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陈××是邻市一家食品厂的老板,经商30多年,在市里虽算不上“首富”,但也小有名气,我在本地新闻上看到过他。我心里琢磨,张嫂这么爱显摆的一个人,竟从没跟我们说起过她有这么个厉害的亲戚。
与老陈一起前来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儿子小陈年龄跟刘丽相仿,长相颇为周正,但看
上去似乎有些羞涩。老陈与我的同事秦警官相熟,小陈喊了声“秦叔”,转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民警名录,回头喊了我一声“李叔”。
我赶紧推辞,说我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喊“哥”就行。小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嫂夫妇也赔着笑脸。老陈很快就说,想问一下刘丽的案子。
秦警官刚好接了个电话,笑着对老陈说“领导找我有事,有啥事儿问李警官就行”,然后便匆匆上了楼。我心里暗道一声“狡猾”,但也无可奈何。老陈转而看着我,我看了张嫂夫妇一眼,两人就站在老陈身后,神情十分紧张。
这个氛围着实有些反常,但我也只能说:“陈总不是我不跟你说,这事儿警察有纪律,案子的事情不能跟无关人员乱讲。该说的,我都跟张嫂两口子说过了,有啥问题你问她就行,你们都是亲戚,这点信任还没有吗?”
我以为这句话完全能堵住老陈的嘴,可老陈却摆摆手:“李警官别误会,我是听亲家说孩子因为打架被抓了,心里担心。也不知道对方损失重不重,人伤了没有?我也略懂点法律,知道赔偿到位的话可以获得对方谅解,孩子就免得坐牢。咱都有喝醉的时候,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是?”
听到“亲家”一词,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陈接着说,他今天是带着钱过来的,需要赔偿多少由他来出。“亲家的家务条件(
经济条件)有限,别为了点赔偿款难为孩子。”说着,他又回头冲张嫂夫妇笑了笑,张嫂夫妇脸上明显有些尴尬,但还是客套了几句说“不用”。
这下轮到我心里打鼓了——如果真如老陈所说,他与张嫂一家是“亲家”,那么刘丽吸毒一事他是有权知道的。
我转头问小陈:“你和刘丽是两口子?”小陈点点头,说3个月前两人领了结婚证,年前刘丽回来,两人便准备把仪式办了,酒店啥的都准备好了,请柬也都发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这关口,妻子被警察抓了,他担心会耽误之后的安排。
那时市民政系统尚未与公安系统联网,我在警综平台上看到刘丽的身份信息仍是“未婚”,否则带她来派出所之后,首先通知的必然是她的丈夫小陈。
我望向张嫂,发现她的身体已在微微颤抖了,如果不是老刘在一旁扶着,可能就一屁股坐地上了。我一下明白了她之前反复问我那些事的原因,也大概理解了她的心情——作为母亲,她最担心的还是女儿婚事的问题,毕竟涉毒这种事,不是哪个家庭都能接受的。
如果我帮张嫂把刘丽吸毒的事瞒下来,一来不符合公安机关办理案件“告知家属”的相关规定,二来对小陈有些不负责任;可若把刘丽涉案的实情告诉老陈一家,这对年轻夫妻会不会就此一拍而散?之后张嫂一家又该怎么办

思考再三,我觉得这事儿还是需要向领导汇报一下。
4
我让这两家人稍等片刻,匆匆跑去办公室,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带班教导员。
教导员也很为难。起先,他先是劝我尽量不要掺和这事,让他们自己私下去交流,别把矛盾引到派出所头上;但后来听说小陈已和刘丽领了结婚证,便叹了口气,让我还是跟老陈一家实话实说。“吸毒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瞒过去可能害了男方一家子,到时出点什么事情,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小陈和刘丽是两口子,他有权知道妻子的案情。另外,刘丽戒毒也需要家人支持帮助,小陈作为她的丈夫,也是戒毒的第一监护人,得让他心里有数。”
但顿了顿,教导员可能又想到了什么,接着对我说,如果当着两家人的面不方便讲,就先想办法把张嫂一家打发走,之后单独告知小陈就行。
从教导员办公室出来,我刚路过卫生间,老刘就匆匆赶了过来,迎面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再三求我帮帮忙,别跟老陈一家说女儿吸毒的事。
我叹了口气,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这事儿我确实帮不上。
“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应该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权?”老刘的话里似乎带有威胁的意思。
我说,你讲的没错,刘丽和其他吸毒人员发生关系“散毒”的事情我们不会讲,但她吸毒被抓必须告诉小陈,“作为配偶,
小陈也有知情权,这个你知道吗?”
