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谷立解释说,打架有两个原因:一是酒店主管一直拖着不给他“转正”,也不退给他“实习押金”;二是主管骂他是“人渣”,他实在受不
了,才动的手。我让他具体讲一下,不想袁谷立一时竟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老袁给我讲的。
按说袁谷立到7月就该结束实习了,但那位主管非说袁谷立属于“两劳释放人员”,能不能转正,他们领导还要“研究”——这一“研究”,便又过去了快3个月。
袁谷立每天正常上班,和正式员工干一样的工作,但每月依旧领着1300元的实习工资。父子俩商量了一下,觉得与其这样拖下去,不如再寻个新工作。
入职时,袁谷立按照酒店主管的要求,缴纳了3000元的“实习押金”。当时那位主管也承诺,如果实习期满后酒店不聘用,会将这笔钱全部退还。可当袁谷立提出离职时,主管却说,酒店并没有决定不聘用袁谷立,现在他要走,属于主动离职,3000块不退了。
袁谷立很生气,打电话告诉父亲。老袁觉得酒店确实坑人,也担心儿子在酒店和人起冲突,劝了两句就急匆匆往酒店赶。没想到还在路上,就听说儿子和那位主管打起来了。
袁谷立后来也说,那位主管一直揪着自己以前被判过刑不放。刚开始说话还算委婉,后来两人越说越急,主管就骂他是“人渣”“垃圾”“婊子养的”,还问他之前酒店夜里丢东西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他干的。随后,双方便动了手。
一同来派出所的另外
两名酒店员工说,其实酒店根本不存在“实习押金”一说,一直都是那位主管自己收的。大家都交过,但转正之后也都退了,这次也是故意找碴儿难为袁谷立。
我说既然酒店不存在“实习押金”一说,主管收钱这事儿其他领导知道吗?一名员工就说,主管是老板的亲戚,知不知道有什么所谓?随后又说,袁谷立这几个月工作一直很认真,也从不跟其他员工计较什么。
“既然袁谷立这么老实,你们主管为什么还要特别针对他?”我又问。
另外一名员工就说,估计也就是看袁谷立老实巴交,又对自己被判过刑的事讳莫如深,觉得他是个“软柿子”,即便受了欺负也不敢来硬的,所以才这么算计他的。
酒店主管的伤情并无大碍。来到派出所后,却张口就跟老袁要5000块钱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否则就要让袁谷立“坐牢”。
我看着他有些来气,说,你先解释一下之前那笔“实习押金”的事。酒店主管也很硬气,说是酒店的规定。我让他把规定拿出来,他拿不出来,直言说自己是老板的亲戚,可以让老板“马上制定制度”。
“我不管你定什么制度,既然之前没制度你就敢收钱,什么性质你自己想想。”
等我说完,酒店主管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再跟我说话时,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很快,他就把“实习押金”如数
退给了袁谷立,打架一事也没再追究。倒是老袁执意要塞给酒店主管2000块钱“买营养品”。等酒店主管走了,我问老袁为啥要这样做,他说就算是“封口费”吧,“让他别在外面乱说”。
老袁主动要给钱,我也没办法,只能问他之后什么打算。
老袁又叹气,说袁谷立“学也上了,习也实了”,在外面打工既受人欺负,也不是个长法。他打算再从家里拿点钱出来,让袁谷立在附近租个门面房,开个小饭店,自己干算了。“早上、中午煮个面,晚上卖个消夜,成本没多少,就算赔也赔不了多少钱。”
5
2015年年底,老袁又来找我,说他看到一处不错的门面房,是我辖区内某单位的公产。本来同意租给他了,但后来对方听说是给袁谷立开店用,又拒绝了。
我去了那家单位,负责后勤的王科长直言不讳地说,单位领导有交代,必须审核租客的情况,“不能把房子租给那些来路不明或者有劣迹的人”。我解释说,袁谷立虽然是“两劳释放人员”,但平时行为还是不错的,他爸给他租房真就是为了开个小吃店赚生活,没有其他想法。
可王科长还是一直摆手。最后大概被我说急了,义正词严地来了句:“他租房你们派出所能出担保吗?能出担保我马上租给他。”
我也急了,原本想发火,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只能摆摆手告辞
。
回去派出所我才知道,王科长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公家原因——领导确实让他不要把门面房租给那些“捞偏门”的;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家的原因——门面房隔壁开着间网吧,老板是王科长的嫂子。她一听说“抢劫犯”袁谷立要在隔壁的门面开店,连夜赶去了小叔子家,强烈反对小叔子把房子租给老袁。
