民警说:“这事儿算了吧。”
大家都很意外,问怎么就算了。刘平还是摆摆手,说爷俩之间的事情,说多了也是丢人,不追究了。我在一旁插话:“那你可想好了,这事儿今天说不追究了,之后再追究可就不算数了。上次姜艳从派出所走了跑去闹你,我们可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刘平啐了一口:“警察放心,我才不会像那个疯女人一样。”
签完《调解协议书》,刘平连儿子的面也没见,便打车离开了派出所。
等送刘平上车后,姜涛又折回来,说要带刘进回家。同事这才把刘进从讯问室里带出来。不料,刘进一看见舅舅,竟像个孩子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起来。
姜涛搂着外甥往外走。
眼看两人即将走出派出所,同事把他们叫住了:“这次处理完了不代表不会发生下次。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需要心里有个数。”
姜涛想了想,说先把外甥送回家,抽空再来。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问同事,派出所天天发生这种事,有必要再专门让他来一趟吗?同事叹了口气,说自己当了30多年警察,很多大案子在发生之前都有征兆,“早发现早解决,省得之后酿成大祸”。
4
原以为姜涛说“抽空再来”只是一句托词,不想他很快就回到了派出所,说自己正好也遇到点为难的事,既然今天警察问了,他也不妨讲讲,“看看警察有什么办法没有”。
姜涛告诉我们,之前刘进和父母闹矛盾,从家里搬了出来,这些年一直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日常起居基本全靠他这个舅舅照应。原本,他以为外甥只是暂时“躲个清净”,不想在自己的老房子里一住就是四五年。姜艳和刘平离婚前还偶尔管管儿子,后来离了婚,似乎都把儿子给忘了。
我问他是不是担心房租之类的。姜涛摇摇头,说这几年刘平不时会给他转一些钱,付房租绰绰有余,刘进的日常开销也基本由姜艳负担。可自打刘进住在他的房子里后,眼见着情况越来越差,如今已经到了跟他爹妈舞刀弄枪的地步。“我和老婆都担心之后再发生别的事情,所以不想让他
住了……”
“这事儿你得跟姜艳和刘平商量,商量不成恐怕要去法院打官司,警察估计帮不上你什么。”
听我这么说,姜涛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自己之前也问过,可姜艳和刘平都不愿把儿子接到自己家,而且俩人只要坐在一起就要吵架,根本没法谈。他又不好强行赶外甥走,心里总感觉这孩子落到今天这地步怪可怜的。
我有些不解:“刘进30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要你来照应?他父母都健在,即便照应也轮不到你这做舅舅的啊?”
姜涛苦笑一声,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现实有时却不讲道理。外甥从小就跟自己亲,现在这副样子,他也实在看不下去。之前刘进也去医院查过了,医生说只是心理有点问题,还到不了“精神病”的程度。但说没病吧,刘进现在的情况又不能说是个正常人——“正常孩子怎么会跟父母抡板凳动刀子呢?”
我问:“刘进是从小就这样,还是后来受到什么事情刺激的?”
姜涛说,应该是后天原因导致的。刘进小时候成绩一直不错,十来岁时跟他去北京出差,还说长大以后要到北京读大学。可刘进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异常的,姜涛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刘进上高中时,因姜艳和刘平工作忙,在自己家住过一段时间。当时他只觉得外甥胆小、腼腆、不会跟人交朋友,还教育外甥“要有男子汉的样子”
。后来刘进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姜涛也是在刘进大二退学的时候,才知道外甥出了问题。之后刘进出国留学,但没待多久便回来了,说是适应不了国外的生活环境。回国后,就从家里搬出来,一直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
同事接过话茬,说现在看来,刘进和他父母之间已经不单是“闹了点矛盾”了,“还有,你妹妹和刘平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明明是一家人,却弄得像仇人一样?”
姜涛叹了口气:“还能为啥?相互置气,拿儿子当枪使呗!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不然刘进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如今这样,全是拜他父母所赐啊。”
5
姜涛家兄弟姐妹四个,姜艳是老小。她和刘平1983年结婚,2010年离婚,刘进是他们的独子。这对共同生活了27年的夫妻,如今即便离婚了,仍旧时不时相互找碴儿。
姜涛说,自己和刘平是中学好友,这么多年关系一直不错,刘平与姜艳的结合也是自己撮合的。那时两家老爷子都是市里机关单位的领导,门当户对,刘平与自己又有同窗之谊,姜涛觉得两人本应是天作之合。谁料结果却是如此,姜涛也挺后悔。
至于两人现在闹到这个地步,姜涛说,直接原因应该还是妹妹气不过前夫娶了新妻子这事儿。“按说我妹妹真没必要为这事儿置气,但关键是,刘平离婚的第三天,便
娶了一个跟儿子刘进年龄相仿的女人,还带着招摇过市,这的确让姜艳非常生气。”
我接话说,看来刘平这家伙不地道,明摆着之前就有“相好”。
姜涛说,姜艳早就知道刘平在外面有情人,离婚时刘平也承认“婚姻中存在过错”,从而少分了很多财产。真正让姜艳生气的是,离婚是她主动提的,对外的说辞也是“刘平不是个好东西,是我甩了刘平”。结果刘平一离婚就新婚,这摆明是在说姜艳是“被丈夫抛弃的黄脸婆”。她要“争回这口气”,才一直纠缠着刘平不放。
我说:“既然不想一起过了,还管谁抛弃了谁干啥?人活一辈子好多面子要争,干吗要在这种事上相互不放过?”