老刘不说话了。我原本还想说,既然已是一家人了,隐瞒不是办法,事到如今只能两家共同面对,看之后如何帮刘丽戒毒。但我的话还没说出口,老刘竟“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低声说:“求你了李警官,女儿不学好犯了错,我们之后自己会教育,但这次千万别跟老陈一家说吸毒的事,不然这婚事肯定要黄……”
我急忙伸手想拉他,但老刘却怎么都不起来,非说我要是不答应他,他就跪死在派出所里,反正“如果婚事黄了,我们老两口也不想活了”。
我有点生气,说老刘你这么大个人了,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我还想问他,有没有站在小陈一家的角度上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那天,老刘在卫生间地板上足足跪了20分钟,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后来我实在没辙,打电话喊来同事帮忙,自己才脱了身。
回到值班大厅,我决定狠狠心,先把张嫂夫妇打发走再说。可没想到,率先开口的竟是张嫂。她一看见我回来,就一脸“开心”地告诉我,“受害者”刚刚打电话给她,说同意接受3万块钱的赔偿,不再追究刘丽一伙“打人”的事。
老陈看见我和老刘前后脚回到值班室,脸色有些狐疑,但还是对我说,这笔赔偿金由他来出,问我怎么交付给“受害人”,以及何时
能把刘丽“放出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张嫂的套路——看来她在找我的同时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不仅要把女儿吸毒的事情彻底隐瞒下来,而且要把我也绑在他们两口子这根绳子上——估计我和老刘在卫生间里的那段时间,她已经做戏骗过老陈一家了。
我心里泛起一阵厌恶,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拆穿他们,只好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样,今天你们先回去,留个联系方式给我。这事儿我得再向领导汇报一下,到时给你们消息。”
听我这么说,张嫂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急忙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我,我记下来之后扭头问小陈要联系方式。
张嫂一下又警觉了起来,赶紧说自己女儿惹下的事自己家处理就行,不用麻烦亲家。但我还是坚持要了小陈的手机号,说,小陈是刘丽的“合法丈夫”,按照法律关系,他比父母还近一层,赔款算是夫妻共同财产,必须有小陈签名。
张嫂半信半疑,还想继续坚持,我没再理她,打发众人离开了派出所。
5
闹了一整天,值班室终于清净了。我先把老刘硬塞给我的两条“黄鹤楼(软珍品)”登记上缴,看到同事正在补录刘丽等人聚众吸毒案的后续材料,又把刘丽的笔录要过来细看。
23岁、模特、聚众吸毒、轮流发生关系……每一个字眼都那么惊心。我问同事,像刘
丽这种情况的,结婚后戒毒的可能性有多少?
“这跟结不结婚有啥关系,你给她做材料的时候看不出来吗?问她啥都不说,毒源也一直隐瞒,她这样的能戒毒?怕是别害了她老公一家就好……”
同事还给我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去年我市一名男子为凑毒资,把岳父家的房本偷出来抵押给贷款公司,结果男子吸毒过量死在了外面,贷款公司拿着到期的抵押合同去男子岳父家收房,两方的官司打了一年多还没有结果;另一个是邻市之前办理过的案子,妻子哺乳期吸毒,孩子脑部落下了终身残疾。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后,丈夫一怒之下持斧头将妻子及岳父岳母都砍成了重伤,自己也进了监狱。
“平常老百姓家里,可千万沾不得吸毒人员。家里有一个涉毒的,这个家就算是完了。那个老刘也是,这关口不先想办法帮女儿戒毒,跟派出所较个么斯劲……”
听同事讲完,我决定早点把实情告诉小陈。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我给小陈打电话,小陈父子却主动找来了派出所。老陈一见面就问我:“儿媳妇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试探着问他知道些什么,老陈也不瞒我,说自己在本地做生意多年,有不少社会关系。之前他就听过一些关于刘丽的传言,但心里一直没做真,加上儿子喜欢刘丽,所以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这次,反倒是张嫂和老
刘的表现让老陈很生疑。自己本是一番好意来帮忙,但怎么都觉得像是戳到了亲家的什么秘密。老陈说,昨天两家人离开派出所后,他就提出去看望一下被刘丽“打伤”的“受害者”,双方能和解的话尽量立刻和解,不要过夜。“拘留所不是什么好地方,快过年了,别委屈孩子。”但张嫂和老刘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先是说那人在住院,等老陈的车开进了医院,张嫂突然又说自己记错了,“受害者”伤得不重,已经回家了。
老陈又让司机开车去“受害者”家里,想登门致歉,但走到一半,张嫂又说,人这会儿不在家,有啥事儿她和老刘处理就行。老陈跟张嫂要“受害者”的联系方式,说要跟对方讲几句道歉的话。张嫂扭捏了半天才给了他一个号码。老陈拨了很多回,始终无人接听。
于是,老陈和亲家一分开,便找到自己在拘留所工作的朋友询问。朋友也没跟他明说案由,却一直劝他再考虑一下小陈与刘丽的婚事,“这次不是打架这么简单”。
老陈有点慌了,爷俩在家商量了一晚上,决定今天还是来我们派出所问个究竟。
“小陈和刘丽是合法夫妻,他有权利知道自己老婆到底因为什么被警察抓了,对不对,警官?”老陈问我,我点点头,他又继续说,“你们那个《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应为《治安管理处罚法》)
里面有规定,已婚的先通知配偶,然后才是其他亲属,父母都要排在配偶后面,我说得对不对?”