老袁得知情况后也深表无奈,说儿子就想本本分分地谋个生计,怎么这么困难。现在连租个房子都被人歧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我劝他别把这事儿想得这么极端:“我们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圈子窄,人也单纯,对判过刑的人接受度很低,这个你得理解,也得接受。”
老袁就不住地叹气。
袁谷立在本地开店的设想最终没能实现,最后,在武汉汉阳的一家美食城找到了工作。我去武汉办事时见过他一面,他请我吃了顿饭,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算是之前对我帮助他的感谢。
聊起过往,袁谷立说,这些年自己真没想到路会那么难走。之前被判刑时,他以为自己只要改过自新,就可以被社会接纳。没想到后面努力想恢复正常生活,却处处碰壁。
我说,这有外界因素,也给你自己长个教训,毕竟,不是每个错误都是一句“对不起我错了”就能弥补的。他连连点头。
袁谷立问我杨晓云和郑强在做什么。我说杨晓云的母
亲病了,他辞去了深圳的工作回了家,想在本地找份工作,情况和你之前差不多;至于郑强,他也跟之前没啥太大变化,“你一定要离他远点,不要和他再有瓜葛”。
袁谷立说自己早就跟郑强断了联系,之前郑强的确找过他,他没搭理。
我一下警惕了起来,问郑强找你干啥?袁谷立说也没啥,就是让他跟着去“跑业务”,但他拒绝了。
我说你做得对,郑强跑的断不是什么好“业务”。
没过多久,郑强主动来到派出所,上交了一份“特种行业申请表”给我。
我看了一眼营业地址,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当初,那间王科长无论如何都不肯租给老袁的门面房,眼下竟租给了郑强。
我问郑强要开什么“特种行业”,他就指着申请表说“寄卖行”。我问他开寄卖行干啥?他就含糊其词,“为了赚钱呗,还能干啥?”
我忍不住爆了粗口,说你开寄卖行想干啥我能不知道?“在我这儿开寄卖行的有一个说一个,除了收赃就是放贷,没有一家开过3年的。最后老板不是跑了就是被警察抓了,你想要哪个结局?”
郑强却露出一脸无辜的神色,说自己按程序规定来申请开业,我为啥又要为难他呢?我万般无奈给他盖了章,警告他之后在我辖区开店老实一点,别让我逮到尾巴。
郑强前脚一走,我后脚便去了王科长那里。王科长一改上次那般
假正经的样子,推说自己并不知道郑强的情况,稀里糊涂地把房子租了,现在也十分后悔。我说那你可以把房子收回来,不然万一郑强在你这儿租房子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派出所可没法给你出“担保”。
王科长就说合同都签了,现在毁约是要给郑强“违约金”的。况且法律既没有规定郑强不能开寄卖行,也没规定他不能把房子租给郑强。“咱不能把两劳释放人员谋生的路断了不是,那不是逼着他们‘重操旧业’吗?”
这话让我十分恶心,便把之前老袁打算租房时他嫂子强烈反对的事情跟他挑明了,问他,这次是当年的同案犯郑强来租了,你嫂子怎么不反对了?
王科长被我说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冒出一句:“郑强这号人,咱都犯不上为了公家的事情跟他‘结仇’不是?”
我听他话中有话,问他是不是在租房子的事情上受到了郑强的威胁。“如果是的话你跟我说,我现在就带你回派出所取笔录材料。”
王科长又连连摆手,说:“没必要没必要。”
事后我才知道,得知郑强要在自己隔壁开店时,王科长的嫂子又去找了小叔子,王科长最初也不同意。但不久后的一天,王科长家的玻璃半夜忽然被人敲了,他嫂子开的网吧大门上也被人泼了红油漆。白天营业时,还平白无故地多了几个小混子,坐在网吧里占着机器却不上
网。直到王科长同意把门面房租给郑强之后,一切才恢复了正常。
自始至终,王科长和他嫂子都没报过警。我又去找了王科长的嫂子,说起之前网吧被人骚扰的事情。她也压低了声音说,“八成就是隔壁干的。”
我坚持拉她去派出所报案,她却像王科长一样连连摆手,说自己就想安安稳稳开个网吧,“干啥去跟抢劫犯一般见识”。
后记
2016年底,我离开社区民警岗位,带继任社区民警去居委会交接工作。提到社区内两劳释放人员的教育管控问题,居委会治安干事和王科长又一次提起郑强一伙的“恶劣行径”,要求派出所加强管控。
我起先没有表态,继任同事就问郑强的寄卖行所用房产的归属。王科长磨叽了半天,才说是自己单位的公产。同事说租期差不多到了,你把房子收回来就行。王科长却跟同事说,“警察的办法多,能不能你们想个办法?”