姜涛说,他也这么劝过妹妹,但是没用,因为姜艳和刘平一起生活的大半辈子里,一直都在互相“争气”。
姜艳是姜家最小的女儿,刘平是刘家最小的儿子,两人从小都是各自家里最受宠爱的那个。
新婚后,两个人先是争谁父亲的“能量大”——两家老爷子都是正处级退休的,没什么太大差距;后来,又争谁“能力强”——姜艳在单位里算是主要领导,刘平下海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两人又是打了个平手;再后来,争的就是“谁教育孩子的方法对”——如今看来,两人算是全失败了。
假如争的都是类似问题也还好说,但平日里,两人连“家里买
什么物件”“晚饭吃什么菜”“串门买什么礼品”都要一争高下,这日子便没法过下去了。
“离婚”其实很早就被两人挂在嘴边了。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姜涛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跟刘平过不下去了,要离婚。姜涛急匆匆赶到妹妹家里,了解情况后才得知,两人竟是为了当时刘进作业中的一道初中数学题产生了矛盾。
是什么数学题姜涛早记不清了,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姜艳和刘平两人在他面前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细数了之前争执的全过程。在两人冗长的叙述中,姜涛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矛盾症结,根本不在于一件事孰是孰非,而在于这件事应该“谁说了算”——“说到底,他俩争的是家中的‘话语权’。对错不重要,关键是‘听谁的’。开始还就事论事,后来便纯粹是‘对人不对事’了。”
“既然两口子把日子过成这样,干吗不早离婚?”同事问。
“也不是没提过,但最终拖了那么久才离,一方面是双方亲人的劝阻,老人们认为两人之间并没有原则性问题,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上纲上线到离婚的地步;另一方面,两人一直没离成婚,还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
姜涛说,以前妹妹提出离婚时,妹夫不同意,过一阵子,妹夫提出离婚,但妹妹又不同意。姜涛一开始也没搞明白,后来才知道,
连离婚这件事情,他们也在争“谁先提的”这个点。“刘平那边我没亲口问过,但姜艳跟我说过,‘刘平说离婚我就得跟他离婚,那不成了我被他甩了?那样不行,要离婚也得是我来提!’”
说完,姜涛自己都笑了。
6
姜涛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这样的家庭中,孩子就是活受罪。“走到今天这步,也是妹妹一家……”他可能想说“咎由自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既然夫妻二人要争夺“话语权”,那就肯定有输赢。赢的一方沾沾自喜,输的一方就会去找孩子的碴儿。
刘进读高中时,姜艳忙着单位的晋升,刘平忙着生意。刘进便在姜涛家住了一年多,也给姜涛讲了很多自家的事。
刘进说,自己从小就怕父母吵架,但又怕父母不吵架:一吵架,吵输的一方便要在自己身上撒气;可不吵架,两人就“铆足了劲”在自己身上找做得不好的地方,好借此向对方“开火”。
让姜涛震惊的是,妹妹和妹夫总会把对彼此的不满告诉刘进——比如姜艳怀疑刘平和公司前台姑娘有不正当关系却又抓不住证据时,就会直接当着刘进的面说:“你爹是个混蛋,在外面搞破鞋。”刘平和姜艳吵架输了,就对儿子刘进说:“你妈这个婊子养的,干别的不行,就是那张嘴好使。”
姜涛给姜艳打过电话,让她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事情。姜
艳却说,自己不说刘平,难保刘平不说自己——那样的话,儿子就跟刘平成了“同伙”,自己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姜涛虽然感觉妹妹不可理喻,但自己却很难干涉。只能告诉外甥,好好学习,不要掺和父母之间的矛盾。
日积月累,刘进的性格问题就越来越明显了。
2003年,刘进考入省内一所高校的工商管理专业。入学当年就因与舍友发生冲突被辅导员请了家长。刘平和姜艳都说没时间去处理,又请姜涛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