看来老陈来之前已经做了功课,我只好再次点头,然后把刘丽涉毒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陈父子。
6
尽管老陈父子应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听我说完后,两人依旧被惊得目瞪口呆。
“离婚、离婚、离婚!”回过神后,老陈一连重复了三遍“离婚”。我劝他不要激动,再考虑一下。他却冲我吼了一句:“这还考虑个么×?我们家欠她的?辛苦大半辈子,要给个‘毒么子’陪葬吗?”
小陈在一旁小声问我,刘丽这次是不是初犯,会不会是受了坏人的蛊惑。我把全国吸毒人员信息系统上记录的相关信息给他看,看到刘丽在上海也有过多次涉毒记录时,小陈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但可能还是有些不舍,小陈又问我,像刘丽这种情况,多长时间能戒毒,自己能不能帮她戒?
小陈这话还没说完,老陈就敲着桌子吼:“吸食冰毒,你懂什么意思不?!一日吸毒终生戒毒,皮囊再好有个屁用!金山银山不够她吸的,你还帮她戒?小心哪天把你也拉下水!”
小陈不敢再说话了,老陈点了一支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沉默了很久,我问老陈父子,当初小陈跟刘丽交往时,没发现有关她吸毒的任何迹象吗?
老陈这才对我说,小陈和刘丽是中学同学
。中学毕业后,小陈出国读书,一去便是七八年,眼下已拿到澳洲绿卡。去年年初,小陈过年回家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时偶遇刘丽,之后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不久便谈起了恋爱。
老陈一家原本对刘丽比较满意,一是她长相漂亮,在上海工作也算见过世面;二是两个孩子是中学同学,家又都在本地,省去了之后很多麻烦。老陈唯一担心的是,儿子长期在国外,与刘丽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小陈却说,自从谈恋爱后,两人几乎天天在网上聊天,刘丽也说愿意婚后跟小陈一同去国外发展。老陈这才放下心来。
结婚前,陈家给了刘家30多万彩礼,又在本市和武汉各买了一套房,打算今年年前先给两人在国内办一场中式婚礼,年后再去澳洲办一场西式的。“真是没想到啊,我和刘丽离得远,大多数时候只能通个视频。确实有几次看到她在屏幕那边嘬着根管子吞云吐雾,问她是啥,她说是水果烟。我哪能想到她是在吸毒呢……”回忆起之前视频时的场景,小陈也有些唏嘘。
“啥都别扯了,回去赶紧办离婚吧。”老陈气呼呼地摁灭烟头,站起身来,拉上儿子就往外走。临走前,他又回头叫我到车上“聊几句”。我猜出他的意思,说有话就在值班大厅里说,其他事情就没有必要了。
老陈再三感谢后离开了。
7
再一次见到老陈,已是第
二年中旬。我问起之前小陈与刘丽的事,老陈说那天他一离开派出所就去找张嫂一家摊了牌,希望刘丽拘留期满后马上跟小陈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张嫂夫妇给老陈说了很多好话,也替女儿做了很多承诺,但无奈老陈一家主意已定。
刘丽释放后不久便和小陈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订好的酒店和仪式全部取消,陈家也索回了彩礼和房子,小陈回了澳大利亚,断绝了与刘丽之间的一切联系。
老陈再次向我表示感谢,说是我帮他们家及时止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老陈离婚时张嫂一家有没有什么“过激反应”?老陈说还好,张嫂开始提出要点“离婚补偿”,但老陈不同意,张嫂一家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老陈又问我,是不是张嫂一家找我麻烦了?我笑着点点头,“煮熟的鸭子飞了,她能不找我麻烦么?”
自从婚事告吹,张嫂就把全部的邪火都发在了我身上——去上级公安机关先后投诉了我三次,我也为此写了三份“情况说明”。
第一次,张嫂告我“泄露公民个人隐私”。我向上级说明,小陈当时系刘丽的合法丈夫,警察向其告知妻子涉毒涉案情况并不涉嫌“侵犯公民个人隐私”。上级支持了我的观点,并对张嫂当时的所作所为提出了批评。
张嫂第二次告我的罪名是“索贿”,并拿出自己在所工作的超市购买“黄鹤楼(软
珍品)”香烟的票据,说是我违规向她索要礼品。派出所为我出具了上缴香烟的凭证。上级没有追究,但告诫我以后“不要去没有监控的地方谈案子上的事,礼物礼金要当场退掉,免得给自己惹一身腥”。