同事只能说回去商量一下,之后给他答复。
同事又问我,跟郑强同案的袁谷立和杨晓云的情况怎么样,我说他俩都还好。王科长就插嘴说:“那为啥郑强总是惹事?警察做事就应该因人而异,对特殊的人应该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我点点头,说:“没错,因人而异是对的,见人下菜就有问题了。”
王科长之后再也没说话。
第9章 一对成功父母养出的疯孩子
1
2014年11月的一天,姜艳跑来派出所求助。她在值班室里哭得很伤心,说自己被“精神病”儿子打出家门,亟须警察帮助。
我在警综平台上查了当事人的档案,姜艳的儿子名叫刘进,时年30岁,并非辖区在册的精神病患者。我问姜艳具体是怎么回事。她说刘进老大不小了,“既不上班也不找对象,整天在家打游戏。今天我就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竟然抡起凳子就打我!”
说完,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右肩和双臂部位几处明显伤痕清晰可见。
“你确定儿子有精神病吗?”
姜艳被我问得有些蒙。我解释说,平台上暂时没有刘进患病的相关记录,如果确定他有精神疾病,我们会按照《精神病人处置措施》协助她送医,如果不能确定,就先按“一般程序”处置。
姜艳沉默片刻,说儿子脾气一直十分古怪,以前也去医院精神科看过,只是一直没确诊。
于是,我便招呼同事,带好装备,和姜艳一起去了刘进的住处,按“一般程序”出了警。
走上3楼,我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青年,干瘦身材,戴副眼镜,长相与刘进留在警综平台上的照片一致。保险起见,我还是退后了一步,一手按在腰间的单警装备上,另一只手和他隔开安全距离,让他说出自己的姓名。
青年一脸诧异,说自己叫刘进,问我找
他啥事。我看他神色正常,不似精神病人发病,便问他是不是刚才动手打了人?刘进顿了顿,点头说是。
刘进的房间是一套40平方米左右的旧公房,一室一厅。客厅堆满了旧书、成捆的衣服、几样残破的生活用具,还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电脑主机,几个脏兮兮的纸箱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屋子看起来像搬家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但从灰尘和污渍看,又似乎是很久之前就搬进了这里。
我让刘进讲讲殴打他母亲姜艳的事由。刘进说,今天母亲来拿东西,进门看见他在打电脑游戏,二话不说就上来扇他耳光。他气不过,就拿起凳子和母亲对打起来——他讲话的语气和表达方式的确与正常人相异,但似乎也到不了精神病人的地步。
在我和刘进沟通的过程中,姜艳不断打断儿子说话,指责儿子,咄咄逼人,一句一个“你爹把你教坏了”。我插话问姜艳“你家这是啥情况”,她没好气地说:“离了。”
鉴于他们的母子关系,姜艳又是受害方,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制止。但我们很快就发现,再这样下去,可能两人又要打架了。
同事示意我先把姜艳带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的刘进就冒出一句“你个老不死的”,抄起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径直向姜艳头上砸来。他的动作实在太突然,我只能一把推开姜艳,让烟灰缸砸到我肩膀
上,烟灰和烟蒂落了一身。
看没有砸到母亲,刘进回手又去拿桌上的玻璃杯。同事一边阻拦一边大声呵止。我赶紧趁机把姜艳推出房间,让她先去派出所等我们。
2
回到派出所,同事把刘进带进了讯问室,我则带着早一步回来的姜艳去二楼办公室。此时姜艳身边陪着一位中年男子,自我介绍说是刘进的舅舅,名叫姜涛。
“警官,你都看到了,这像一个儿子该对母亲做的事吗?”一进屋,姜艳就愤怒地向我抱怨。我给她倒了杯水,安慰说:“你儿子可能真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何止是精神不太好,就是精神病!”紧接着,姜艳就相继用了“暴力狂”“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等词汇来形容儿子。和在刘进家时一样,她每指责一句儿子,后面都要加上一句“就像他那个该死的爹一样”。骂到末了,又加了一句:“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就是拜他那婊子养的爹所赐!”
我只能等姜艳发泄够了,让她再详细讲讲儿子的情况。
姜艳说,刘进之前也上过大学,但大二便因沉迷网游退了学。后来又送他出国留学,去了一年便回来了。此后就一直赋闲在家,至今已有十多年的光景了。他也找过工作,但都没做长,不是嫌累就是嫌离家远,还有的纯粹是因为他不喜欢,便直接离了职。如今,他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看色情电影
,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